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19
人贓並獲,證據確鑿,到頭來竟是一場賊喊捉賊的鬧劇。
何小三這人實在沒什麼骨氣,板子都沒打就把所有參與的人都給供出來了。除了這次偷換“剪邊錢”,先前偷木料、破壞地基、爲難工人的事也是他們乾的。
共犯打板子、罰錢,梁五這樣的主謀少說也得落個抄沒家產的罪名。
只是,不等定罪,梁五突然連滾帶爬地撲過來,揪住楚溪客的衣襬:“楚小哥,楚小哥救救我!我、我只是一時眼紅,想搞個小麻煩,讓廊橋耽擱上幾日罷了,根本沒想過害你啊!
“我知道,你原本出身高門,又認識楚旅帥這樣的侯府公子,即使牽扯到剪邊錢也不會真有什麼事……我不一樣啊!我、我只是一個無根無蒂的商戶,沾了剪邊錢八成是個死啊!
“楚小哥,我知道你最心善了,是我不是人,你不要跟我計較,就、就當看在相識一場的份上幫我求求情,可好?如果我死了,家中老母與稚兒可就再無依靠了!”
這樣一番賣慘,句句直戳人的心軟之處,就連原本性情直率的李嬸子都把到口的髒話憋了回去,訥訥地罵了一聲:“真不要臉。”
幾乎所有人都以爲楚溪客要心軟了。
沒想到,楚溪客只是冷淡地把衣角扯回去,說:“我給過你機會了,倘若在武侯鋪時你就存了點到爲止的心,也不會鬧到這一步。梁五哥,是你想置我於死地,才反過來害了自己。
“你也不用求我,事情是你自己做下的,審案的是萬年縣令,依據的是國朝律例,怎麼着都跟我沒有關係,你若無辜,我不會坑害於你,你若伏法,我也沒那麼大的能力抹去你犯下的罪行。”
衆人心頭一凜,可不是麼,這事跟楚小哥有什麼關係?還不是梁五自己惹下的禍!天爺爺,差點被這孫子繞進去了!
大夥齊刷刷看向楚溪客,頓時肅然起敬。
衙門外。
姜紓對身後的雲飛和雲柱搖了搖頭,含笑道:“回吧,不用進去了。”
他家崽崽已經處理好了。沒有藉機報復,也絕不聖母心軟,像他的父皇。
另一頭,鍾離東曦一隻腳已經下了牛車,聽到雲浮複述的那番話,同樣漾起一抹驕傲的笑。
只是,冷不丁看到姜紓,笑容裏莫名帶上一絲絲決不能讓旁人看出的討好意味。
姜紓卻不領情,反倒皺了皺眉,招呼都沒打就大步離開了。
縣衙內。
萬年縣令被楚溪客的氣魄感染,沒有當堂宣判,而是驚堂木一拍,把梁五等人押去了大理寺,以便查查他們背後是不是牽扯到私鑄銅錢的大案。
三名太學生羞愧難當,拱手向楚溪客致歉。
楚溪客不卑不亢道:“出了這樣的事,原本怪不到你們頭上,所以你們也不必向我道歉,唯一需要道歉的人是雲竹,倘若不是你們看不起女子,處處排擠她,昨天何小三換錢的時候就能被發現!”
三人自是羞愧難當,面紅耳赤地朝雲竹拱手,深深一揖。
雲竹有些惶恐,想要還禮,卻被楚溪客拉住了。
今天要不是她找到了真兇,這三名太學生也難逃干係,甚至將來的仕途都會背上黑點。所以,這一禮她受得。
生死關頭轉了一遭,大家都已經身心俱疲。楚溪客乾脆掛了個牌子歇業一天,帶着雲竹回了家。
一路上,雲竹都很沉默。
楚溪客逗她:“能去太學讀書了,不開心嗎?”
“開心的。”雲竹扯出一絲笑。
回家後,她做出了一個令所有人驚訝的決定——
她跪到姜紓跟前,用很大的聲音說:“先生不避諱學生是女子,更沒有嫌棄學生的出身,不管能不能去太學讀書,從今往後,學生只尊先生爲師!”
