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073
孔京也是這個意思:“我一會兒就派人前去宿寧縣。”
“好。”徐達點頭,琢磨了一下問道,“孔大人,你可知道孫公公有什麼喜好和忌諱?”
他怕得罪了孫承罡。
雖然孫承罡只是一個內侍,但人家可是興德帝面前的紅人,便是京中的達官貴人見了也要客客氣氣地喊一聲“孫公公”。他在興德帝跟前上個眼藥,就夠他們這些不起眼的臣子喝一壺的。
這可難住了孔京,他這還是第一次接觸孫承罡,只聽父親說過,這位孫公公是個笑面虎,在潛邸時便在陛下身邊伺候,深得陛下的信任,做事極爲圓滑,誰也不得罪,是宮中的常青樹,跟在陛下身邊二十多年了,還一直深受陛下的寵信。
“我也不知,不過咱們熱情相待,儘量滿足他的需求便是。”孔京想了想說。
也只能這樣了,徐達點頭,忙吩咐人送了一些江南的特產給孫承罡嚐嚐,又專門找了一個廚藝精湛的廚子,唯恐怠慢了孫承罡。而且他還安排好了公事,準備明日邀請孫承罡去逛蘇州城的名勝美景,以盡地主之誼。
不過徐達的一番美意最後都沒能派上用場。
因爲次日清晨,剛用過早膳,孫承罡就詢問道:“徐大人,中山王還在蘇州府吧?既然榮親王殿下不在,那雜家便先去拜見中山王殿下吧,不知中山王殿下在何處?”
他估摸着應該是被圈禁了起來,不然中山王聽說他來了,不會一點動靜都沒有。
這個問題可問住了徐達。
徐達支支吾吾地說:“這……孫公公,今日咱們去遊蘇州吧,中山王殿下的事等榮親王回來再說吧。”
聽出了徐達的推脫之意,孫公公眯起眼,似笑非笑地問道:“怎麼,不方便嗎?”
他明明在笑,一股寒意卻從徐達的腳底心涌了上來。
徐達連忙否認:“怎麼會呢?沒有的事,只是,只是……公公請隨我來吧。”
這事在蘇州府也不是什麼祕密,孫公公只要出去一打聽就會知道,中山王如今就被關在府衙的牢房中。
“有勞徐大人了。”孫承罡粉白的臉上堆着客氣的笑容。
徐達硬着頭皮將其領到了牢房中。
走進幽暗潮溼沉悶還散發着一股異味的牢房中,孫承罡很是錯愕,中山王竟被關在這麼糟糕的地方?他擡頭看了一眼前方領路的徐達,很顯然,徐達沒這個膽子和權力,那就只有榮親王了。
該說榮親王鐵面無私大義滅親好,還是說他膽子太大呢?
不用說,孫承罡都能猜到,中山王回京之後,必然不肯善罷甘休。
不過更令他喫驚的是榮親王,這趟江南之行,榮親王的變化未免太大了點,先斬後奏殺貪官,親自去救災扛沙包,還將一直疼愛的弟弟關進了大牢中。這一樁樁,若非親耳所聞,他是無論如何都不會信的。
懷着複雜的心情,孫承罡終於見到了中山王。
哪怕早有心理準備,但等見面之後,他還是被中山王如今的模樣給嚇了一跳。
中山王瘦得臉上的顴骨都凸了起來,身上穿着皺巴巴泛黃的囚衣,頭髮亂糟糟的,躺在一張木板牀上,若不是胸口還有起伏,孫承罡都要懷疑他還有沒有呼吸。
“中山王殿下……”孫承罡微微彎腰,笑着喊道。
中山王聽到聲音,蹭地翻身從木板牀上翻了起來,連滾帶爬地跑到牢房門口,雙手用力抓住鐵欄,目光死死盯着孫承罡:“孫……公公,我沒做夢吧?真的是你,你是來奉父皇的命令來放我出去的,對不對?快,快打開牢門啊!”
