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6章 難
久侯周徹不至。
“殿下忙軍務還未歸嗎?”朱龍詢問皇甫韻,面上帶着幾分笑意。
似乎白日的不快,早已散去。
帳外恰有人入,在皇甫韻身邊耳語數句。
皇甫韻輕輕點頭,即道:“已歸,正在更衣,讓我們先用宴,不必等他。”
“殿下身份尊貴,豈敢如此?”呼延賀蘭依舊客氣。
皇甫韻莞爾一笑,她先舉杯示意,而後送到嘴邊,飲了一口。
朱龍道:“既然如此,那就開宴吧!”
呼延賀蘭有些發愣。
“不必驚訝,她能代表周徹。”
隨着宴鐘聲響,蕭焉枝開口:“你是怎麼安排的?”
西原等人,自然安排坐在一塊。
“我帶了五百王騎過來。”呼延賀蘭端着酒杯,以遮掩嘴型。
蕭焉枝眼中驚芒略閃,隨即道:“看來你們要坐不住了。”
“郡主見諒,我們不是不在乎二位安全。”呼延賀蘭嘆息:“而是韓問渠這幫人實在不頂用!不施些手段,只怕此前您的努力,都要付之東流……”
稍作緩和,他繼續道:“蒙您妙策,使幷州先亂後反,纔有這樣的良機出現。”
言語中,一貫風采自信的呼延賀蘭,竟有幾分敬佩:“難道您甘心就此坐失良機嗎?”
蕭焉枝短暫沉默,隨後道:“周徹是個極複雜的人,千萬不要低估了他。”
“不敢低估。”呼延賀蘭點頭:“以力摧之,不求震懾住他,但求漢軍諸將生懼!”
蕭焉枝看了一眼坐在那的朱龍,聲音壓得更低:“朱龍世之名將,但已垂垂老矣,一心求穩……”
“殿下到!”
隨着一聲通報,一身金黃龍袍的周徹走入門中。
他戴冠束髮,身姿修長,臉上笑如春風,丰神如玉。
“見過殿下!”衆皆起身。
周徹還禮、入座、舉杯。
客套之後,他開門見山:“幷州局勢如烈火烹油,軍事一日都不可耽誤,若非呼延王子遠來,今夜是如何不敢耽誤軍機來開宴的。如有要事,還請直言。”
很直接,呼延賀蘭也不拐彎:“兩國之間,大國之交,大夏又爲天下禮儀之宗。我有一問,敢問殿下與太尉。”
“請說。”兩人道。
“你我兩國,可處交戰之間?”呼延賀蘭問道。
“夏原兩國,屢相征戰,但此刻確實不在交戰之間。”周徹笑道。
“既如此,我朝太子、郡主並使團衆人,也算不得俘虜?”
“自然。”朱龍點頭。
“既是如此,大夏盛情已久,太子郡主也在此耽誤多日,國中多有不安之語。”呼延賀蘭嘆了一口氣:“甚有人言,貴國強行扣押太子郡主。”
朱龍笑而不語。
這是周徹的麻煩事,和他無關。
“這真是天大的誤會!”周徹嘆氣,道:“對於二位,我禮之甚厚,何來強扣之言?”
“大夏的好客之心、六皇子的深情厚誼,我等已深有體會!”梁乙甫緊握酒杯:“只是客要走,主家便不必再留了。”
“絕無留客之意。”周徹面露無奈色:“只是幷州突亂,實在放心不下,只能以大軍沿途護送。”
“殿下的好意,我朝感激不盡!”呼延賀蘭恭敬起身,道:“爲護太子和郡主安全,我已領五百騎自南而來,自可護他們安全回國。”
“這……”周徹臉上,依舊有難色:“呼延王子是不知曉,眼下的幷州實在太混亂了。單是這已拿回的上黨,便有散亂叛軍近萬人……只五百騎,恐難行!”
梁乙甫立馬接過話頭:“如殿下言,我朝可差五千騎、乃至萬騎來迎。”
“太子說笑了!”王驥開口:“幷州我國之土,怎能讓你朝鐵騎入關來?此番這五百騎突然不告入境,已是逾越!”
“事情特殊,還請見諒。”蕭焉枝冷冽的聲音響起:“全因六皇子言漢地兇險,使我等不得回鄉,我朝再被迫爲之。”
——先失禮的是你們,就別怪我們打擦邊球了。
“郡主所言甚是。”呼延賀蘭深嘆了一口氣:“太子郡主久出不歸,我朝陛下日夜惦記,各族也是爲此不敢懈怠……不怕諸位笑話,我等幾乎是日夜枕戈,不敢安眠啊!”
話說到這,鋒芒已現。
枕戈不眠,可以是擔憂太子郡主,更可以是磨刀霍霍,隨時準備下場動武!
