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喜悅

作者:阿欠欠
深淵裏的人間,就是已經被吞噬了的地方。

  第二十天的時候,隋禾看到了一片人間的陸地。這塊陸地就像憑空升起來的圓形島嶼,格格不入地矗立在深淵紅色的荒原。

  這片也許曾是公園的土地,現在荒涼得一覽無餘。扭成一團的鐵欄杆岌岌可危,支撐着沒有倒下去;淡色的磚石小徑兩邊,褐色土壤寸草不生;隔一段就有一堆看不出形狀的鐵製品,也許是曾供遊人休憩的長椅;顏色鮮豔的金屬垃圾桶,也成了一塊塊薄鐵片。

  “深淵已經開始吞噬人間的陸地了嗎?”隋禾跟着原爭走向公園中央的通道樹,不安地問,“現在被吞噬的地方多嗎?”

  “跟海洋比起來,大陸的面積很小,人羣聚居的陸地面積就更小。”原爭用了一個人類的詞語,“這是概率問題。”

  隋禾並沒有被這句話安撫到。再小的概率,降臨到人類頭上就變成了100%。

  “今天你想看什麼?”原爭問。

  “隨意吧。”隋禾興致缺缺道。

  原爭沒說話,直接讓通道樹浮現出特情處的畫面。

  程才正在實驗室研究怪物遺骸,滿室冷光映在他的眼鏡上,襯托出一種少有的嚴肅。

  隋禾有些感慨:程才終於還是開始做他不喜歡的工作了。

  不多時,一個研究員匆匆忙忙跑進來,臉上是抑制不住的喜色:“程科長,那個人招供了!他說出了地下市場的具體位置!”

  程才淡淡點了一下頭,臉上表情沒有任何變化,不緊不慢地收拾好實驗材料,才和那個幾乎快蹦起來的研究員走出實驗室。

  程纔到了會議室,在最末尾坐下。不多時,杜處和其他領導陸續前來。

  這次會議由一個老將軍主導,老將軍陳述了地下市場的犯罪情況、經營模式,並表達了剷除地下市場的堅定決心。最後,他點出幾個人,要求他們參與到剿滅行動中去,其中就有程才。

  老將軍對程才說:“作爲我國最強大的幾個覺醒者之一,也作爲地下市場的受害人,我希望你能積極參與到這場行動中去。”

  程才平靜地點點頭。

  “地下市場有不少覺醒者,曾犯下過滔天大罪,身上有不下十條人命。所以這次行動在確保平民安全的前提下,不需要手軟。”老將軍久經沙場的鐵血鋒芒從話語中傾瀉而出,“非常時期,非常行事——格殺勿論。”

  畫面結束時,隋禾還有些晃神。

  以前提起地下市場時,程纔會恨得咬牙切齒,能力罕見但也不算太突出。可現在,他幾乎判若兩人。他變得喜怒不形於色,他從組長升職回科長,甚至被評價爲“最強大的覺醒者”。

  短短二十天,會讓一個人有這麼大的變化嗎?是什麼事,或者什麼人,對他造成了這樣的影響?

  原爭毀掉通道樹,正要說什麼,臉色忽然一變。

  隋禾注意到原爭的異狀,沒來得及問,就被原爭帶回了山洞。

  剛一進入山洞,一股熱浪就撲面而來,隋禾忙閉上眼,等那股熱風吹過去才睜開。

  湖水的方向傳來不斷的轟響,他跟着原爭走到湖邊,藉着冷光看清周圍景象,不覺偷偷吸了口涼氣——整個洞中似乎被巨大當量的炸彈炸過,壁上的石頭不斷崩塌,順着坡度往湖水滾落;頂上懸垂的石頭紛紛斷裂,砸進湖中濺起大大小小的水花;水像燒開了一樣,咕嚕嚕地冒着氣泡,表面浮起白霧。整個山洞幾乎已經看不出原貌了。

  隋禾悄悄瞥了一眼原爭,不出意外在原爭臉上看到了極度冰冷的神情。原爭眼裏是毫不壓抑的殺氣,在晃動的冷光中顯得尤爲可怖。隋禾忙低下頭,不敢再看。

  突然,他聽到原爭的腳步聲。擡起頭就看見原爭不顧這已經沸騰的水,直接踏了進去。隋禾張了張嘴,又閉上了。他不知道原爭要做什麼,但也許這個怪物根本不怕高溫呢?

  過了大概五分鐘,原爭重新浮出水面。他微微垂着頭,黑髮凌亂地搭在臉前,五官完全藏在了陰影中。他的手掩在袖子裏,看不出來有沒有拿東西。白霧從他身邊蒸騰而起,石塊擦着他的身體落下,四周水珠不斷濺到他身上。

  那一刻,這個怪物竟然顯得頹然。

  原爭走上岸,身後拖着逶迤的水跡,渾身的水竟然沒有像以前那樣自然脫離。他在離隋禾幾步遠的地方停下,說:“你回去。”聲音很低,似乎有點啞。

  隋禾明白了他的意思,轉身走向自己的石屋。

  進去前的最後一秒,他微微偏頭隱蔽地看了一眼原爭。

  這裏有個拐角,只能看到原爭的半邊身體,露出的手上泛着很明顯的紅,像是燙傷了。手中抓着什麼東西,似乎是一張紙。

  隋禾匆匆收回視線。

  原來這個怪物怕高溫啊。他冷靜地想:怪物會痛嗎?如果會痛,不如痛久一點吧。

  隋禾再出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了。

  碎石全部都被清理乾淨,一切似乎恢復了原樣。

  隋禾掃了一眼坐在桌邊的原爭,和以前別無二致。

  這麼快就好了?怪物的恢復力還真是強大。

  原爭示意了一下:“坐。”

  隋禾狐疑地盯着他,磨蹭了半天才不甘不願地坐在原爭對面。

  原爭手上拿着一張紙。準確來說,是半張,斷口參差不齊,上面各種顏色混成一團。

  隋禾的目光落在紙上,仔細辨認了一會兒,似乎是張宣紙。他問:“這是什麼?”