這一跪,幾乎用盡她平生所有的勇氣了,就連特意提高的聲音也是爲了給自己壯膽。
姜紓怔了一瞬,隨即笑了。
他慈愛地拍拍雲竹的頭,帶着幾分得意說:“十幾年前,我還在國子學讀書時,便與同窗打過賭,看看將來誰收的入室弟子最有出息。雖然爲師至今還沒見過他的學生,不過已經可以確定,我贏了。”
全家人,包括貓貓,都笑了。
只有雲竹嗚嗚地哭了起來。
楚溪客也忍不住鼻子發酸。
明明身懷利器,只因是個女子就處處被輕視,今日終於得見天光,想來是把多年來的苦澀與壓抑一併哭出來了。
其實,楚溪客倒覺得,雲竹這次之所以能力挽狂瀾,和她的“最強大腦”關係不大,而是因爲她超出年齡的成熟與沉靜——
要不是她日復一日地用心整理錢幣,並總結出一套打結的方法,那麼即使她有“最強大腦”,也沒辦法鎖定那串被換的真錢。
被自命不凡的太學生輕視、排擠,卻能在這樣的境遇中找到自己的位置,做力所能及的事,並盡力體現自身價值,這纔是雲竹身上最可貴的品質。
楚溪客難得自慚形穢了一下下,決定從今以後發憤圖強……那是不可能的!
他僅有的危機感就是,雲竹要去太學讀書了,沒人分散阿翁的注意力,他又要被盯着背書了嗚嗚!
需要吸一口桑桑續命。
三名太學生已經主動請辭了,賬房這邊只有雲竹一個人。
雖然只有她一個,但她半個時辰就能把一天的賬算清楚,再加上鍾離東曦舉薦過來的雲崖,楚溪客完全不用再請其他人了。
對於雲竹上太學的事,楚溪客可上心了,特意給趙學子送了一份豪華版“楚記王炸大禮包”,委婉地提醒他別忘了舉薦的事。
趙學子,對了,人家叫“趙晦”來着,風雨如晦的“晦”,這人還算靠譜,親自來了東門一趟,直截了當地說,明日只管讓雲竹去報道就行。
於是,第二天全家出動送雲竹上學,包括桑桑。
其實還有一隻小虎斑,但是小虎斑依舊不會在除了楚溪客、姜紓和鍾離東曦以外的人跟前露面,因此只是沿着屋頂一路跟隨。
國子學和太學都在務本坊,出了平康坊東門,沿着崇仁坊南邊的坊道,向西走上兩刻鐘就到了。
望着莊嚴整飭的門楣,楚溪客肅然起敬,就覺得吧,吸一口氣都充滿了文化的味道。
跨進門檻,這種感覺就更強烈了,學子們戴着冠,穿着整潔的學子服,行走坐臥都彷彿遵循着某種規範一般,到處都是規規矩矩,安安靜靜的。
沒人大聲喧譁,沒人討價還價,就連磚瓦與樹木都透着一股嚴謹高雅的氣息,和平康坊很不一樣,和東門一條街更不一樣。
楚溪客下意識往姜紓身邊湊了湊,就覺得吧,他不配,他還是更適合窩在市井之中,享受人間煙火。
姜紓神色複雜,有懷念,也有遺憾。
梧桐樹下,一位穿着紅衫的太學博士正在訓斥學生:“子曰‘不學禮,無以立’,如此疾步趨行,毛毛躁躁,哪裏像是知禮守禮的模樣?”
姜紓微微一笑,輕喚一聲:“子君。”
太學博士猛地轉過頭,待看清了姜紓的模樣,頓時露出難以置信的神色,緊接着便大步跑了過來。
被訓斥的學生做了個鬼臉,學着他的語氣哼哼道:“如此疾步趨行,毛毛躁躁,哪裏像是知禮守禮的模樣?
