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六十三）
在歸隊的短短路途，黎白鹿驚奇地發現，原來將那本就搖搖欲墜的平衡、和勉強維持的平靜一下子捅破之後，她並沒有升騰起曾經預想過的追悔或者羞恥，而是一種莫名其妙的情緒。
硬要說的話……
那是一種近乎報復性的快|感。
當然，這點兒賽前所蕩起的僅屬於私人範疇的漣漪，很快便煙消雲散了。晚上八點，挑戰決賽如期而至。
興欣派出的第一位對陣選手是唐柔。她起身的同時，廣播同樣也公佈了嘉世方面的名單。
肖時欽。一個出乎興欣所有人意料的名字，
在興欣那邊止不住投來的詫異視線中，孫翔明顯爽到了，哈哈大笑：以爲第一個出戰的會是我嗎？上當了你們,哈哈哈哈！”
越過孫翔囂張的氣焰，黎白鹿卻是探頭衝正準備上場的肖時欽道：“副隊，小心。那個姑娘……有點難纏的。”
黎白鹿不是不知道肖時欽是一名具有極爲豐富戰鬥智慧的當打選手，不難招架新人唐柔，但是相比起來雙方的性格，唐柔妹子擁有不咬死對方絕不鬆口的風格，而自家副隊平時看起來也太斯文了，很容易被欺負的樣子。
肖時欽扶了下眼睛，笑道：“你也是，小黎，注意調整心態，不要給自己太大壓力。”
他臨上場前留下這麼一句沒頭沒尾的話，倒是把一旁的孫翔惹糊塗了：“小事情說什麼古古怪怪的話？”而後又得意地哼了一聲，衝黎白鹿揚揚下巴：“你是第四順位，在我後面，你能有什麼壓力？等着收人頭吧！”
黎白鹿現在沒工夫跟孫翔扯皮，神色更爲凝重幾分。
她當然知道肖時欽指的是什麼。
有些事，有些無關榮耀本身純粹的事，他這名副隊也無法扭轉，唯一能做的，也不過是預知到可能的發展。
黎白鹿貌若不經意地瞟了一眼另一個方向。
那裏坐着有意跟嘉世主力隊員分隔的蘇沐橙。作爲全明星級的人氣選手，此時此刻的首席槍炮師卻是低調得不行，落座於邊旁。
“是的……我是第四位。”黎白鹿在心裏喃喃。
但也絕對要成爲……
嘉世的最後一位。
嘉世的擂臺賽次序完全打亂了興欣的部署，嘉世勝出,肖時欽接連迎戰唐柔、莫凡，魏陳，完成了一挑三,爲嘉世在擂臺賽中贏得了一個完美得不能再完美的開局。
在滿場粉絲興奮的喧囂中，黎白鹿卻似乎感覺自己的心中被埋下了一顆計時炸彈，滴滴答答精確的倒數。那些歡呼聲來自另一個維度，都落不進她的心裏。
身邊的隊友彷彿瞬間離她很遠很遠，邱非、孫翔，一個個的起身，離開，出戰，然後迴歸。這些恍若走馬觀花的圖景，一幕幕的浮現，停頓，失色，模糊，最後剩下需要她上臺的戲碼。
黎白鹿走去後臺的時候，觀衆席正處於一片寂靜。嘉世粉絲十分沉默，因爲葉修瞬間挑翻了肖時欽精打細算贏來的優勢，又以零點零三的血量險勝孫翔。而興欣那本就伶仃的粉絲之所以同樣死寂，完全是因爲沒有反應過來。
而這時興欣也同樣回以嘉世一個出乎意料的人選，孫哲平。
這樣一番大神級人物，竟然沒有被安排進團隊賽？明明先前的採訪中，孫哲平很是坦然地承認了自己的手傷，於是肖時欽以此作爲評估，認爲孫哲平或擂臺賽，或團隊賽，大概只能選其一出戰。
“再睡一夏……”有什麼回憶在她腦海中一閃而過，但很快被她強制性拋在腦後。
