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四十三）
她深吸一口氣，雨後潮溼的味道讓人頓時神清氣爽，彷彿就連視覺也提高了了一個檔次，鱗次櫛比的城市景色瞬間明晰銳利許多。
“難得來一次首都，乾脆自己逛逛吧？”
買點當地特色，之後再回聯盟安排的酒店。
她這麼想着，踏出屋檐的庇護，輕柔的雨絲順着風盤旋而下，藏入她的髮絲。
天際僅剩餘暉，之後整個城市的燈便如期亮了起來。色彩鮮豔的霓虹燈在無聲的碰撞，燈紅酒綠猶如被拼接，融合得恰到好處。
車流匯聚成的光形成了線型，一如既往的交通堵塞，讓這光流遲滯不前。
堵在馬路上的司機們都很煩躁。然而某輛邁巴赫中，坐在車內後排的西裝青年卻耐心多了，雙腿交疊，垂首合上文件，揉了揉忙碌一天而酸澀的眉心。
已經堵了半個小時了，才過了一個路口。葉秋百無聊賴地望向車窗外，看到街邊的人行道上，有一夥晚歸的中學生正打打鬧鬧，歡快地跑進巷子深處。
而在那樣人間煙火似的景色中，卻上演了一樣葉秋未曾料想過的場景——
——那個狼狽逃竄鞋都飛了一隻的女孩子，怎麼看得那麼眼熟啊？！
大意了。
黎白鹿悔不當初的心想。她只不過想摘下口罩墨鏡去自拍而已，怎麼會有那麼多眼尖的路人發現了她？！該說不愧是嘉世的商業化做的極其到位嗎，哪怕並不是嘉世狂熱粉，但凡是榮耀玩家都認得她的臉，她只是一個不小心，便已經被團團圍住了。
剛開始她還按照陶老闆所說，一定要對粉絲親切和善……可是人越來越多，她再不跑，怕是會擁堵馬路，交警叔叔找上門！
當她的手腕被人握住時，她的心停跳了。
她以爲要被抓住了，明天就會上社會新聞頭條而不是榮耀熱門。
可是當擡眼望去，透過凌亂的髮絲，映入她眼簾的，是逆着燈火闌珊，成熟而英俊的一張面龐。
“……葉前輩……？”她惶惶地眨了眨眼，透過喉嚨的聲音，低得只剩氣音。
不、不對。
葉前輩的衣着不會這樣服帖優雅，身上的味道是淡淡的菸草，而不是如今她隱約聞到的木質清新的香味。
她的腦筋轉得很快：“葉……先生？”
“噓，先別說話，你要去哪裏？我讓司機帶你去。”葉秋帶她脫出了重重包圍。
——然後把她領進了交通擁堵的車道旁。
堵得死死的。
黎白鹿：……這特麼是纔出虎穴又入狼窩啊！跑都沒得跑！
黎白鹿：“我還是自己跑吧，葉先生再見。”
最終，她躲進了人員複雜的網咖之內，才重回了清淨。所謂最危險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這裏的人忙碌於上網，她只要戴上墨鏡，就不會有人在意突然來了一名女顧客。
可是……
“葉先生，您也跟着進來，有什麼事嗎？”
上天作證，帶着這個大男人逃跑，她的速度起碼慢了一半！葉秋這身西裝革履以及鋥亮的皮鞋，壓根就不是跑路用的！
葉秋有些擔憂似的打量一下她：“我有些擔心你，你不認路，所以就跟上來了。……你還好吧？”最終視線落於她的腳上。
那地方有些紅腫，或許是跑步時被涼鞋的帶子勒住了。黎白鹿只好笨拙地單腳蹦到了角落，在一臺電腦前坐下。
她最心痛的，不是自己的腳踝被勒傷，而是報廢了一雙鞋……
見狀，葉秋善解人意：“我去商場裏幫你買一雙新鞋吧，總不能這樣回家。”
黎白鹿訥訥點頭：“好……謝謝。”她報上了鞋碼，然後又得到了葉秋讓人心安的一笑。
這感覺怪怪的，黎白鹿心想。葉前輩從來不會這樣對她笑，可是這種溫柔得體的笑容，出現在他的臉上似乎也很合適。
葉秋去了大概有半小時。
爲年輕女士買鞋這種事，他從未體驗過。提着購物袋的歸途中，他的心間仍舊縈繞着這新奇的心情。
他再次踏入了這間路旁的網咖。
這條路，這間網吧，下班途中他數次經過，只不過每次都是在車上遠遠地掃一眼罷了。網吧這地方，他小時候就沒來過，成年之後更是沒什麼需求。可以說，雖然這條路他熟悉無比，但是所有的一切他都很陌生。
