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6章 龍虎終有別
“不用了,讓他明天朝議來便是。”天子搖頭:“可有參他的?”
“目前只有一人蔘他,文書也是剛送到的。”張辯回答。
“誰?”
“幷州陸軒。”張辯將東西遞了上去。
天子看過後,點頭讚道:“板蕩識誠臣,陸軒這樣的人不能忽視,否則冷了忠臣之心。你替朕回批他,過問他的身體、讓他好好處理幷州內務,就說幷州百姓便託付給他了。”
“好。”張辯點頭,多問了一句:“至於他所言,先不回他?”
“先擱着,不要急。”天子招手:“取一張幷州的輿圖來。”
“是。”
“上黨、太原、定陽……也就是說,這三郡六皇子都收回來了?”
“是。”
“根據朱龍的說法,除上黨外,另兩郡在‘不得已’時,都在他放棄的計劃中?”
“是。”
張辯再次點頭後,覺得頗爲不妥,解釋道:“他的說法是西原軍勢過強,定陽只是倉促破城,並未完全收復;太原之地,重整的時間不夠,而且首當其衝。”
“如果董然能召回六皇子分出的數部,則此地可守;如果召不回來,還是要以保全大局爲要。”
“好一個保全大局!”天子嗤笑一聲:“你瞧一瞧,三公就是三公,哪怕以前是個武人,做了三公後也這麼會說話了,真是叫人反駁不得啊!”
張辯揣測君意,問道:“要安排幾個人彈劾他嗎?”
“你急什麼?”天子瞥了他一眼:“現在把他拿了,誰替朕去拿下幷州?幷州的事辦好了,朕就算他是對的。”
“幷州的事沒有辦好,任由他話說的再漂亮,也是要和他算賬的。”
——次日,朝議。
朱龍將幷州軍情再說了一遍。
當然,在此處,他不會將什麼‘殘民害皇子,自擔罵名’的話拿出來。
那都是講給下面人聽得,當衆怎麼可能?
莫說主動提,別人這樣說,朱龍也必是要反駁的。
這不,朱龍話音剛落,魏仲文便頂了過來:“太尉這樣安排,將六皇子和諸多將士置於何地?”
“迫於時、迫於勢!”朱龍正色迴應:“彼時西原大軍忽至,勢如天傾,又因霍洗憂分兵,使二皇子未能拔開雁門,北邊頃刻失守,大軍一擁而入。”
“在我面前,只有兩條路可走,如你所言,我若舉兵入定陽,則全軍上下,俱爲西原所困,則非但定陽、太原不能保,上黨也必失!”
“上黨失、全軍淪,河內又如何守得住?那可是傾天之勢!”
“撤退各路兵馬,保全有生力量,退守要隘,難道這條路錯了嗎?!”
錯了嗎?
沒有錯。
是的,站在朱龍的這番說辭中、或者站在中樞這些人的立場上,朱龍的辦法是最穩妥的。
雖然犧牲了定陽、可能犧牲了周徹和那些軍士、已經犧牲了到手的太原……卻也把滿盤皆輸的風險降到了最低。
換句話說,朱龍的作法,是以暫時性的喫虧,換來大局上的穩固——他這麼做,再怎麼輸,也就輸一個幷州;他不這麼做,一旦輸大了,那就不是一個幷州能兜得住的了。
爲何在皇甫韻、盧晃、徐巖等人看來,他的舉止罪大惡極,甚至愚蠢不可取呢?
因爲最大的‘虧’,是由周徹吞下去的!
對於天子和中樞來說,暫時輸的是幾個郡,重整兵力還能拿回來。
但對於周徹而言,輸的是他那條命,是他的一切和所有!
至於甄武、赤延陀入定陽,能否盤活全局,這誰也不知道,畢竟沒發生;
至於周徹撞出重圍、擒殺兩王,卻因無人接應被困死,他們更沒法知道——如果周徹死在定陽,那這件事就永遠不會有人知道!
徐巖看了一眼立在那沉默的皇甫龍庭,內心有些無奈,他算是明白,昨日他見到皇甫韻後爲何說那番話,更是差點氣的蓋越拔劍砍他了。
“接下來如何用兵,諸卿可有建議?”天子再問。
搶在朱龍之前,周崇開口了:“從定陽進兵吧!六殿下和諸軍被困於此,從此而入是無問題的。”
朱龍能答應嗎?