孫承罡輕輕拍了拍中山王的手,笑呵呵地說:“殿下冷靜,奴才是奉了皇上的命令,到江南宣旨,請榮親王和中山王您二位返京的……”
“那你快放我出去啊……”中山王急切地打斷了他的話。
孫承罡笑着安撫他:“殿下不要着急,榮親王去了宿寧縣,還沒回來,還要等一些時日。”
“那要等幾天啊?聖命要緊,他不回來,孫公公,你就先帶我回京覆命吧。”中山王焦急地說道。
他在這裏面關了快一個月了,不見天日,喫的都是窩窩頭,摻了什麼豆子、大麥亂七八糟的粥,平日裏也沒人搭理他。這種日子,他真是一天都不想過了。
孫承罡微微側眸瞥了一眼旁邊的徐達,只見徐達皺起了眉頭,似是很糾結。想必是榮親王臨走時有過交代。
察覺到這點,孫承罡自是不可能爲了中山王而去得罪榮親王的。他圓滑地拍了拍中山王的手,安撫道:“殿下放心,過幾日榮親王回來,咱們便走,殿下缺些什麼,跟老奴說,老奴讓人送來。”
放中山王出去是不可能的,但送點東西給他,想必榮親王知道了也不會說什麼。
中山王聽懂了孫承罡的意思,很是失望,垂下眼瞼說:“給我換點喫的吧,我要喫肉,喫白米飯,饃饃,不要再喝粥喫粗糧窩窩頭了。”
可憐的中山王,身爲天皇貴胄,如今唯一的心願竟是喫肉喫飯。
孫承罡既覺有趣,又很意外,笑着應下:“好的,殿下還有什麼需要的,派人來告訴奴才。”
“孫公公你要走了啊。”中山王不捨的說。倒不是他跟孫承罡有多深厚的情誼,實在是孫承罡一走,這偌大的牢房裏陪他說話的人都沒有,他都快要躺得渾身發黴了。
孫承罡目的已經達成,心裏有不少的疑惑,可不耐煩呆在這發黴晦氣的牢房中,扯出一個真誠的笑容道:“老奴還有些事,等忙完了再來看殿下。”
話說到這份上,中山王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孫承罡走了。
他希望孫承罡回去後能將這事稟告父皇,這樣他就能早點出去了。
徐達很快便見識到了孫承罡的圓滑。
出了牢房,孫承罡並未提任何非分的要求,而是用商量的口吻道:“徐大人,中山王是我的故交,你剛纔也聽見了,他想喫肉,還請徐大人通融一二。”
這不是很難的事,徐達賣孫承罡一個面子:“孫公公說得是,一會兒我讓人給中山王殿下送些肉食過去。”
“多謝徐大人。”孫承罡客客氣氣地道,“聽說榮親王臨走時將蘇州府的政務交給了徐大人,徐大人應有許多事要忙纔是,我就不打擾徐大人了,徐大人去忙吧。前幾天趕路累了,今日我想在房中歇歇。”
徐達只得說:“那我便不打擾孫公公休息了,孫公公缺了什麼,吩咐管家即是。”
孫承罡笑着將人送走,回屋就叫來侍衛:“你們倆換身衣服,出去打聽打聽,蘇州府如今是什麼情況。”
兩個侍衛連忙出門辦事。
下午後,二人先後回來,像孫承罡稟告道:“孫公公,榮親王殿下在蘇州府頗得民心,百姓提起他都讚不絕口。至於殿下去扛沙包的事……確有此事,而且還有災民證實,榮親王曾跟災民一起睡過草棚,喫過野菜粥。”
孫承罡在京城便聽說了這些傳言,不過他一直沒太當回事。
榮親王金尊玉貴的出身,從未喫過苦,哪受得了這個。恐怕,這更多的是穆家爲了給榮親王造勢故意弄出來的動靜吧。想必,陛下心裏也是這麼想的。
可如今看來似乎不是這樣,京城的傳言可能有真有假,但蘇州府老百姓的擁護和認可是做不了假的。
