15.民國舊戀二
而此時正值“秋老虎”兇猛的時候，外頭蟬聲聒噪，陽光暴熱，誰都不願意在這種天氣下跑出去晃悠。
宿舍的人已經到齊了，大家便三三兩兩坐在一塊兒打牌。
秦戚寧性子活潑，也沒有富家子的架子，很快就和大家打成了一片。反倒是沈崇巖，一直一個人坐在鋪上，捧着本書看，面色沉靜，絲毫沒有被他們吵鬧的氣氛影響。
如此過了一個下午，晚間他們吆喝着去食堂喫飯，秦戚寧看沈崇巖仍然巋然不動的樣子，不禁問道：“崇巖，不去喫飯嗎？”
沈崇巖淡淡望他一眼，視線又移回到書上，“你們去吧。”
“要幫你帶一份嗎？”秦戚寧仍不死心地問。
沈崇巖搖搖頭，“謝謝，不用了。”
秦戚寧只好悻悻地跟着其他人走了。
食堂建得不大，裏頭人也不多，秦戚寧隨便買了兩個菜坐下，有一口沒一口地喫着。
“怎麼？戚寧，菜不合你口味？”有人關心道。
“戚寧在家喫慣了山珍海味，一時間還適應不過來吧，哈哈。”又有人如此調侃道。
秦戚寧說：“我只是覺得崇巖不喫晚飯好像不太好。”
從小照顧他的姆媽可是再三教育過他，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喫餓得慌。無論如何，三餐也不能缺了。
“嗨，”那人聽了，只說道，“你管他做什麼？說不定，他只是不想和我們喫罷了。”
“也說不定，他家裏窮，要省這一餐飯錢，”另一人也是饅頭就鹹菜，倒也是毫不避諱，“戚寧，你家裏有錢，不知道窮人家的日子。”
是這樣嗎？秦戚寧有些恍然，卻愈發食不下咽起來。
吃了沒幾口，他就站起身，對諸人道：“我先回去了，你們喫着吧。”
“不再喫點？”周洋看着他剩下的飯菜，眉頭微蹙，“多浪費。”
秦戚寧沒聽多少，腳步已經邁開了。
餘下他身後諸人，面面相覷，一會兒，方有一人啐道：“嘖，富家公子，真是不知疾苦。”
離開食堂前，秦戚寧還是忍不住在窗口買了倆饅頭。
迫不及待地回到宿舍，宿舍裏卻空無一人。
秦戚寧有些失落：難道沈崇巖真的只是不想和他們一起喫飯？
這時，只聽身後忽然傳來響動，秦戚寧回頭一看，見到正是沈崇巖端着盆子、滿身水汽地回來。
他換下了那身長衫，只穿着汗衫短褲，露出白淨的胳膊和大腿，還泛着淡淡的粉紅，叫秦戚寧一時竟看直了眼睛。
沈崇巖見他一副癡癡傻傻的樣子，不由擰眉：“這麼快就回來了？其他人呢？”
秦戚寧害臊地收回了目光，支支吾吾：“他、他們還在喫飯，我先回來的。”
“哦。”沈崇巖平靜地應了一聲，越過他身旁，將澡盆子放好。
眼見着這一次對話又要結束，秦戚寧急中生智，想起自己懷裏揣着的饅頭，立刻遞了出來，急急道：“我給你帶了饅頭！”
沈崇巖果然停下腳步，回身看他，有些遲疑地說：“我記得我沒有讓你幫我帶……”
“沒關係！是我自己主動做的！”秦戚寧急忙道，“我怕你晚上不喫東西，餓得睡不着覺怎麼辦？”
沈崇巖定定地看着他，嘆了口氣，接過饅頭，“謝謝。”
他細細尖尖的手指甲碰到秦戚寧的掌心，讓秦戚寧像被針紮了一下一樣，整個身體泛起酥麻。
“沒、沒關係……”秦戚寧不知道自己此時笑得有多傻氣。
沈崇巖微微踮起腳，從枕後摸出兩枚銅錢，放到秦戚寧手裏，“給你，饅頭錢。”
秦戚寧連忙說：“不用了，不用了，我們……”
他本想說“這點錢而已”，可收到沈崇巖的目光之後，後面的話便驟然消音了。