強攻！
這是孫哲平一開始的架勢，沒有人會對此感到驚訝。
這是他的風格，他的習慣，同時也是……顧及到手傷之餘，無可奈何的選擇。
拖時間與拉鋸戰絕不可能出現在這個男人身上。狂劍士的劍鋒一凜，一記拔刀斬出手，直逼她而來。與此同時，黎白鹿手下的角色同樣架起了炮筒。
冷兵器與重型熱武的交鋒。黎白鹿卻志不在於削弱對方血量，連靠後作力拉開距離，她不打算用以往的風格，純靠操作和反應碾壓，因爲這一場戰鬥……是她用盡心力也必須要結束的，最後一場比賽。
可是孫哲平不會輕易給她機會。
破魔斬！
除了相當出衆的傷害以外，更可削弱目標的防禦力。與此同時，女槍炮師的重炮蓄力結束，場景發生空間扭轉，瞬間，濃滾的岩漿衝向了狂野的戰士。
狂劍士的一擊劈開了她的火力，傷害是實實在在打到了他身上，可是他同樣逼近了她。
其實交鋒不過三四分鐘。
卻讓黎白鹿有點恍惚。
她的對手，無疑是一名攻擊慾望異常旺盛的男人，大刀闊斧，一舉一動都帶着山崩地裂的態勢。她想，哪怕她也強硬以對，恐怕她也無法確保自己能拿下主動。
她從來都不怕與人對扛暴力，但是唯獨這一次，也僅有這一次，她產生懷疑。
“我真的……能夠耗到他無法支撐高強度比賽之時，維持我自己的存活麼？”
他的節奏太猛太快，除卻一開始她找尋到空隙放了大招，其餘全是零碎的低階技能，因爲他根本就不打算……讓槍炮師能有拉開距離、蓄力待發的機會。
“……我想她遇到剋星了。”觀衆席上，微草的劉小別還在拿着手機一邊看比賽一邊收聽解說，“我跟小鹿妹子私下裏打過的呀，雖然那時候她用的是神槍手……我可從來沒見過她能這麼憋屈。你看，她被狂劍士黏得死死的，哪裏有拉開距離展現槍炮師優勢的機會？”
說完劉小別又吐槽了一下不靠譜的解說，重新戴上耳機沉浸在獨自觀看比賽的世界裏。旁邊的高英傑和許斌接着竊竊私語起來。
“難不成，身爲槍炮師，她最不擅長應付的就是狂劍士？”
“應該說，她只是不擅長對付孫哲平而已。小黎妹子是很強硬的風格，但是她現在也沒機會強硬呀……”
“嗯嗯，孫哲平前輩還真是咬着小鹿死死的……”高英傑有點替她揪心。
許斌：“哦！她逃，他追，她插翅難飛。”
高英傑：？
“槍炮師的移速還是太慢了，”這時劉小別又冷不丁的插話。
是啊……臺下三人一同心想。他們見識過黎白鹿的神槍，正因如此，現在纔不禁做出假設，若是使用機動力更爲敏捷的職業，會不會有破局的一線生機？
賽場上，相似的想法同樣在她的腦海中一閃而過，其實那基本等同於退縮，設想不該存在的可能性。
屏幕裏對手的氣勢近乎絞殺。血影的光景，猩紅似乎穿透屏幕，落入她凝重的眼眸，染上一抹血色。
在近乎逆局的絕望中，她開始提速，在外人看來，像是做着最後的掙扎。
席捲二人交鋒的空氣加速了，再然後——一聲巨響。
來自槍炮師的。
煙霧散去，臺下的人靜默。
劉小別驚叫：“不是吧！好不容易蓄起的大招，她怎麼能打偏？她難道心態崩了？”
“不、不對……”
比起臺下的觀衆，最先意識到的自然是孫哲平。
他的屏幕在震動，孫哲平移動鼠標，發現腳下的地板在一點點開裂。