——你們漢人做的太過了,我們的耐心要耗盡了。
——左右太子郡主不回,就只剩血戰一條路可走了!
“非我不願,只是萬一幾位在我大夏之地出了什麼意外,叫我如何交代?”周徹搖頭依舊。
“殿下可是看不起我們大原武人?”呼延豹突然開口。
“何出此言?”周徹訝異問道。
“殿下只百騎便可擊潰韓雄,我等有五百騎在此,視韓氏叛軍如羣鼠,自可來去自如!”呼延豹振聲出言,道:“我大原武士,可不比北軍差。”
“若是太子郡主依舊不能回朝,只怕激怒國內衆人,生了兩家誤會,挑起戰端來,那便不美了!”
許破奴聞言怒道:“蠻子!你是在威脅我們嗎?!”
“我說的是實情!強行扣人的是你們……”
“住口!”
呼延豹還待爭執,呼延賀蘭立即出聲喝止,旋即向周徹拱手。
不過,他臉上笑意已收,轉爲一臉平靜。
“帳下粗俗武夫,說話直了一些,還望殿下見諒。”
“不過,其人所言,確實有可取之處。”
周徹淡然一笑:“呼延王子認爲,哪處可取呢?”
“可取兩處,其一,我國朝之內,忍耐確實將至極限。”呼延賀蘭直視周徹。
“這似乎是他言中其二。”周徹笑意依舊。
“其二,我大原武士,不弱於北軍。有這五百人,自可縱橫而去,安全無需殿下掛念!”呼延賀蘭語氣一重。
周徹臉上笑意不變,目光卻凌厲了許多:“呼延王子是說,你的人比我強?”
“自不會弱。”
一貫和善謙虛的呼延賀蘭不退讓了,姿態強硬了起來:“殿下可行驗證,一則試我等有無能力護送太子郡主安然回返;二則,也可多思量其他諸事。”
“二則見你西原之武,好慎重行事,最好能在幷州上行退讓之舉?”周徹將對方的意思翻譯的更直白。
“不錯!”呼延豹點頭:“大原之兵,不弱於人!”
“蠻子!”許破奴怒意勃發:“大言不慚,你敢出來和我比劃比劃嗎?”
“如何不敢?”呼延豹也不退縮,大叫道:“六皇子殿下,若你這隨從輸給我,當如何?”
“你退下!”呼延賀蘭再次呵斥:“國家之事,不在一人;兩軍之勝,不在一武。若殿下要考較,也當試我全軍之力。”
“此番不算交戰,只是切磋,想來殿下不會推辭?”
他重新看向周徹。
先前的虛心之態全然消失。
整個人如出鞘之刀,寒芒凜冽。
帳中氣氛,爲之一凝。
董然看向朱龍,眼底笑意怎麼也藏不住。
嗒!
周徹忽然離席,向他們走來。
帳外的風掀了起來,震的金袍鼓盪,獵獵作響。
直至西原諸使面前,周徹方纔止步。
梁乙甫呼吸不受控制的一重,手往腰間摸去……卻摸了個空。
使團夜宴,漢軍怎麼可能會讓他們佩戴兵器呢?
哪怕是朱龍主宴,也不會昏頭到這種地步。
蕭焉枝玉手攥緊,眸子擡起,望着立在那的男子。
即便兩人相交多時,她依舊把不準這個男人……他從不按套路出牌。
自己以爲他會顧全大局和形象時,他闖進了自己房間……
自己以爲他無大戰經驗必爲局勢所焦時,其人不動如山、靜如平湖……
自己以爲他也要求穩不進時,他竟以百騎突進……
他今晚總不會突然翻臉,把呼延賀蘭連帶梁乙甫全部宰了吧?
周徹表情平靜,也不曾動怒,凝視許久,他方出聲:“你想挑戰我?”
“殿下百騎潰萬軍,威震北地,我心往許久。”呼延賀蘭身軀筆直,如同傲鬆:“殿下善戰,且爲大國嗣君,舉萬萬漢人之精銳;呼延不過一族晚輩,所部不過一族之壯夫,想來殿下不會避戰?”
“準了。”周徹道:“我趕時間,拖不起。”
“我部就在五十里外,隨時可以對陣,與殿下分個勝負。”呼延賀蘭道。
“那就現在吧。”周徹頭也不回:“張伯玉,你去點五百騎,即刻隨我去北邊。”
“是。”
張伯玉起身抱拳,退到帳外。
帳門大開,朱龍看着外面的夜色:“正值深夜。”
“不知漢軍能夜戰否?”呼延賀蘭問。
“勞太尉掌燈。”周徹道。
朱龍大笑,點頭道:“好!董將軍,你就近徵輔兵,去掌燈夜戰。”
接着,他又道:“俊彥相爭、精銳對決,能觀此戰,於用兵大益,諸將暫無緊要軍機者,皆往觀之,以修大戰之心。”
帳中衆人,鬨然答應。
“不要亂了部署。”周徹很平靜:“沒有懸念的小戰而已,你們學不到什麼。本該往北走的帶上所部,等送了呼延王子後,便隨我攻羊頭山去。”
對於周徹言語中的強大自信,呼延賀蘭並不反駁,只是一笑。
衆人陸續起身而出。
梁乙甫滿臉振奮:今夜,便是他脫困之時!