絕無可能!
“萬萬不可!”朱龍連忙道:“非我置六皇子於不顧,而是定陽屬偏地,且西原人在此有相當準備。”
“我以重兵擊定陽偏地,而西原以主力擊我主地。”
“一旦西原人先得手,則京都北門大開,屆時天下震動,悔之晚矣!”
雙方爭論的重點,無非兩個:救人和救地。
定陽,偏僻和封閉,拿下來對拿下整個幷州有幫助,但意義不會太大;更要緊的是這裏面西原人早就做好了安排,你現在去能拿回嗎?
你能搶在蕭後打進上黨之前拿回嗎?
你能搶在六皇子被喫掉之前拿回嗎?
衆人不提,但在多數人看來……現在的六皇子,只怕已被消化乾淨了!
或許,噩耗已在奔來雒京的途中都說不準。
打定陽,就是拿援軍重兵,抱着一點可能去救不一定還活着的周徹。
但要是走上黨、太原這條路,那就一定能迎上西原主力。
進,可與蕭後決戰,收服整個幷州;退,也能扼守強敵,將敵人的腳步擋在羊頭山以北。
開口之前,周崇便清楚,自己說的話一定會被反對,而且反對的不只會是朱龍和那些武人,還有其他中立朝臣和天子!
果然,在朱龍說出這話後,大批朝臣出列:“殿下固然要救,可強敵不可不防!”
掀屋頂的話周崇說了,接下來便交給盧晃開窗了,他道:“殿下要救,強敵也需防,何不行兩全之策?”
天子看向他,笑了一聲:“司空有兩全之策?”
“主力不動,依舊走上黨、太原這條路進兵。”
“西河方面,抽調兵力往北策應、探查殿下和被困我軍情況;待摸狀況後,再徵調所有可用之人力、物資,想辦法輸送到殿下手中。”
這是昨天皇甫龍庭拿的主意,認爲得可行之法:周徹只要還活着,他手上必然有兵,有兵加上有糧、有後勤,西原人就喫不掉他!
“難以爲繼。”朱龍嘆了一口氣,道:“幷州本就缺糧,經歷大災,百姓、衙役、軍隊全靠中樞供應,如今又添新兵!”
“再則,如果不能建立通暢的後勤線便要送糧,消耗更大……這於援軍主力而言,壓力太大,甚至有可能招致失敗。”
說到這,他將聲音提高,目視天子:“陛下!臣認爲,一切的重中之重,在於拿下幷州、擊退強敵!”
他很清楚,這位天子,最想要的是什麼。
“走定陽不行,送些糧食調些支援也不行,這不就是擺明了要六殿下身死嗎?”大宗正怒了,直言道:“莫非太尉有什麼不可言之隱,要讓殿下張不了口!?”
朝堂譁然!
這句話,已經不是純粹的爭論,而是人身揣測和攻擊了。
如果說話的人不是大宗正,少不得要不死不休的。
而一貫不幹政事的大宗正態度如此尖銳,卻又讓人不得不重視。
畢竟,保護宗室……還是一位如此傑出的皇子,是他職權所在。
看這架勢,大宗正是要拿‘皇子出事’這項罪名來壓太尉了!
朱龍爲之一怔,心中漸騰起一股後怕,而後又讓他壓了下去。
沒有回頭路走的!
大宗正愈是要追究,自己便愈是要將六皇子按死在定陽。
死人不會開口,死人沒有價值,面對擁功的自己,大宗正便是再憤怒,也只能不了了之。
“大宗正此言,朱龍萬難承受!”朱龍立馬叫屈起來:“我爲臣,怎敢害皇子?如此施爲,實在是大局和軍事所迫,若大宗正執意追究。將我撤職可、下獄可、問斬亦可!”
“那就撤職!你做不了換個人來做!”周崇怒道。
這話已超出他官職的界限,儼然是把謹慎使用的皇族身份搬了出來。
他掃視殿中羣臣,道:“老夫平日的爲人,諸位也是知曉的,我不是不顧大局,也不是不講軍事。”
“我同意援軍不直接去定陽,可你們方纔也說了,殿下要救!既如此,分出一些輜重和人力去救一位爲國血戰的皇子,難道也有錯嗎!?”