沉默許久,孫承罡揮手讓侍衛退下,次日又親自走上了蘇州府的街頭。蘇州府已經恢復了幾分往日的熱鬧,街上的店鋪大都開着,迎來走往的客商,熙熙攘攘,各色商品琳琅滿目,若非一路南下看到的滿目瘡痍,實在讓人無法將洪災與這座繁華的城市聯繫在一起。
而蘇州府能這麼快安定下來,離不開一個至關重要的人物。
在街上轉了一圈,孫承罡聽說了不少周嘉榮的事蹟,將信將疑。
回到府衙,他找到孔京道:“孔大人,榮親王殿下遲遲未歸,陛下還等着我們回去覆命,你安排人送我去見他吧。”
孔京有些意外於孫承罡的決定,但孫承罡身份擺在這裏,他不能拒絕:“孫公公,宿寧縣距蘇州府有幾百裏,路途遙遠,且不少道路橋樑被洪水沖毀,還要繞道,多有不便。公公不若在蘇州府再等幾天,我們派人去請殿下回來。”
“孔大人此言差矣,殿下都不懼辛苦和不便,雜家怎麼能畏懼呢,你安排一下人帶路,明日就出發。”孫承罡堅持道。
他已經等兩天了,京中陛下還在等着他的消息,他總不能一直在蘇州城這麼幹等吧。
孔京拗不過孫承罡,只得回去安排護送的人員和線路。
次日,孫承罡帶着八個侍衛,從蘇州城出發,前去找周嘉榮,先是走路,然後坐船。沿途果然如孔京所言,不少道路橋樑被沖毀,只能繞道走,頗浪費時間,折騰了七八天,總算趕到了宿寧縣,可卻撲了個空。據縣令說,五天前榮親王就已經走了,去了百里縣。
渾身都痛,本來打算歇一歇的孫承罡只得又打起精神,前往百里縣。
八月十五這天,孫承罡總算到達了百里縣。
百里縣位於太湖邊上,是這次受災很嚴重的縣城之一,半個縣城被淹沒,雖然潮水退去了,但不少泥土建的房屋因爲長時間泡在水中,夯實的泥土變軟,牆體已經坍塌,不能住人了。
街上亂糟糟的,到處都是在收拾清理地面的災民,就連孩子也在忙活,他們將木頭,還有些未被沖走的鍋碗瓢盆都撿了回去,刷一刷,還能繼續用。
“孫公公,您小心些,地上滑。”侍衛緊張地在前面領路,這一段都是稀泥,幾個孩子赤腳調皮地在泥漿裏踩來踩去。
孫承罡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輕輕點頭:“走吧,今天一定要找到殿下。”
他耽誤太長時間了,估摸着他的信已經送到陛下手中了,也不知道陛下會下什麼旨意。
一行人越過勞作的災民,走了一段路,前面炊煙裊裊,一口很大的鐵鍋架在用石頭砌的露天竈臺上,幾個婦女將一大盆野菜、青菜倒進去,蓋上鍋蓋煮了起來。
侍衛上前問道:“嬸子,縣衙在哪裏啊?”
那婦女詫異地打量着他們,用帶着方言的口音問道:“外地來的?來找人?”
侍衛剛點頭,忽地聽到斜對面一面土牆上露出一個人頭,對着他們詫異地喊道:“孫公公……”
孫承罡擡頭望去,看見一個黝黑的漢子高興地衝他揮手,愣了好一會兒才認出對方:“呂侍衛……”
陛下派來保護榮親王的侍衛如今變成了個砌牆工匠,真是讓人不習慣。
呂磊大笑:“孫公公怎麼來了?是來找殿下的嗎?殿下在這邊。”
孫承罡趕緊繞過去,然後看到了他此生難忘的一幕,周嘉榮穿着一件粗布短打,頭上戴着一頂草帽,手上全是泥,原本偏白的皮膚已經曬成了小麥色,若不是呂磊指認,他路過恐怕都認不出這是榮親王。
“榮親王殿下,哎呀,我的殿下,您,您受苦了……”孫承罡上前,邊行禮邊心疼地看着周嘉榮,“陛下看到你這副模樣,該多心疼啊!”