黎白鹿並沒有停手，無數子彈與激光炮形成了嚴密的打擊網，割裂了目之所及之處所有的遊戲模型。腳下的建築在撕裂，牆面則爆炸，空氣中充斥着——
碎塌的悲鳴。
他很快明白了。
二人所處的建築，開始顫抖，真實的物理引擎下，那陷落的地板讓他的狂劍士瞬間滑落幾米，掉入下層。而飛躍而起的建築碎片讓他舉步維艱。他看到槍炮師同樣掉了下來。
他們開始了賽局開始後第一次對話。
［再睡一夏］：你瘋了！
這樣做對她有什麼好處？比賽臺在損毀，他在受傷，她亦不可能無損。
黎白鹿回：
“前輩……剛纔你很得意啊？反正左右都是被你壓制，那拉你進入一個大麻煩也不錯哦。”
屏幕外的孫哲平都要被氣笑了。
看起來對面的妹子似乎只不過是做困獸之鬥，然而孫哲平卻不敢大意，他仍是能感受到對面極爲清醒的戰鬥意識。
孫哲平感覺到自己的血液再一次沸騰了，他竟然覺得，這樣也還不錯。
千變萬化形勢危急的地圖建築，不按套路出牌同樣瘋狂的對手。
他被一波槍彈追咬，同時牆體碎片無時不刻稀稀落落砸在身上，地板震盪，屏幕搖晃暈眩，粉塵與火舌遮天蔽日。
黎白鹿這裏也是同樣，翻騰跳躍，一點點墜落，又找準機會爬升。
這時候，再好的眼神都無用了，那根本是僅憑聽覺才能繼續的戰鬥。
這也絕對是——於觀衆來說，最提心吊膽的比賽。
場館寂靜，所有人都在屏息，好似但凡有個人大喘氣，臺上本就搖搖欲墜的歐式圖書館建築就要徹底崩塌似的。
究竟最後是急劇的炮火將僅剩完整的地板粉碎、還是凌厲的刀鋒斬斷苦苦支撐的稱重牆柱？
亦或者——又是誰，能夠成功從對手的撕扯中掙脫，在大廈傾覆的最後一刻，逃出生天？
“瘋子……這傢伙，連板甲與重甲的防禦差距都算進去了嗎？”
槍炮師移速慢，但同時又有24職業最高的防具。那墜落在他們身上的建築碎片，狂劍士明顯喫虧於低一級的防禦，血量一點點兒的被磨平。
極致的對決中，將自己的所有……力量、思想、本能，都徹頭徹尾的交付，與她交鋒、碰撞。
而對方，也不曾有任何掩藏，這就是拋卻一切社會身份標誌之後純粹的自我野性。
孫哲平好似完全忘記曾經第五賽季的決絕，忘記手上的束縛，若是賽制允許，他恨不得先暢快大笑一番。
而黎白鹿她卻異常的平靜。
是了，就是這種感覺。
她的槍炮師。
已經不記得那一天是幾號，那大概是蘇沐秋剛剛以真實樣貌現身的時候，黎白鹿問過他一個久久探尋不得的問題。
“沐秋……你以前明明用的是神槍手不是嗎？爲什麼最後準備了沐雨橙風這個賬號？”
蘇沐秋回得很隨意，因爲這根本不是個沉重的問題：“究竟用什麼職業，我無所謂啦，槍炮師也好神槍手也好，其他職業也好，只要給團隊帶來的優勢更大，我就會用那個。至於最後選了槍炮師嘛……一是沐橙蠻喜歡那張卡的，二是因爲老葉是近戰，那我選個超遠程也不錯。”
而後他話鋒一轉，問她：“你呢？你從神槍手轉職，是因爲嘉世的要求。那麼你喜歡上這個職業了嗎？對你來說，槍炮師是什麼？”
黎白鹿笑着反問：“你呢？你覺得槍炮師是什麼？”
“當然是能主攻能輔助，抗打又帥氣！”
她並不意外這個答案，只是她也給出了自己的答案。
“槍炮師……對我來說……”
是暴虐，是摧毀，是焚燒殆盡，是不擇手段的宣泄。
一聲響徹雲霄的轟鳴！
塵埃落定。