沈崇巖拿着饅頭走到桌前，桌子是大家公用的，此時其他人都不在，正好方便了他用。打開紙包，便就着幹饅頭咬下去，一邊看着攤在桌上的寫字紙。
秦戚寧情不自禁走到他身後，“你在看什麼？”
沈崇巖道：“演講稿。”
演講稿？秦戚寧一愣，便聽沈崇巖難得解釋了一句：“明天的開學典禮，我要作爲新生代表發言。”
秦戚寧恍然大悟，又不由暗暗佩服起來：“能讓我看看嗎？”
他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要求有那麼些不合理，沈崇巖微微側眸，見他一副期待的表情，稍一猶豫，便將寫字紙遞給了他。
秦戚寧就站在他身側讀了起來，沈崇巖喫着饅頭，很快喫完了一個，就把剩下的那個放了起來。
“你寫得可真不錯，比從前教我的那些老先生還要好一些。”讀罷，秦戚寧毫不吝惜地誇讚道，眼中滿滿的驕傲。
沈崇巖不由微微露出笑意，“我寫的，你自豪個什麼勁兒。”
秦戚寧一呆，才意識到沈崇巖居然是在調侃他，便訕訕道：“你是、是咱們的第一名嘛……湖大有你這樣的人才，說出去多沾光。”
沈崇巖神態放鬆了些，側身靠着桌沿，擡起頭看他，慢悠悠地說：“能考進來的，都不是什麼普通人。”
秦戚寧撓了撓頭，羞赧地說：“嗨……我就不是。”
沈崇巖說：“我看見了，你的卷子都是白的。”
秦戚寧家裏背景在那裏，所以，就算他交白卷，一樣能進來。
秦戚寧說：“所以我覺得你特別厲害——說出來怪不好意思的，考試的時候，我光顧着看你了，都沒心思寫卷子。”
沈崇巖有些好笑，“看我做什麼？”
“你好看唄！”秦戚寧心直口快，一下子就說了出來。
沈崇巖一默。
秦戚寧意識到自己的話有多麼輕浮，頓時懊惱無比，“崇巖！我不是那意思！”
沈崇巖輕輕從他手中抽走寫字紙，沒在這個問題上多做糾纏，“看完了？給我。”
他伏身下去，就着黃昏的光線寫着，肩膀和脊背的弧度好像令人着迷的蝴蝶翅膀。
秦戚寧語噎，默默地在他身後盯了一會兒，悻悻地回到了鋪上。
晚上熄了燈，衆人紛紛上牀，不多時，都發出了或輕或重的鼾聲。
秦戚寧卻沒有睡着。
他是餓的。
大概他下午真的不應該只吃那一點點就回宿舍……他這樣的半大小夥子，最不禁餓了。
秦戚寧翻來覆去，睡在他上鋪的沈崇巖，也被他攪得睡不着。
“你怎麼了？”沈崇巖從上鋪探下一個頭，輕聲詢問。
秦戚寧坐起身，可憐兮兮地對上他在黑暗中微亮的眼眸，“餓……”
沈崇巖又是一默。隨而，他直起身，從枕邊拿出那剩下的一個饅頭，遞給秦戚寧，“吃了吧。”
秦戚寧眼神一亮，接過饅頭，像只小狗那樣激切地吃了起來，“謝謝！”饅頭這種東西，他平時無論如何也喫不下的，不過現在或許是餓得很了，又或許因爲它是沈崇巖給的，秦戚寧喫得香甜極了。
沈崇巖又嘆了口氣，縮回了頭，躺在牀上閉上了雙眼。
翌日，湖大首屆新生開學典禮在鐘樓前的大草坪上舉行。
沈崇巖作爲新生代表進行了發言，文采四溢的發言稿、如青松般挺拔的身姿和清冽沉穩的聲音令他一時間早早地超越了其它學生，成爲了湖大的風雲人物。
學習好，長相佳，得教授器重，爲人又冷淡矜持，看着很有股子清高勁兒，站在草坪上，已經有學生髮出了帶着暗暗嫉妒的不屑言論。
秦戚寧望着臺上光芒四射的沈崇巖，不僅一丁點不覺得妒忌，反而很歡喜，很驕傲，因爲他覺得，他也是這個學校裏、目前爲止同沈崇巖最親近的人……
“戚寧，你傻笑什麼？”