“讓孫公公受累了。”周嘉榮將手裏的工具丟給了劉青,然後跳到路上,走到煮飯的竈前,用木桶裝了半桶剛洗過菜的水,提到水渠邊,蹲下身澆水洗手。
孫承罡見了,趕緊去幫忙提起水桶,要給周嘉榮澆水,卻被周嘉榮伸手攔住了:“孫公公,現在缺水,省着點用,不要倒,我自己來就是。”
孫承罡只得鬆開了手,訕訕地笑了笑,然後不動聲色地打量着周嘉榮。
榮親王的變化真大,不但是外表,還有渾身的氣質,彷彿一下子就由一個少年長成了一個青年人,褪去了青澀,變得穩重、可靠,彷彿一座高山。
若說來之前,他在心裏懷疑過榮親王只是做做樣子,那隻這一打照面,他便知道,自己想錯了。
“殿下千金之軀,怎麼可以做這些。”孫承罡蹲下身,輕聲勸解道,“殿下這些日子受苦了,陛下和貴妃娘娘都很掛念你,咱們還是快些回京吧。”
周嘉榮洗乾淨了手,沒有帕子,他甩了甩手上的水珠,側頭看着孫承罡:“孫公公,我們居住的高房大屋,穿的綾羅綢緞,喫的珍饈佳餚,無不是他們用雙手一點一點辛苦勞作而來。他們做得,我爲何做不得?高祖不也下田扶犁趕牛?身爲子孫後代,我不過是繼承先祖遺志罷了。”
他把高祖搬出來,孫承罡無話可說,只能尷尬地笑了笑:“殿下言之有理,是老奴愚昧。”
周嘉榮站起來道:“孫公公親自過來,可是父皇有旨意?”
孫承罡這纔想起了自己吃盡苦頭親自來找周嘉榮的目的:“榮親王,陛下命你和中山王返回京城。”
周嘉榮點頭:“好,我知道了。明日便與孫公公一道出發,今日孫公公陪我們嘗一嘗當地的野味吧。”
孫承罡能說什麼?現在都過了午時,哪怕馬上出發,今日也趕不回宿寧縣。
不過等到所謂的野味端到他手裏時,孫承罡就後悔了。粗糙的大碗裏,盛了滿滿一碗綠綠的糊糊,連顆完整的米飯都找不出來,這玩意兒怎麼喫啊。
可他偏頭卻發現周嘉榮、劉青甚至是呂磊等人都喫得津津有味,一點都沒浪費。甚至喫完後,呂磊還盛了半碗涼水涮了一下碗,然後仰頭一口喝了,太糙了,其他人也差不多,即便不涮碗,碗裏也乾乾淨淨的。
孫承罡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周嘉榮估計孫承罡是喫不習慣,把旁邊一個小男孩的碗拿了過來道:“孫公公要是喫不完分一些給小豆子,他飯量大。”
孫承罡側頭過去,看見一個穿着打滿補丁的破舊衣服的小男孩,眼巴巴地瞅着他手裏的粥。
孫承罡當即分了大半碗給他,只留了兩口,這才勉強吞了下去。也不知道這粥裏放了什麼野菜,竟然發苦,那小孩竟呼嚕呼嚕幾下就喝完了,然後把碗底舔了一遍才走。
看到這一幕,孫承罡的食慾徹底沒了,輕輕放下了碗。
周嘉榮裝作沒看見,笑了笑說:“孫公公一路勞累,去帳篷裏休息一下吧,公公有什麼需要找呂磊。”
孫承罡點頭,只要別讓他喫這飯就什麼都好說。
呂磊將其領到了山坡上的一個帳篷前。
孫承罡不想休息,他只是想單獨跟呂磊說說話:“你怎麼也不勸勸殿下,殿下何等尊貴的身份,怎麼能跟這些人……”
呂磊不吭聲。
孫承罡這獨角戲唱不下去了,瞪了呂磊一眼,嚴厲地說:“別忘了你的職責。”
“孫公公,小人沒忘,小人一直跟着殿下,不離其左右。”呂磊這纔出聲。
孫承罡點頭,先看了一眼下面幹得熱火朝廷的災民,然後道:“呂磊,穆家這次派了誰隨殿下南下賑災?”