他也從沒料想過，今後是因爲什麼要在這裏徘徊，光顧一處他只會遠觀而不會涉入的領域。
他僅是憑着之前對興欣網吧的記憶，明白這裏會有前臺，會有一排排機器，會有形形色色的人。
“我回來了……咦，小黎呢？”
黎白鹿不見了，她不在原本的位置。
可是她褪下的鞋還在原地。葉秋愕然地四下張望，發現網吧的一角正不同尋常地簇擁着一夥人。
葉秋擠進了人羣，果不其然，這中央果然是黎白鹿。可是這一次，包圍她的不是榮耀粉絲。她戴着口罩，頭髮又溼漉漉，身着普通，因爲狂奔過又十分邋遢，誰都認不出來她是那位嘉世認定的接任沐雨橙風的新星。
她似乎正在和人約架——指遊戲裏。
她的左手在鍵盤飛舞，清脆的敲擊聲富有規律似的，似乎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之中，而她也有足夠精力將速度收放自如。
而在她旁邊，操作另一臺電腦的人，看模樣就看得出來，社會上的閒散混子。對方氣勢主要體現在罵罵咧咧上，然而按鍵十分慌亂，被黎白鹿的角色打得連連敗退。
“……這是怎麼了？”葉秋很是恍惚，他不就出去了一會兒，黎白鹿怎麼就跟一個陌生人pk上了？
他的自言自語被圍觀的一名小姐姐聽到了，小姐姐悄悄告訴他，“哈哈，這下有得看啦。你不認識那個人嗎？是我們這的常客……打遊戲的時候嘴不乾淨……被這位路見不平的女俠士聽到了，所以嘍……你認識這位姑娘嗎？”
葉秋更爲茫然了：“嗯，她是跟我一起來的。可是……”
他還是沒懂，混混罵了什麼？讓黎白鹿看不下去了？
小姐姐繼續解釋：“唉，就是遊戲裏的現狀啦，什麼遊戲都總有一些見到女玩家就罵的傻叉玩家……罵的又髒又沒道理，什麼女的就是不會配裝，只配玩輔助這種話……”說着她還深有同感似的一嘆氣，“我看先生你也不是那種泡在遊戲裏的人吧？你大概沒法理解啦……”
可葉秋卻點了點頭，“我懂。”
他好像明白黎白鹿生氣的緣由了。所以也不難想象，之後她一定是看不下去，想要教訓一下口無遮攔的混混。
於是他安安靜靜地圍觀她的比賽。
然而令他沒想到的是——黎白鹿的電腦屏幕前，卻赫然出現了“失敗”二字！
這讓圍觀的人起了喧囂，方纔同葉秋解釋事由的小姐姐不可置信地倒吸一口涼氣。
葉秋也是震驚無比，他不認爲職業級的黎白鹿會輸給一名業務玩家，難不成是她輕敵……了嗎？
周圍得意的，唯有那個混混，“哈哈！我就說——”
黎白鹿一擡眼，卻是笑出聲。
她起身，倚坐在桌沿。雙臂輕輕鬆鬆地環在胸前，儘管戴着口罩，可葉秋仍能想象出她的表情，一定是十分愉悅的。
他聽到她對那混混、也是對圍觀的所有人說——
“真奇怪呢，你我總共比了十局，你不過最後贏了一次，便忘記了你之前在我手下次次活不過十招，覺得全天下的女玩家遍地是弱智。那輸給我九局的你，又會是什麼？”
她的聲音總有女性特有的綿軟，可是咬字清晰，擲地有聲。
配上那雙自信而清亮的眼睛，那其中蘊含着的力度，宛若燭照。
混混惱羞成怒，忍不住動手。接着又被圍觀的人攔住，衆人紛紛道：“輸了就是輸了，大家都看到了，你得認嘛。”
“怎麼還要打人呢？別給我們男人丟臉，這麼輸不起！”
也有人嘀咕了一句，“也就一個女玩家厲害，又不能證明什麼。總體來說，女的玩遊戲就是容易拖後腿啊——”
“——這不是女玩家男玩家誰強誰弱的問題。”
迴應出聲的，是一直圍觀的葉秋。
“這也不是男士和女士誰強誰弱的問題，”葉秋道，“這個遊戲中有女性玩家存在，她們本該就擁有這一半天地。有的人妄圖用這種惡劣的偏見去蠶食女士們應有的娛樂權力，這種行爲非男士所爲。”
“可是電子競技，菜就是原罪啊！”又有人叫囂。
黎白鹿拍手大笑：“好啊，那不管是男的女的，誰輸給我，全部都刪號退遊吧。”
