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1二更
即便楚溪客這個外人,都難受到窒息了,何況當事人?
楚溪客氣憤道:“阿爹,這份證據我能不能交給董先生?讓他去討回公道,讓那個鳩佔鵲巢的人渣身敗名裂!”
姜紓卻搖了搖頭,說:“這不是證據。五年前太學卷宗閣失火,真正的答卷已經被燒燬了,這是前段時間我爲了調查董玉之事,請當年負責整理試卷的助教回憶出來的。”
五年前,正是現任國子祭酒上任之時,也是董書生打算第四次參加直講選拔的時候。
楚溪客皺了皺眉,敏銳道:“阿爹,那場火是不是有人故意放的?”
姜紓點點頭,道:“太學選拔直講,無異於禮部選送官員,要經過層層把關,這麼大的事,不可能是董珏一個人所爲。”
也就是說,這背後必定牽扯到當年監考的直講、謄抄試卷的助教、閱卷的五經博士,甚至還有……前任國子祭酒。
楚溪客怔住了,前任國子祭酒如今已然成爲了禮部尚書,主管科考,極得今上倚重。
別說眼下沒有確鑿的證據,就算有,以董書生這個無根無基的平頭百姓,不等狀紙送到御前就會被壓下。
楚溪客紅了眼圈:“阿爹,我……我們能幫幫他嗎?”
這話問出來,他才知道自己多沒底氣,他還是太弱了,賺點小錢可以,拉拔一下老弱婦孺可以,然而一旦牽扯到這樣的大事,他便顯得這般無能,還要求助長輩。
這是第一次,楚溪客渴望擁有權力。
姜紓靜靜地看着他,沒有說話。
楚溪客努力想着,終於想到一個辦法:“阿爹,師公不是想整頓太學嗎,這是一個很好的機會不是嗎?如果董先生願意挑頭舉報太學結黨營私、篡改考卷,那麼師公和嚴世伯、季世伯,還有阿爹你,是不是就可以順便幫他還原真相,讓惡人得到應有的懲罰?”
這是楚溪客能想到的最好的解決途徑了——
不能仗着自己弱小就理所當然地認爲別人有義務幫忙,而是盡力找到自己的價值,同時也利用對方能提供的資源等價交換。
楚溪客殷切地望着姜紓。
姜紓點點頭,說:“倘若董先生願意,確實能省去許多麻煩。然而,朝堂之爭向來是成王敗寇,即便是你師公和我也沒有十足的把握。一旦邁出這一步,董先生便會處在風口浪尖,甚至有可能爲此斷送性命。”
這也是爲什麼,他在得知真相後沒有第一時間告訴楚溪客,因爲不想讓董書生成爲爭權奪利的筏子。
但是,倘若董書生自己也有所訴求的話,那就另當別論了。
“崽崽要去做說客嗎?”姜紓問。
楚溪客想了想,說:“倘若我是董先生,哪怕拼上這條性命,也要爲自己討回公道。但是,我不是董先生,所以,我會把其中的利弊跟他說清楚,讓他自己做選擇。”
姜紓擡起手,沒有像之前那樣揉腦袋,而是如同對待大人一樣拍了拍他的肩,欣慰地說:“那便去吧!”
楚溪客沒有衝動,而是耐着性子等了一天。
一來,是爲了等董書生身體恢復;二來,他利用《前朝餘孽只想賣燒烤》,牢記網址:m1這一天一夜的時間,讓鍾離東曦的暗樁把董珏查了個底朝天。
當調查結果放到面前的時候,楚溪客簡直想提刀殺人——
董書生的腿傷根本不是意外,而是董珏找人乾的!他之所以這麼做,就是爲了徹底斷送董書生的前程,讓他再也進不了太學,換試卷的事也就不會曝光了!
如此陰私之事,之所以能被查出來,還是因爲昨天把董書生拉到巷子裏的那兩個賊人,他們是董珏找來的,目的是把董書生打一頓,再僞造成他自己失足落入溝渠!
“這樣的人,也配當先生?!”楚溪客火冒三丈。
相反,董書生這個當事人卻顯得異常平靜。
確切說,是平靜過頭了。
他用那雙黑沉沉的眼睛看着楚溪客,慢吞吞地說:“小郎君說的話,我會好好考慮。”
楚溪客恍惚間以爲,和自己說話的這個董書生是沒有靈魂的,只是機械性地在迴應而已。
他後知後覺地擔心起來,安慰道:“你不要衝動,我阿爹說了,就算計劃失敗也會拼盡全力保你平安無虞。當然,你若不想出頭也沒關係,等到時機成熟,德不配位的人同樣會受到懲罰。”
董書生平靜地點點頭,黑洞洞的眸子就那麼直愣愣地瞪着,彷彿有兩行血淚流下來。
楚溪客不放心,再三叮囑黑子好好照顧他。
董書生就這麼枯坐了一夜。
第二天,恰逢二月二,龍擡頭,是個再好不過的日子。
天矇矇亮,文武官員陸續上朝,承天門外突然響起震天的鼓聲。不是晨起的街鼓,而是那面專供百姓鳴冤的登聞鼓!