太學博士嚴子君絲毫沒有理會,因爲此刻他眼裏只有姜紓,熱切的目光就像在看一位久別重逢的情人:“早就聽說你回來了,我託人打聽,誰都不知你的住處……”
“如今處境特殊,不便叨擾舊友。”姜紓一副淡然的模樣,像個渣男。
嚴子君卻絲毫沒有生氣,反倒連連點頭:“哦哦,對,是我考慮不周……忘書,你現在可還好?”
姜紓沒有答,笑問:“你叫我什麼?”
嚴子君呵呵一笑,道:“這不是賀蘭康那傢伙給你起的字嗎,當初逼着我們叫,這麼多年改不了了。”
“那是字嗎,分明是綽號!”另一人大步走來,剋制地拍拍姜紓的肩,眼中卻是藏不住的激動,“阿紓,你終於肯露面了。”
“季清臣,你完了,等着賀蘭康打上門吧!”嚴子君幸災樂禍。
“我怕他?”季清臣俊眉一挑,一身的清高孤傲。
姜紓緩緩笑開,此刻他的笑少了方纔的遺憾與懷念,更多的是舒心與喜悅了。
他轉身指了指身後的雲竹,介紹道:“這是我的學生,雲竹。清臣兄,你恐怕要輸給我了。”
季清臣搖頭一嘆:“昨日就聽說了,過目不忘的天才,縣衙之上有膽有識,力挽狂瀾——阿紓,我甘拜下風。”
“能看到你低頭認輸,我此生無憾了!”嚴子君撫掌大笑。
季清臣一臉無語:“你這一生的追求可真低。”
這樣的打鬧,彷彿回到了少年時。姜紓眉間褪去獨自支撐許多年的堅強與沉穩,又是那個被衆人護着的小師弟了。
雲竹上前,規規矩矩見了禮。兩位太學博士各自微笑點頭,顯然對雲竹這個小丫頭沒有絲毫偏見。
畢竟都是姜氏族學出來了,當年他們可是見識過鹿攸寧、賀蘭貴妃、楚家三娘那般或聰慧多智,或英姿颯爽,或博學多才的女子,又怎麼會小看了女子呢?
姜紓又指了指楚溪客,沒有介紹,只是對楚溪客說:“當年你能平安無虞,多虧了兩位世叔相助,過來見個禮吧!”
楚溪客連忙上前,深施一禮。
嚴子君與季清臣皆是面上一整,隱晦地避開半個身子,面上卻笑道:“已經見過了,還喫過他烤的羊肉夾饃呢!”
姜紓笑着向兩個小輩介紹道:“這二位是我昔日的同窗……”
“亦是摯友。”嚴子君強調。
季清臣點點頭,難得沒反駁他。
彼此間又是一陣笑鬧。
嚴、季二人打發掉帶路的小廝,親自在前面引路。
嚴子君還笑眯眯地摸了摸桑桑的小腦袋,當然,是事先徵求過桑桑同意的。
桑桑萌萌地“喵”了一聲。
季清臣雖然沒有伸手摸,但也是真心實意讚了句:“很聰慧的小狸奴。”
桑桑就開開心心地衝着他彎起眼睛了。
楚溪客對這兩個人的好感直線上升,阿翁的朋友是才華和品德都很好的人啊!
國子祭酒是一位嚴肅的老人家,目光沉靜銳利,像楚溪客這樣的小學渣,彷彿被他看上一眼就會忍不住露出狐狸尾巴。
姜紓卻難掩濡慕之情,上前一步,行跪拜大禮:“學生不肖,這時候纔來看望老師。”
國子祭酒原本想繃着臉把他訓斥一頓的,然而想到他這些年經歷的磨難,又忍不住心疼了,當着一衆後輩的面就禁不住紅了眼圈。
他曾是姜氏門生,後來被姜太傅選爲姜紓的老師。當年,就是他勇闖刑場,手捧萬言書,救下了姜紓的命。
自從姜紓走後,他便再無弟子入室。
彼此見禮之後,長輩們在內室回憶過往,楚溪客和雲竹與趙晦一起坐在外間等候。
趙晦很是熱情地對他們介紹起了太學的情況。
確切說,這裏不只有太學,還有和太學一樣講授儒家典籍的國子學和四門學,以及教授專門技藝的書學、律學與算學。
來之前雲竹就已經跟家裏商量好了,選律學和算學。
趙晦一聽,熱情地介紹道:“這個好,律學只有五十人,算學三十人,學子們各有所長,很是有趣,當初要不是我年紀不夠也想選律學來着。”
雲竹一愣,有些擔憂地問:“還對年歲有要求呢?”
