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卻是故人來 修

作者:天衣有風
隨着一天天的上朝,聶然的心逐漸安定下來。

  她每天上朝,主要目的並非參與政事,而是在百官面前擺一個樣子,告訴所有人:我聶丞相還活着,你們那些想要耍小花樣小手段的,都給我省省吧。

  起的是一個威懾的作用。

  第五天是休沐日,以洗澡作爲理由,官員們放假的日子,聶然自然也不例外。

  接連四天早起,好不容易放了假,聶然清早起來後,又例行公事地,去參觀招英等人處理公務。

  自從行露四人加入丞相府後,招英的輕鬆了許多。

  將所有的工作分成四份,由四個少年做細節上的決策,最後由招英拍板定論,假如遇上拿不定主意的難題,行露等人就會去請教遲布衣,目前遲布衣雖然還沒有正式答允聶然加入丞相府,也還躺在牀上養傷,但卻不介意指點四個少年,也算是間接地出力。

  賦稅徵收,土地劃分,官員任免……這些聶然看起來好像天書般深奧的東西,四個少年卻如流水般一一做來。

  雖然親眼看着招英等人處理公務,有人閒下來時,還會對她講解這麼做的緣由,但聶然畢竟毫無基礎,十分裏只能聽懂一兩分。

  看得多懂得少,她心中十分遺憾,早知道有今日,她上大學時就不該爲了貪圖獎學金給得多,學了個如今全無用處的專業。

  一個人變成五個人,公務的處理速度提高了許多,在下午之前就完成了,於是聶然又讓招英抱起兩本數年前的卷宗資料去她房間。

  這些天她的閒暇時間,別的沒幹,就在看資料,有不懂的地方,就去求雲之講解。

  越是深入思考,她心中疑問越多。

  她問過招英,問他爲什麼朝堂上的年輕官員這麼多,招英回答得很籠統,一朝天子一朝臣,舊天子去了,舊臣子自然也跟着去了。

  但是聶然還是覺得有些不大對勁。

  對於聶清玉的過去,她不知道,失去記憶的招英不知道,從前只是一個無知弱女子的小橋更不知道。

  雲之可能知道,但他從來不說。

  那個少年模樣的女郎,如同彗星一般地崛起,她的身後是一團迷霧。

  聶然這些天先是閱讀聶清玉上位的經歷,意外地發覺,聶清玉奪取權力的過程,好像踩在刀尖上舞蹈一般,好幾次都幾乎將她自己置諸死地。

  那一場場致命的旋舞,宛如暗夜裏盛開的玫瑰,美麗,冷酷,危險。

  而不停跳舞的聶清玉,就好像童話裏那個穿上了紅舞鞋的女孩,一直停不下來,至死方休。

  本來她可以有更溫和的手段,採用迂迴卻安全的路線,用更長的時間取得如今的地位,可是她卻彷彿身後有什麼追着趕着,或者身前有什麼急切的願望,不得不逼出所有的潛力,在最短的時間內獲取最高的權位。

  她在圖謀什麼?

  聶清玉謎一般的過去,跟朝堂百官的年輕化,這二者之間是否有什麼關聯?

  最初是翻找的去年的卷宗,但不但沒能解除她的疑惑,反而增添了更多的疑問,爲了追溯本源,聶然看的卷宗,時間一年年地往前倒推,今天已經推到了六七年前。

  一目十行地看着卷宗上記載的文字,聶然忽然被一個名字吸引住目光,收回飄飛的神思,她轉頭問一旁充當資料庫的招英:“聶衡是誰?”

  聶,這並不是一個很罕見的姓氏,在官員中,姓聶的也不光只聶清玉一個。

  但不知道爲什麼,聶然卻獨獨被這個名字觸動,這並非她自己思考的結果,而是彷彿身體中印刻的本能。

  招英回想一下,將他記得的資料慢慢道來。

  事實上,招英自己也不大清楚具體情況,因爲五六年前,他還處於失憶之後,重新認識世界的開始,而那時候,聶清玉還沒有在開始在官場上展開重量級的搏殺。

  但饒是如此,他的所知的還是比聶然多許多。

  與清都王一樣,聶衡算是聶清玉崛起之前時代的人,只是年紀較大。

  聶衡曾經也是風雲人物,在他還是個弱冠少年時,初到金陵,以一篇長賦揚名,一時間金陵紙貴,士子貴胄,皆以會背誦他的詩賦爲風雅。

  他有點像如今的遲布衣,出身寒門,才華橫溢,天文地理,軍事政治,無所不通,但他的運氣比遲布衣好些,偶然得遇當時的太子,太子賞識他的才華,拜他爲師,待太子登基後,聶衡平步青雲。

  用了二十多年的時間慢慢往上爬,聶衡終於坐到了丞相之位,但沒過幾年,同時也是六年之前,聶衡因謀反之罪,滿門抄斬。

  風liu雲散。

  滾滾長江東逝水,一代新人換舊人。

  聶衡之於聶清玉,表面上,似乎是不相干的兩代人,但聶然卻又發現了其中隱祕的聯繫。

  幾年前,指控聶衡謀反的,是寧家。

  幾年後,被聶清玉誣爲謀反而滿門處死的,也是寧家。

  而聶衡與聶清玉又都同樣姓聶……

  兩人都是丞相……

  聶然想了想,問道:“聶衡家中有什麼親戚?”