諸臣沉默。
萊陽侯、建義將軍儲聞聲開口:“大宗正,太尉也是在兵言兵。幷州輜重壓力大,總不能讓軍士們餓着肚子去和西原人廝殺吧?”
“到不了那一步。”盧晃道:“早在此前,我便多徵了許多糧食入幷州,填進了諸縣府庫。”
糧食提前多送?好傢伙,你準備做的真足啊……衆人暗中嘀咕。
天子不語,只是目光微動,掠過五王。
魏王信心一凜,立馬站了出來:“萊陽侯說的不錯,在軍言軍。司空雖有提前儲備,但我們和西原戰到何時不可知、是否還要再添兵,亦不可知。”
趙王影見狀跟上:“總而言之,打贏這一仗,纔是重中之重,而糧草和人力又是求勝之根基。”
“那就在軍言軍吧!”天子無奈嘆氣,道:“都不要置氣,所言所行,都是要確保能打贏。”
輕飄飄的一句話,已經帶出了責任:分兵也好、分糧也罷,都要從軍事角度出發,一旦因此主路失敗,相關人員都要擔責。
“我認爲司空之言可行。”
一直沉默的皇甫龍庭抓住了機會:“一則,司空有提前準備,主路一時不會面臨糧食問題;二則,分出力量雖然增加了主路風險,但是一旦使六殿下和定陽之軍脫困,也爲取勝添一大助力。”
軍事層面的人站出來支持了。
袁達咬了咬牙:“臣附議!”
“哦?”天子有些訝異,笑問:“後將軍附誰人之議?”
“司空與兵曹之議。”袁達道。
李平緊隨其後:“我也認爲,確實可行!”
天子目光在兩人臉上巡視了片刻:“送糧也好、西河出兵也罷,還是要有武人的,你們二人也願走一趟嗎?”
兩人沒有推辭,抱拳道:“我等願意!”
“既如此,朕也沒什麼好說的了,那就依太尉、司空之言吧。”天子笑道:“幷州要拿下、敵軍要退、六皇子也要救。”
“諸位各盡其力,也要各擔己任!”
衆臣同時彎腰:“謹遵聖命!”
“父皇。”這時候,大皇子站了出來:“各軍龐雜,二皇弟、六皇弟皆身不在軍中,應再擇一人爲監軍,替太尉共擔重責。”
天子沉思片刻,點頭:“有理,你有人選?”
大皇子道:“兒臣認爲,三皇弟可擔此任。”
“哦?”天子眉一挑,看向周鬆:“老三,你願意去嗎?”
周鬆即刻回道:“兒臣願往。”
天子又沉默了片刻,竟再次問道:“你確定嗎?”
天子說話辦事,歷來果決,這重複姿態,倒是讓周鬆也愣了愣。
當下,他也沒多想,便道:“確定!”
“那好吧。”天子點頭,道:“就由你作爲監軍,隨太尉和諸王一同動身吧。”
“後將軍袁達、光祿大夫李平,負責策應六皇子之事。”
此外,三公不能輕易離朝,盧晃也將選派人手代替他前往幷州,主持給周徹輸糧事務。
當然,這一切的前提,都得是——周徹還活着!
“軍情如火,就不要耽誤了,朝議後,便各自動身吧。”天子將袖一擺。
衆人再俯身。
退朝路上,袁達、李平快步跟上了盧晃、徐巖幾人的步子。
“幾位請留步!”
袁達靠攏過來,道:“我的誠意,想來諸位也已見到了,希望不要食言。”
“一定。”徐巖點頭:“到了前線,還望能勠力同心。”
袁達兩人想罵娘,但想想於事無補,只能道:“職責所在。”
到了前線,周徹手下真會沒有經手的人嗎?
當然不會,別的不說,秦度還歇在後方養傷呢。
袁、李二人,除了表態支持外,還有就是有這兩位大勳貴支持,周徹的人能更好指揮人馬。
這也只是彼此的客套話罷了。
二人走後,盧晃面色蒼白,忽然低嘆:“好險!”
“盧公?”徐巖面露疑色:“何處險?”
“幸好我們提前下手,這兩人因爲後輩服軟了。”盧晃心有餘悸,回頭看了一眼深宮。
隔着宮牆,他似乎瞧見一道盤着的蒼龍,正冷眼盯着自己,使他立時一悚。
再想到方纔離開的袁李二人,他頓覺口乾舌燥,吐道:“龍虎終有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