趙晦點頭:“有啊,別的滿十五歲就能入學,只有律學則要求滿十八歲。”
雲竹傻掉了。
楚溪客也傻掉了。
趙晦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謹慎地問:“敢問雲小娘子,你應該不到十八歲吧?”
雲竹聲如蚊蚋:“我……十二歲。”
內室。
嚴子君驚詫道:“那孩子只有十二歲?”
姜紓輕咳一聲,難得露出幾分心虛:“既是旁聽,年齡就不必卡得太死吧!”
國子祭酒正要點頭,突然被季清臣攔住。
季清臣看向姜紓,露出一抹狐狸笑:“阿紓呀,想讓你家小徒弟破例旁聽也行,但有一個條件——”
“我答應。”姜紓毫不猶豫地說。
季清臣挑了挑眉:“我還沒說呢,你就知道了?”
姜紓朝國子祭酒一拜,說:“請老師恩准學生留在太學任教。”
國子祭酒既驚且喜:“你真想好了?”
姜紓點點頭,鄭重道:“學生這條命是天下學子救的,苟活至今身無長物,唯有以此身的才學回報一二。”
嚴子君一下子跳起來,如同少年時那般撞撞姜紓的肩:“你這一身,夠他們學上半輩子了!”
外間的小輩們很快便知道了這個好消息。
最驚訝的莫過於楚溪客——不是來送雲竹上學的嗎?怎麼一不小心阿翁就成了太學博士?!
他努力掩藏起雀躍的小心思,狗狗祟祟地試探道:“這麼說,我以後上午不用讀書了?”
姜紓笑眯眯道:“我上午教你,下午來太學,不耽誤。”
楚溪客:“……”
大可不必啊!
向來肅穆的殿堂,難得傳出陣陣笑聲。
入學任務超額完成,可以回家做大餐慶祝了!
姜紓謝絕了好友相送,以新任太學博士的身份帶着家人往外走。
一路遇到了不少人,有年輕的學子,也有年長的太學博士,有人貌似不經意地路過,有人會直率地迎上來打招呼。
楚溪客剛開始還以爲是巧合,後來才意識到,他們是聽說了自家阿翁入職的消息,特意過來看他的。
當年,姜家舉族被斬,姜紓還有一天就滿十六了,今上便放言,那就過一日再殺他——國朝律法,男丁不滿十六歲可免於死刑,
國子學的同窗們聽說了這個消息,聯名上書,請求今上赦免姜紓。
緊接着,太學、四門學、律學、算學等學子亦參與其中。
繼而蔓延到長安、洛陽兩地各大書院的學子,然後是整個大昭。
一份份簽着學子姓名的萬言書如雪片般送到今上的案頭,但凡今上不想得罪天下文人,就只能留姜紓一命。
當初,今上看着萬言書上那密密麻麻的名字,從憤怒到不解,最後甚至隱隱生出幾分敬意:“區區一個姜紓,怎麼會有如此大的能力?”
因爲,姜紓之才冠絕天下,優秀到讓人連嫉妒的心思都生不出來,一個時代能有這樣一位領頭人,整個文壇都會爲之繁榮興盛,流芳百世。
更何況,他還是姜氏子。放眼整個太學,半數以上都是姜氏門生,而他們的弟子也以“姜氏門人”的頭銜而驕傲。
與其說他們保的是姜紓這條命,不如說捍衛的是讀書人的尊嚴,是國朝的文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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