蕭焉枝自周徹身邊走過,略做駐足:“不是誰都是郭鎮嶽、韓雄。”
“你說什麼?”
“小看呼延,會讓你今日蒙恥受辱。”蕭焉枝眼一瞥:“我沒見過你輸,希望你不會惱羞成怒。”
周徹莞爾:“你可不要心疼。”
蕭焉枝愣了一下,繼而怒道:“誰心疼你!”
誰說你心疼我了……
蕭焉枝短暫和呼延賀蘭並行:“你帶了哪些幫手來?”
“替我統兵的,是呼延襲。”呼延賀蘭道。
“勝券在握。”蕭焉枝鬆了一口氣,又忍不住回頭看去。
金色人影立在帳門口,平靜無比。
“郡主在擔心什麼?”呼延賀蘭問。
“他輸定了,但他卻沒打算現在讓我們走。”蕭焉枝聲音很輕。
呼延賀蘭蹙眉:“您是說,他會食言。”
“不用看了。”
那道金色高大人影開口:“我或許算不得君子,但我說的話,從不反悔。”
“那便好!”
夜裏,行進速度稍緩。
但五十里並不算太遠,在所有人都乘馬全速趕路後,很快便接近了。
然而,相隔十數裏外,便見前方一片通紅。
“怎麼回事!?”
“似是……起火了?”
呼延賀蘭一驚。
起火了?
難道是自己的人走火了,引燃了駐營前的山林?
大概率如此……這些傢伙,真給自己丟人……
呼延賀蘭覺得有些尷尬,催馬加速。
——轟!
火焰入眼,燒的不是山林,而是——駐營!
數百顆頭顱堆積如山。
在火堆照耀下,無比清晰。
打馬前行的朱龍、董然二人,驀然愣在原地。
身後軍士,也是譁然一片,墊腳探首的望着。
馬背上的呼延賀蘭,倏然一震,險些跌下馬來!
梁乙甫呆滯當場。
蕭焉枝猛地回頭,盯着周徹,美目生寒!
那個男人端坐在馬背上,一臉平靜。
“王騎……王騎!”
呼延賀蘭呢喃兩聲,而後忽然加鞭,往前奔去。
西原衆人,連忙跟上。
砰!
呼延賀蘭跳下馬去。
他的步伐有些踉蹌,跌跌撞撞衝到那一堆頭顱前。
火光下,人臉猙獰。
他們臉上有憤怒、不甘、憋屈、臨死抗爭的殺意……
這些,是他呼延族的絕對精銳——攏共只有一千人。
自己帶着他們來,是要向大夏這個強大帝國宣示武力的。
如今,沒了,就這麼沒了!
他像是忽然想到了什麼,慌張倉促的在人頭堆裏扒拉着、尋找着。
“殿下……這裏……”
呼延豹聲音顫抖,將一顆人頭遞了出來。
呼延襲。
這位呼延族的名將,軍中砥柱似得人物,就這麼不明不白的死了。
他才四十多歲,正是經驗和體能綜合的最佳年齡,他本可以在接下來的夏原大戰中大展身手、爲大原爲呼延王族開疆擴土。
就如此輕易不明不白的死去了,像是草原上被野火摧去的雜草一般……
呼延賀蘭抱着那顆頭顱,僵立在原地,渾身的力氣像是被抽空了。
梁乙甫立在小京觀前,渾身發抖,背後一陣陣涼氣騰起。
忽然,他聽到一陣平緩的腳步,冷意猛然加劇。
一回頭,那人過來了。
金色的袍服沿着戰馬披下。
梁乙甫幾次擡頭,卻發現眼睛不聽使喚,目光根本不敢去看馬背上的人。
蕭焉枝則冷冷地望着馬背上的男子。
他還是那樣,從不按套路出牌!
這個男人,危險到了極點。
和他做敵人,確實是一件極爲可怕的事情。
大原要想振興,要想奪回祖地,必須除掉他……蕭焉枝本就白皙的臉,比平日更白一分。
“呼延王子。”周徹走馬至跟前,問道:“這便是你的王騎嗎?看來這個勝負,今日是分不出了。”
呼延賀蘭望着手上的頭顱,通紅的眼眶中殺意如瀾。
他深吸了一口氣,聲音沙啞:“今日……是殿下勝了。你我之間……將來再決。”
“恭候。”周徹緩緩點頭,嘆道:“異國他鄉,還是不要擅闖的好,你說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