秦戚寧嚇了一大跳，忙說：“沒什麼、沒什麼。”
只是接下來的時間裏，情況並沒有如秦戚寧預想的那樣，他能夠同沈崇巖越走越近。反而，在課業正式開始之後，沈崇巖變得神龍見首不見尾起來：每天天矇矇亮就起牀，接下來的一整天只能在課堂上見到他，下完課就又不見蹤影，直到深夜，大家都睡了，他纔回到寢室。
秦戚寧有些失望，卻又十分好奇。他強撐着睡意，等到深夜沈崇巖回到寢室，洗漱完，準備上牀的時候，纔敢小聲問：“崇巖……你這天天早出晚歸的，做什麼去啊？”
沈崇巖站在鋪前，聞言垂眸看他。他眼底透露着疲倦，斂眸的樣子消瘦又冷清，就那麼看着秦戚寧，“沒什麼。”吐出的話語，帶着淡淡的疏離。
“……哦。”秦戚寧失望地應了一聲，像只尾巴耷拉下去的小狗。
沈崇巖抓着欄杆的手，微微動了動，到底沒有做什麼，爬上了牀。
躺在牀上的沈崇巖閉上眼睛，卻沒有像往常一樣迅速地陷入沉睡，不僅是因爲他的眼前突然晃過秦戚寧委委屈屈的面容，還因爲他那習慣於飢餓的胃，今夜忽然發出抗議。
陣陣絞痛從腹部蔓延到四肢，又從四肢迴歸到腹部，引發更加劇烈的疼痛。
沈崇巖微弓着身子，汗水從額間密密滲出，他緊緊閉着雙目，試圖強壓下這股痛感。
“吱呀——”輕微的牀晃動的聲音，然後是溫熱的呼吸，忽然出現在離臉龐很近的地方，最後是秦戚寧飽含擔憂的聲音，“崇巖，你沒事吧？”
沈崇巖張開眼眸，一顆汗珠從鬢邊滑落，滑過眼角，就像淚珠一樣，登時將秦戚寧驚了一驚，“崇巖！”他聲音不由大了點，伸手揩了揩他臉上的汗水。
沈崇巖張了張口，喉嚨卻乾啞得不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秦戚寧看着沈崇巖不自覺捂着腹部的動作，立刻意識到了什麼，回頭對其他牀鋪諸人喊道：“大家快醒醒！崇巖他好像不舒服，咱們送他去校醫室吧！”
黑沉沉的宿舍裏，大家彷彿都睡熟了，無人應答。
“喂，周洋，醒醒！”秦戚寧轉身，推了推就睡在他隔壁鋪的人。那人卻翻了個身，打着呼嚕，任他怎麼推也不醒。
秦戚寧也是急了，一咬牙，伸手去拉着沈崇巖起來。
沈崇巖神智已然有些混沌，依着那隻手跌跌撞撞地下了牀，便被秦戚寧攬在背上，跑了出去。
外面的天色已然黑沉如墨，幾盞路燈距離隔着很遠的距離照着，幸而還有半輪月亮撒下光輝，讓秦戚寧不至於完全看不清腳下的路。
“崇巖，堅持住啊，”秦戚寧一邊小跑着，一邊氣喘吁吁地說着，“馬上就到校醫室了。”
沈崇巖伏在他背上，臉頰就貼在他脖頸邊，吐息很輕，卻不容忽視，“戚寧……”沈崇巖似乎模糊不清地喚了他一聲。
“誒——”秦戚寧應了一聲，急匆匆安撫道，“就到了，就到了。”
“戚寧……”沈崇巖的確已經神志不清了，他低低地說着，呼吸像羽毛一樣吹拂着秦戚寧汗溼的耳廓，聲音柔弱又潮溼，“我好疼……”
“嘭咚”，秦戚寧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在那一刻突然放大無比，一股熏熏然之感，令他腳下彷彿踩着雲彩般，軟綿綿，軟到心化了一地。
完了。
那一刻，秦戚寧心想。
他要戀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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