呂磊輕輕搖頭:“沒有人。”
“梅遊人……這是誰啊?”孫承罡感覺這個名字怎麼這麼彆扭。
呂磊解釋道:“小人的意思是,這次穆家沒有派人隨殿下到江南。”
“你的意思是先斬後奏,殺了柯自清、白實等人,巧用妙計,平抑了蘇州府的糧價……這些都是殿下一人所爲?”孫承罡緩緩問道。
呂磊認真說:“孫公公,小人知道你不大信,別說你們,便是最初,我們幾個也嚇了一跳。但據小人所知,殿下身邊不曾出現什麼高人,這一切皆是殿下所爲,你跟在殿下身邊幾日便明白了。榮親王殿下跟京城不一樣。”
呂磊一個天天跟着周嘉榮的侍衛都這麼說,此事應是不假。
孫承罡有些頭痛,他是清楚興德帝心思的。
陛下如今最看好的是大皇子,三殿下若是像以往一樣平庸也就罷了,如今三殿下也有出息了,這一出手,辦事就這麼利索,還贏得了江南百姓的擁護,這回京之後,京中的局勢恐怕要更緊張了。
呂磊沒想那麼多,他負責保護周嘉榮的安全,並監視他,將他的行動如實彙報給皇帝。這次他也一一記錄了下來,回京之後會呈給陛下。
孫承罡也是知道這些的。
頓了片刻後,他道:“你與我細細說說來了江南後的事。”
呂磊如實從頭講起,他沒念過多少書,也沒多少花花腸子,說得乾癟癟的,毫無起伏。
可孫承罡聽到他們進城第一件事便是綁了中山王,大喫一驚,遂詳詳細細地問了一遍,這才明白榮親王爲何會不顧念兄弟情誼,將中山王關在了牢房中。
不過還沒進城就敏銳地察覺到了形勢危急,還能當機立斷將中山王拿下,這份魄力一般人可沒有。
他們都小瞧了榮親王。
孫承罡從呂磊這裏聽說了詳細版本的救災事蹟,心緒複雜到了極點。
等呂磊又跑去幫災民幹活後,他站在高高的山坡上,望着下面跟災民打成一片的侍衛,心裏很不滋味。
站了一會兒,他準備回帳篷轉過身卻看到了下午的那個男孩。
男孩五六歲的樣子,皮膚曬得特別黑,一雙黑葡萄般的眼睛格外的亮,看着他想上前,但瞧見了旁邊的持刀侍衛,又退了回去,怯怯地望着他。
孫承罡不知哪裏來的閒心,可能是這個小孩子太無害了,也可能是在這山上太無聊了,他笑了笑說:“你找我?”
小孩舉起雙手,手裏是一片巴掌大的樹葉,樹葉中間放着一捧紅紅的亮晶晶的野果,野果上面還有水珠,應該是剛洗過的。
“送給我的?”孫承罡詫異,現在這種果子對災民來說應該是稀罕物,見小孩點頭,他問道,“爲什麼?”
小孩望了一眼山下,他說:“你是殿下的好朋友,你是好人,跟殿下一樣分喫的給我。”
孫承罡臉上的笑容頓住了,那只是他不想喝,嫌棄的粥,故而像甩包袱一樣丟給了這個孩子,但這個孩子卻報用更好喫的野果來回報他。這樣單純、直接、不求回報的好,他許多年沒有見過了。
伸手拿了一個,孫承罡丟進嘴裏,嚐了一下,迎上小孩期盼的眼睛,他輕輕點頭肯定地說:“很甜,好喫!”
小孩臉上當即露出了燦爛的笑容,將手裏的野果又往前湊了湊:“都給你。”
面對這樣赤誠的熱情,誰能拒絕得了?
孫承罡又拿了兩個,笑着說:“剩下的你喫吧,我喫這些就夠了。你叫什麼名字?”
“皮蛋,我娘生我之前吃了一個皮蛋,我爹就給我取名皮蛋。”皮蛋仰起小臉樂呵呵地說道。
孫承罡笑着說:“皮蛋,好名字,下面哪一個是你家的房子?”