葉秋跟黎白鹿的這一唱一和，終於讓所有“躍躍欲試”的嗆聲者們啞了火。
黎白鹿換上新鞋，有些不適應鞋跟的高度，不由自主地扶上了葉秋的手臂。
她立馬察覺到了，他襯衫袖子之下的小臂，立馬繃緊了肌理，微硬的觸感好似傳達給她訊息：他將時刻保持這種狀態，提供給她穩立的支撐。
這讓她心念微微一動。
臨走前，她回身，對那羣仍在回味還未散場的人羣、以及那名灰溜溜的混混，張揚一笑。
“我無意挑起爭端，也並非想證明自己有多厲害，我只是想說……”
——我只是想說一個真相，不光網遊會有更多更多的女性玩家，就連職業圈也會有越來越多的女性登場。
“呵呵，好好適應一下這種新風光啊。”
最後，她學着葉修那樣常態的語氣，扯出一個嘲諷。
她學的其實並不像，然而仍讓葉秋覺得，她那口罩之下脣角揚起的弧度，一定張揚靚麗到驚心動魄。
走上街道，葉秋仍意猶未盡似的，說了一句：“啊？這就完了？”
“那不然呢？”黎白鹿反問。
“我以爲那傢伙一定會惱羞成怒，我都特意解了袖口釦子準備操練一下身手，準備英雄救美。”
她下意識的打量了一下他的身材。
嗯……好吧，雖說這板正的西裝藏住了他的身姿，可是方纔她摸到他的手臂也能看出來，葉秋一定是時常健身鍛鍊的類型。
黎白鹿假咳兩聲：“算了吧，這又不是電影。”
“你也知道這不是電影啊，”葉秋收斂了笑容，“所以我很不贊同你隻身去挑釁那種社會閒散人士的行爲。”
對於這個，黎白鹿老老實實地道歉了。
“嗯，我知道，下次不會了。”
她坦然認錯，態度誠懇，搞得葉秋也愧疚起來：“雖然但是，總之、反正……我很贊同你的想法。”
“我的想法嗎……”黎白鹿想了想，“其實我也沒什麼想法，我只是看不過去罷了。深有同感的同時，覺得一定要做點什麼。”
葉秋緩緩地再次露出微笑：“我也想爲你做點什麼。所以如果有下次……如果有幸有下次，你要等到我回來。”
“葉秋。”
“怎麼了？”
“你會覺得我很……怎麼說呢，你會不會覺得我欺負普通玩家，太傲慢了？”
“我只會覺得那個人真倒黴，竟然碰巧在職業選手的面前大放厥詞。”
“職業選手嗎……你這樣說，我更心虛了，我遠遠達不到蘇沐橙前輩、楚雲秀前輩那樣的高度。在我看來，她們已經強到了能夠無視男女之別——”
葉秋卻微微擰起了眉：“可是，爲什麼非要摒棄男女之別呢？”
這讓黎白鹿不理解似的歪歪腦袋。
葉秋深深嘆了一口氣：“似乎一直以來都有一種莫名其妙的現象。但凡女士們想要進入曾經被男士強勢主導的領域，就要被規訓成“無視男女之別、拋棄女性身份”才方可被接受、才方可被承認優秀。但是憑什麼呢？”
憑什麼呢？如果連女生自己都不認同自己的性別，那何來談女士們的優秀和成就？
他很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面頰：“抱歉，我不是在指責你。”
她連連搖頭：“我懂您的意思……”
夜風在耳邊輕輕吹着，身旁燈火通明，這樣的話題有些沉重，她望着遠處的高架橋，覺得那錯綜複雜好似永遠都沒有出口。
他的聲音被風吹得有些零散，可仍是清清楚楚地飄進她的耳中。
“不論是哪個時代，□□於女性的規則已數不清，可照樣有英雄在夾縫中破壁而出。”
“所以我很期待……”他看向她，衝她伸出手，所及之處，是她的臉頰。
然而他沒有碰她，僅是摘下了她的口罩。同她初遇不過半年光景，她臉蛋的圓潤稚嫩已無影無蹤。此時他的面前，是一張如他所想的、端麗秀美的臉。
她脣齒微張，神情不解：“所以，你期待什麼？”
葉秋笑道：“我期待……在這樣的世紀，你們這一代的女孩子，究竟會有多風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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