終於……結束了嗎？觀衆們無一不是翹首以盼。
煙塵滾滾，浮現最後獨留的身影。
“是……是……”解說遊移不定，這種情況下，誰留到最後都不奇怪，在火舌散盡、角色得以明晰之前，解說不敢冒險。
終於，數據框彈出，榮耀logo閃現。
“……”
黎白鹿不可置信，全然忘了這是在直播，緊緊地捏住屏幕兩側：“爲什麼……明明只差一點兒！”
是的，只差一點兒。
百分之八的血量差距而已。
令孫哲平也是苦笑：“這種情況……不過是幸運值來決定勝負吧？”
崩塌地陷的關頭，每移動一步都消耗着運氣。
“……算了。”黎白鹿心想，雖然和預設有所差距，但是也不算是大問題。
她走下臺。聽到廣播公佈下一名選手。
後臺，她跟蘇沐橙相遇。
其實沒打算多說什麼，事已至此，兩個人的立場似乎有些尷尬。蘇沐橙率先駐步，微微笑：“辛苦了，小鹿。”
黎白鹿很平靜：“別做傻事。”她說。
蘇沐橙有些訝異，卻沒回答，只是說：“我上臺了。”
黎白鹿原地留了一會兒，忽地又衝她的背影道：“你當然可以討厭嘉世，但是你不要毀了自己！我知道你想做什麼，你太好猜了！你是不是不打算回來了？”
“……小鹿，如果不是因爲嘉世裏有你，我明明可以很乾脆的徹底討厭嘉世的。”後臺光影明滅，蘇沐橙稍稍回頭，笑得有些慘淡，“你看，明明這一場過去，我應該開開心心的離開……但是，我現在一點兒都不開心。”
“……”
黎白鹿回到嘉世席位的時候，路過場館的風口，驟然覺得很冷。
她沉默地坐回原位，一旁的肖時欽看得心裏有些不是滋味。
結果還是朝着最壞的方向發展了啊……
以至於臺上蘇沐橙乾脆利落的結束比賽，徹底宣告同嘉世決裂這件事，都讓他不是太過驚訝。
肖時欽從椅背上拿下一件隊服外套——那是黎白鹿上場之前脫下來隨手一放的。
“好好準備團隊賽。”他只能這麼說，順帶給她蓋上。那一場比賽耗盡她的心力，她潔白的後頸顯得汗涔涔的，肖時欽看不下去，怕她冷靜下來後着涼。
嘉世這邊一片死寂，陶軒完全沒想到蘇沐橙竟決裂得如此激烈，連忙忙着安定軍心。
而興欣這邊卻是其樂融融。就看這兩隊氛圍的話，恐怕不會有人相信剛剛結束的擂臺賽事實上是嘉世贏得了一個人頭分。看這模樣，好像嘉世戰隊是在大比分落後似的。
離團隊賽還有些休息時間，場上仍舊喧鬧。坐在興欣席位上的孫哲平，卻沒摻入到隊伍裏熱鬧的氣氛，而是一邊活動着賽後痠痛的手腕，一邊漫不經心地向另一支隊伍探去視線。
如今嘉世到底什麼人員構成，孫哲平一概不知，他則懶得弄清楚，唯一認識的就是肖時欽，不過他沒有興趣。孫哲平靠上椅背，視角偏移，這才找到了目標。
幾乎是同時，黎白鹿就敏銳地察覺到了，她擡眼，同樣看到了那邊的席位上，不久前纔剛剛與她激烈交鋒、現在卻顯得坐姿隨意不羈的男人。
遙遙對視幾秒種，黎白鹿率先移開了目光。那個男人壓根就不掩飾投來的欣賞與探究，太過直白，她一時間不打算正面面對，何況她也沒有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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