皮蛋搖頭:“沒有房子,我家的房子被沖走了。我爹帶着我哥哥去海州了,把他賣給那裏的大老爺,聽說大老爺家裏好大的院子,喫的都是白米飯,還有不漏雨的房子住,可好了。要是我大點就好了,就能跟我哥哥一起賣給大老爺了。”
孩童天真的笑容和眼底的期待,那樣的純粹開心,看得孫承罡心裏頗不是滋味。
他想起了一樁已經遺忘許久的往事。
三十多年前,他就像眼前的男孩這麼大。當時家鄉遭遇了旱災,三四個月不下雨,地裏的禾苗因爲缺水都曬死了,田裏裂開一道道縫,縱橫交錯,像是一道道猙獰的傷疤。
那一季的莊稼顆粒無收,還搭進去了種子錢。家裏窮得揭不開鍋,左鄰右舍都開始變賣家裏一切能賣錢的東西度日,先是他孃的嫁妝,一根銀釵子。他娘一直捨不得戴,細心珍藏着,說以後等他娶了媳婦,傳給他媳婦。可爲了一家人的生計,娘不得不賣了銀釵。
賣了銀釵換來了半缸米,省喫儉用堅持了半個多月,家裏的米缸又空了,山上的樹皮、野菜,但凡能喫的都被人挖光了,實在沒有喫的,爹孃又賣了大姐,然後是二姐,接着是他。
那天,他被一個人伢子帶走,娘哭成了個淚人,追着跑出村子,說有錢了一定把他們贖回去。
在人伢子手裏,他被轉手了好幾次,最後被賣進宮,淨身做了小太監。
熬啊熬,終於熬到了陛下登基,他也熬出了頭。他想起了自己的家人,這時候他有能力去找他們了,可得到的消息卻是,爹孃都餓死了,兩個姐姐,還有最小的弟弟不知去了哪兒,一輩子生不見人,死不見屍。
皮蛋哪裏知道,他心心念唸的喫飽飯,很可能就一輩子的生離死別,骨肉至親再不復相見。
看着這個跟他很相似的孩子,孫承罡心軟了,輕輕揉了揉他的頭說:“要不要跟我走?”
皮蛋仰起小臉先是看了看他乾淨華麗的衣服,有些意動,可不知想到什麼,他又有些糾結,過了好一會兒纔不舍地說:“不了,我要等我爹回來。殿下帶了一些糧食過來,縣太爺還要開倉,說會救濟我們,不會讓我們餓肚子的。”
他摸了摸小肚皮,臉上露出滿足的笑容:“最近幾天我都喫得好飽。”
孫承罡怔了片刻,遂即笑了:“乖乖等你爹回來,若是知道朝廷賑災,興許你爹不會賣你哥哥,會把他一起帶回來的。”
若是當年有人來賑災,拉他們家一把,他們家是不是不用家破人亡,他也不用淨身,一輩子當個不男不女的東西?
孫承罡心裏說不清楚是什麼滋味。他望着下面幹得熱火朝天的榮親王和呂磊等人,似乎有些明白,他們爲什麼幹這些苦力活也那麼開心了。
是他自己居於高位,漸漸忘了自己的出身,忘了自己曾受過的罪和苦。
何其可笑!他剛纔還在嫌那碗野菜粥不好喝,若是三十幾年前給他,他恐怕會舔得比皮蛋還乾淨。
孫承罡幽幽地嘆了口氣。
晚上喫飯時,周嘉榮等人察覺到了孫承罡的變化。
因爲缺少糧食,晚上的粥特別稀,野菜比中午少了一半,每個人只有大半碗,勉勉強強安慰一下肚子,讓人不至於餓得太難受。
這樣的粥,照理來說,孫承罡應該更嫌棄纔是,但他照舊分了一半給皮蛋,然後一口一口將剩下的粥都喝完了,一點都沒剩。不過孫公公到底是個斯文人,做不出在這麼多人面前舔碗的舉動。
但這就夠讓人喫驚了。
喫過晚飯,周嘉榮讓劉青拿了地圖過來,給孫承罡看:“孫公公,你看,蘇州府在這裏,我們從百里縣返回,無論是走宿寧縣還是繼續南下,沿着太湖繞一個圈,距離都差不多。所以我想明天繼續去下一個縣看看,然後從這邊繞道回蘇州府,你覺得怎麼樣?”