  招英道:“聶衡沒什麼近親,他的妻子早年亡故,只留下家中一個女兒,聶琳琅。”

  當初派兵查抄丞相府的時候,聶琳琅香閨燃起大火,火滅之後,裏面只餘下屍體的灰燼。

  聶然眨了眨眼:難不成……

  見聶然聽着雙眼發光,招英立即明白了她心裏在想些什麼,搖了搖頭道:“聶相您不會是她。據聞,聶琳琅國色天香,見之難忘,不少金陵公子曾睹她的芳容,若聶相你是她,無可能至今無人認出。”

  招英繼續道:“更何況,六年前大禍之際,聶琳琅已是十七歲待嫁之齡,而我初遇聶相時,您並沒有那般年歲。”

  聶然遲疑一會,道“那,聶衡有別的女兒嗎?”

  “應該……沒有。”

  哦。

  聶然輕輕地嘆了口氣。

  可能的線索被一條條掐斷,她有些失望,但招英既然說她不是聶琳琅,那麼她就真的不是聶琳琅。

  可是她依舊有些懷疑。

  假如按照她的猜測,前後零碎的線索都能整合梳理起來。

  聶清玉是聶衡的女兒,因爲父親被寧家指控謀反而獲罪,詐死逃脫,她改換姓名,女扮男裝,用自己的雙手攫取權位,最後扳倒寧家,順利復仇。

  逼迫着她拼命向上爬的,不是別的,正是仇恨的火焰,讓她一刻都等不及,想要品嚐復仇的快意。

  那個孤獨的少女,她容顏清麗,城府深沉,手段狠辣。

  她身後揹負着一家人的血債。

  她心中灼燒着黑色的地獄火。

  多麼……可憐。

  幾年前,聶清玉只有十多歲,這個年紀的少女,應該正是無邪爛漫,思慕懷春的時候,可是聶清玉卻拋開朱釵與羅裙,她束緊胸口,換上男裝,拉高衣領,踩碎所有純真的情懷,一步步踏入喫人不吐骨頭的官場。

  假如不是復仇,聶然想象不出,還有什麼動力,能支撐一個少女做出這樣的選擇,經歷無數的兇險。

  又仔細地看一會聶衡兩個字,聶然抿了抿嘴脣,遲疑地作出決定:“聶衡故居在哪裏?我能不能去瞧一瞧?”

  這個要求太容易了,招英令人準備一二,隨即乘轎出行。

  數年以前繁榮興盛的聶府,如今卻只是無人踏足的禁地,白牆青瓦,在風吹日曬中,變得破敗斑駁。

  然而草木在斷牆殘瓦之間,生長得分外青蔥茂盛。

  在後院的小山丘腳下,立着幾座墳墓,其中一座之前,盤坐着一個身着寬大錦袍,長髮凌亂披散之人。

  墓碑上的字跡幾乎要被風雨侵蝕殆盡:聶衡之墓。

  沒有官銜,沒有尊號,就只是一個單單獨獨的聶衡,如同他來到這世間一般,只有一個名字。

  那人正對墓碑,身前擺放着一壺酒,兩隻玉杯,他蒼白嘴脣開合,淡淡道:“聶衡兄,昔日我應承你,必要之時,會出手襄助你聶家後人一回,卻沒說是幫哪一個,今日小聶很好,我想幫她。”

  言罷,他起身離去,寬長衣袂在行動間翻飛。

  而與此同時,聶然與招英正從正門走進來。

  看見聶府模樣,聶然有些失望。

  假如聶清玉是聶衡的女兒,大約不會願意讓自己家變成這樣。

  就連門口搖搖欲墜的牌匾,寫的也是陳府而非聶府,蓋因聶家敗亡之後,這座宅院被一陳姓官吏接手,修整一番後入住,而那官吏又死在朝堂爭鬥中後,這宅子便一直空置。

  假如聶清玉是聶家人,她至少會有些家族歸屬感,把招牌換回去,或者把內裏修葺一二吧。

  如此看來,大約只是恰好同姓。

  聶然搖了搖頭,打道回府。

  回到丞相府,小星已經在她住處門前恭候。

  斯文瘦削的少年,臉上還帶着一絲拘謹羞澀的微笑,因爲遲布衣評價他擅長處理瑣碎事務,丞相府的一部分不大重要的事,都交給他代爲打理。

  小星懷裏抱着一隻一尺長的金絲楠木雕花木箱,打開箱蓋後,道:“聶相,這是您上朝之後,外面送來的拜帖,些許不相干的人,我已經代爲剔除,餘下這些,見與不見,還請聶相定奪。”

  聶然一看箱子裏花色各異的拜帖,臉色一白,下意識又有了想逃跑的衝動。

  好一會兒,她纔回過神問小星:“這些人,我全部都要見?”

  小星認真道:“還是見一見的爲好,畢竟這些都是南楚朝臣,不少可爲聶相您的臂助。”

  聶然不大甘願地拿起幾張拜帖打量,這些拜帖有鑲金的,有嵌玉的,分量十足,無不製作得精美非常,內容也大致一樣,無非是求聶相撥冗見面。

  她這個丞相,不僅要在朝堂上罰站,放了假也不閒着,得一個個接客。

  “對了。”小星忽然想起什麼似的,道:“我這兒還有一份拜帖,拜帖的主人,乃是沈園故人,您可要一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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