  原爭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他的聲音質感很涼,語調偏低,說話很慢,像人間的月亮,冰冷又柔和:“你曾說,我的憤怒源自於對所有物的掌控欲。”隋禾不明所以,還是點點頭。

  “昨天,這裏被炸了,是上次那個王的手筆。”原爭說,“這片湖屬於我,湖底存放的鱗片、人間的東西,全都是我的所有物,這些都被毀掉了。但我並不在意。”

  隋禾的睫毛顫了顫。

  原爭緩緩把那張紙攤開,模糊的色塊裏依稀可以辨認出湖水、樹木,更多的實在看不清。

  “記得這幅畫嗎?”原爭看着畫,“災變那天,你丟下了一幅畫。”

  隋禾回憶起那一天發生的事,臉色開始泛白。

  “你畫了深淵的生物,它就會來找你。比如最開始,你畫出了夢中的A大廢墟。”原爭的手指在畫上輕輕拂過,目光隨之而動,“同理,你畫了我,我也會知道。”

  隋禾嘴脣顫動了一下。

  “我把這幅畫帶回深淵,放在湖底最安全、也沾不到水的地方,直到它被毀掉。”原爭擡起眼注視着隋禾,眼神中有種奇異的韻味,“我對其他東西都不在意,卻因這副畫憤怒。你說這是因爲什麼?”

  隋禾隱約明白了什麼,身體輕微地晃了晃。

  原爭很快回答了自己的問題:“這是因爲,我會因爲特定的事物感到憤怒。”

  原爭的眼睛裏彷彿有無形的漩渦,隋禾不由自主地看進去,感受到輕微的眩暈。

  “所有能讓我感到憤怒的事物都與你有關。”原爭的脣角勾起一個淡得看不清的弧度,語氣是一種斬釘截鐵的篤定,“所以,你纔是唯一特定的存在。”

  隋禾察覺到原爭眼裏陌生又熟悉的情感。他的心高高地飄起,又重重墜下,到最後,幾近惶恐。

  哪怕這種情感讓原爭看起來像一個真正的人類,他依然是個怪物。這是永遠無可辯駁的事實。

  隋禾抿抿脣,決定趁着這個怪物對這方面的無知,先誤導原爭:“那又能說明什麼?作爲深淵裏唯一的人類,我本來就是特定的存在。”

  “不對,這不一樣。”原爭反駁道,“如果是其他人類進入深淵,我不會讓他活着。”

  “因爲我……”隋禾遲疑一秒,“讓你刮目相看,當然是特定的存在。”

  這回原爭果真沉默地思考了很久。

  隋禾正要悄悄鬆一口氣,就聽到原爭說:“這也不對。這是起點,不是結果。因爲你不一般,我纔會關注你。關注你之後……”

  隋禾等待着下文,心又提了起來。

  “我開始感到……喜悅?”原爭十分不確定地說出這個詞,眉頭也鎖了起來,“如果那種很輕鬆、有所期待的情緒是喜悅……”

  “不是!”隋禾脫口打斷他,“你永遠不會懂得人類感情!不要想太多了!”

  隋禾臉色蒼白,匆匆忙忙低下頭,避開原爭探究的視線:“我困了,我去睡覺了。”也不顧現在應該算是深淵的白天。

  回到石屋,他沒有點亮蠟燭。在昏暗的光線中,他向後倒在牀上,胳膊肘遮住眼睛,長長地嘆了口氣。

  當晚,隋禾閉着眼睛躺在牀上,盡力放空自己。

  他白天睡的時間太長了,晚上遲遲睡不着。規律的水聲彷彿變成了時鐘,滴答滴答地催促着失眠的人。

  不知過了多久,他突然捕捉到輕微的腳步聲。

  他沒有睜開眼睛,放緩了呼吸,一動不動。

  腳步聲在他牀邊停下了。

  一道目光有如實質般停留在他臉上,他的呼吸更輕了。

  片刻後,他身邊的牀墊微微陷下去一點,有什麼東西向他靠近。存在感很強的目光從正上方投射下來,距離似乎很近。那個怪物應該是在俯身觀察他,近得他都能感受到怪物的呼吸。

  這呼吸比起以前,似乎重了一些,溫度也過高了。不對!

  然而還不等他反應過來,那沉重的呼吸就驟然壓下來。

  在雙脣被某種柔軟但冰涼的東西狠狠壓住時,他猛地睜開眼,看進一雙泛着暗紅的眼中。

  那雙眼中有着瘋狂和混亂,也有與之博弈的清醒和理智。明明是兩個極端,卻能詭異地融合在一起。

  壓着他的脣瓣微微離開了一點,原爭牢牢盯着他,低聲吐出一句話:“人類的記憶裏還有一種情感。我想驗證一下。”

  說完,又看着他的眼睛,不容拒絕地壓了下來。

  作者有話要說:今天是感情戲苦手不敢說話的一天(捂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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