走過的路跟沒走過的路肯定不一樣,走過的有經驗,知道哪裏的路被沖垮了,哪裏的橋被沖走了,走不了,能少繞許多彎路。沒走過的,前面還不知道是什麼情況,肯定會比原路返回遇到的狀況多,也要多花一些時間。
若是剛來百里縣的時候,孫承罡可能會堅持原路返回,他想早點回蘇州府,然後回京城,向陛下交差。可看了一眼坐在他旁邊乖巧安靜的皮蛋,他說不出否定的答案。興許,前面還有無數個“皮蛋”,無數個“曾經的他”在等着他們。
他曾經哭天跪地都求不來的希望,如今有人能有幸看到希望,他若是阻止,等去了地下,見到了爹孃姐姐弟弟們,有何顏面面對他們?
孫承罡無聲地嘆了口氣:“殿下安排就是。不過陛下和貴妃娘娘日夜都盼着殿下回去,路上可不能再耽擱了。”
周嘉榮爽朗地笑道:“當然,孫公公放心,我也想父皇和母妃了,處理完了江南的事,我會盡快趕回去的。可惜了,今天是中秋節,不能與父皇母妃團聚。”
旁邊的皮蛋聽到中秋節三個字,拉了拉孫公公:“我們去喫月餅。”
中秋團圓佳節,雖然因爲缺少食物,但百里縣的知縣還是擠出了一點糧食,做了些小餅,分給老人和小孩,一人一塊。這對現在的皮蛋來說可是好東西。
正好知縣來相邀,孫承罡被他們拉去湊熱鬧了。
人一走,劉青便過來,低聲說:“殿下,明日的行程還更改嗎?”
周嘉榮看着皮蛋蹦蹦跳跳的歡快背影,笑道:“不用了,按原計劃進行。”
劉青順着他的目光望去,嘖嘖稱奇:“真是想不到,說話行事滴水不漏的孫公公竟喫這一套。”
誰能想到他會對一個第一次見面的小男孩心軟呢?
周嘉榮笑了笑,意味深長地說:“這叫對症下藥。”
孫公公的出身,以前外祖父查過,當時將材料也一併移交給了他。他看過之後,也沒太在意,這宮裏的太監哪個不是寒微出身,家徒四壁?若不是被逼得沒辦法,誰家會將兒子送進宮做個閹人呢!
只是前幾日,孔京派人送來信,說孫承罡來了。周嘉榮這才又想起孫承罡的出身。
孫承罡是他父皇的心腹,對他父皇忠心耿耿,唯命是從。若想跟他講道理,自己賑災不能半途而廢,請他再寬限一些時日,晚點回京,肯定行不通,孫承罡不會爲了這破例。
但是人就有弱點,就有遺憾。
當年孫承罡發跡後,派人去家鄉找過他的父母姐弟。但這時候他父母已經去世了,孫承罡重新給他爹孃修繕了墳墓,又到處找他的姐姐和弟弟,還驚動了當地的知縣,縣裏也幫着找,可惜一直沒找到,回京之事,孫承罡還放下話,若誰能幫他找到姐姐弟弟們,當以重金酬謝。
他整整找了十幾年,遇到了好些騙子,都沒找到,最後纔不得不放棄。
這樣一個人,必然是很重視親情,最遺憾的便是當年因爲天災與親人離散。
皮蛋的年齡正好跟他當時差不多大,家裏的情況也大差不離。而且皮蛋天真無邪,可愛又善良,只要孫承罡還有心,他就不可能不觸動。
當然,周嘉榮也不讓他爲難,還弄了一個很好的藉口,兩條路線的距離差不多,走哪一條都一樣,回頭,回了京城,他也能跟父皇有所交代。
劉青恍然,又瞥了一眼變得跟宮中不大一樣的孫承罡,壓低聲音說:“殿下,咱們能不能拿下孫公公,爲我們所用?”
他家殿下宅心仁厚,心懷大義,身先士卒,連呂磊他們都被殿下的人品和魄力所折服,有些隱隱向着殿下了,若是能讓孫公公也站到殿下這邊,以後在陛下身邊,他家殿下不也有了耳目。
周嘉榮輕輕拍了拍他的肩:“你可真敢想。飯要一口一口的喫,孫公公可不是孔京、呂磊這樣的年輕人,少在他面前耍花樣,免得弄巧成拙,以前怎麼樣,以後還怎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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