登聞鼓響,冤情可上達天聽,無論今上願不願意都要親自審問,除非他想在史書上留下昏聵之名。
董書生還在承天門外等着,便有飛龍衛一路疾行,將狀紙遞上了龍案。
薄薄的一張紙,卻引得朝野震盪,只因董書生用鮮血寫就,字字句句控訴前國子祭酒與多位太學博士拉幫結派,殘害學子,而他指出的那些人,如今皆在朝中擔任要職。
朝堂上一時吵翻了天。
有人指責董書生構陷忠良、居心叵測,也有人力求嚴查、從重懲治,還有人看似中立,實則煽風點火,妄圖坐收漁利。
其中不乏清醒的,看到此情此景,只覺心寒。
從何時起,這巍巍朝堂竟開始不明青紅皁白,只講派別立場?
最終,是國子祭酒站出來,蒼老有力的聲音響徹朝堂:“既然事涉太學,臣便斗膽奏請陛下,不若將那苦主傳至殿中,審上一審。”
嗚嗚嗡嗡吵了大半晌,今上的腦袋都被吵得不清醒了,終於有人站出來說話,他想也沒想就點了點頭。
“去,把人傳上來,朕也想看看,這苦主究竟是哪裏來的膽子,竟把朕的大半個朝堂都攀咬進去!”
承天門外。
董書生穿着一身白底藍邊的學子服,正是當年他在太學讀書時穿的那件。足足過了五六年,這衣裳不僅沒短沒窄,掛在他身上反倒顯得空空蕩蕩。
他丟掉柺杖,給那條斷腿綁了一截“義肢”。
說是義肢,實際不過是一截和右腿平齊的木頭而已,一頭雕成腳的形狀,另一頭繫着卡扣,可以綁在那截殘缺的大腿上。
沒有關節,沒有緩衝,每走一步都是剜心的疼。
然而,至少他在走着,像從前在太學那樣,靠着自己的雙腿,一步一步向前走着。
不是爲了賣慘,也不是爲了證明什麼,他只是想讓自己這麼頂天立地地站着,堂堂正正地爲自己討回公道!
從承天門到太極殿,每走一步斷肢就要被堅硬的義肢重重地杵一下,就這麼一下接一下,本就傷痕累累的斷肢便一次次受到磋磨,破皮,流血,洇紅了衣衫。
帶路的飛龍衛不忍側目:“先生可需手杖?某可叫人去取。”
董書生蒼白着臉,禮數週全地執了執手,卻拒絕了。與內心的巨創相比,身體上的疼痛對他來說幾乎不值一提。
每走一步,他就會想起一段五年來的經歷——
母親爲了他的一碗藥錢,寒冬臘月給人漿洗,卻一頭栽進水渠,再也沒睜開眼。他永遠無法釋懷,每每去母親墳前祭奠,都會帶一碗藥湯。
他去書齋看書,卻被當成乞丐,最苦澀的不是被趕出來,而是撞見一道道同情的目光,還有人往他身上扔銅板。
他想開一家學塾,像母親生前常常唸叨的那般教孩童讀書,爲了讓那些本就不富裕的孩子們省下買書的錢,他便不眠不休地手抄了十餘本。然而,那些孩子當着他的面叫“先生”,背地裏卻一口一個“董瘸子”,還嬉皮笑臉地學他走路。
他偶爾會夢見腿還沒斷的時候,從高高的土坡上往下跑,爬上樹掏鳥窩。猛然醒來,常常會感覺到那條腿還在,只是很疼,它在尖叫着說它很疼……
邁上最後一個臺階時,董書生終究支撐不住,踉蹌了一下。
身邊的飛龍衛連忙扶了一下。
但只是短短的一瞬而已,董書生很快便又站直了,殷紅的鮮血因爲剛剛的義肢錯位暈了一大片。
朝堂上原本爭得激烈,甚至有人失去風度,高聲叫喊着:“不過是個殘廢的窮舉子,隨便使幾吊錢就能哄得他顛倒黑白,這樣連口飽飯都喫不上的人,還指望他有什麼風骨?”
話音剛落,董書生就出現在了太極殿上。
額頭沁着細密的虛汗,臉色蒼白如紙,衣袍染着鮮血,他卻目光堅毅,身形筆挺,單用一條腿便站得頂天立地!
百官齊刷刷看過來,爭論聲戛然而止。
有人朗聲道:“杜侍郎,你看看清楚,這叫不叫風骨?!”
偌大的朝堂,鴉雀無聲。
國子祭酒攏在袖中的手稍稍放鬆,這一局,十拿九穩了。
……
正如姜紓所說,董書生只是一個引子,他和董珏之間的是非稍稍一查就能水落石出。而董珏背後的勢力,纔是真正左右董書生是否能徹底伸冤的關鍵。
姜紓他們能做的,就是儘可能地搞掉幾個大頭。然而,對方的根基不比他們淺,自然不會坐以待斃。
接下來,就是大佬們的博弈了。
楚溪客站在承天門外等待的時候,看到了被五花大綁押往太極殿的董珏。
那是一個稱得上清雅俊秀的人,若是偶然間在大街上遇見,他怎麼都不可能想到這人竟會有一副如此惡毒的心腸。
說到底,不過是大佬們手中的一枚棋子而已。
楚溪客仰頭看向陰沉沉的天空,恨不能生出一隻翻雲覆雨的大手,驅散烏雲,換上一片湛湛青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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