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秦山說“他們家比較複雜”,楊嵐說“我們家不是你想的那樣”。看過這一出鬧劇,她終於明白原由。沒有人願意將這些透露給一個外人,她無異於掀開他的傷疤窺探隱祕。
她停下腳步,說:“我不放心楊嵐所以才告訴你……不該讓你摻和的。”
“沒有。”他的聲音輕輕柔柔,卻有一分疏離,“讓你看笑話了。”
“誰家沒點事兒。”她攥緊了衣兜裏的煙盒,“葉釗,你能不能不要這樣啊。”
“哪樣?”他還穿着染了酒漬的襯衫,路燈的光穿過枝葉映在頃長的身影上,沒有風塵僕僕,沒有疲倦不堪,他站在她面前,漠然地。
若是今夜有月亮,他可比擬皎潔月光,清清冷冷,離她好遠好遠。
“沒有人怪你。”他擡手揉她的頭髮,“我說了,你做得很好。”
“你不能討厭我。”
他在她鼻樑上輕刮一下,“怎麼會,好歹你也是客戶。”
“不是。”她攥住他的手腕,被他巧妙抽回。日夜徘徊在心中的話呼之欲出,她轉過身去,“算了……請我喫布丁。”
“好啊。”
她同他並肩走着,“你怎麼喜歡喫布丁?”
“還好。本來想戒菸,學着他們喫糖這些,結果沒戒成,倒養成了時不時喫個布丁的習慣。”
便利店裏面生的職員在崗,葉釗買了兩盒布丁,李琊說:“老闆也要付錢啊?”
職員疑惑地打量他們,“老闆?”
“沒事。”葉釗接過零錢。
李琊雙手負在背後,跟着他走出去,“員工都不認識你。”
他拆開布丁的包裝,遞給她一盒,“名義上這家店是老秦的。”
“你是合夥人的事情不能讓太多人知道。”她取出勺子銜在嘴裏,撕着密封薄膜,手上用勁,不知怎麼勺子掉了下去。
“用我這個。”他直接把勺子放進她手上的盒子裏,“可以避免麻煩。”
將前後聽到的消息聯繫起來,她幾乎確定他家裏欠了貸,並且不是小數目。
慢吞吞喫完布丁,兩人已走到茶樓前的路口。李琊
把空盒子丟在垃圾箱裏,故作輕鬆地說:“請我喫布丁,附贈送我回家,下次要怎麼還你纔好?”
“陪我散步回去。”他說完笑笑,“好了,我走了。”
“葉釗,你不能因爲楊嵐因爲和興就疏遠我。”
他輕呼一口氣,“妹妹崽,不要這麼敏感。”
聽見他念“妹妹崽”,她有些心酸,卻笑得眉眼彎彎,“我最機靈了。”
“誰能比你聰明。”
“你答應我。”
“爲什麼?”
“好不容易多了一個可以說話的人。”她眼裏皆是懇切,依舊傲然道,“我不管,你答應我。”
“好。”
茶樓燈火通明,董婆婆坐在吧檯後看電視,見李琊進門,笑着說:“唉喲,我們幺兒回來了。餓不餓?廚房煮了你喜歡的小湯圓。”
她搖頭,“小姑不在?”
“她和你乾爹去看房子了。”
“看房子?”她走到吧檯裏面,拿鑰匙去開上鎖的櫃子,打開來卻只有雜物,“你知道姑姑把我的煙放哪兒了嗎?”
“妹崽家家少抽點菸。”董婆婆經不住她甩手撒嬌,指了指上排的櫃子。
她拿出一條橘色百樂,問:“看什麼房子?”
“照母山的,你乾爹要給你們買房子。”
“別墅?”她夾着煙上樓,丟下一句,“錢多得沒地兒花。”
埋頭寫完作業,李琊收拾出換洗衣服正要去浴室,李鈴蘭裹着一身酒氣闖進閣樓,“山茶,我的好幺兒。”
她連忙丟下衣物去扶她,“小姑,上了年紀注意點吧,總喝這麼多。”
“誰說我上年紀了。”李鈴蘭呵呵地笑,“我給你說,今天你小姑我去看了房子!”
李琊扶她坐在牀沿,“喝點水再說。”
李鈴蘭擺手,“我沒醉。”倒在牀上,“你乾爹什麼都準備好了,還給你弄了個專業琴房,隔音,隨便你怎麼鬧騰,外面都沒聲兒。”
李琊拿起馬克杯,飲一口涼水,“這麼高興。”
“那是,今天還有大師和我們一路,那兒風水可好了!”
“怪不得你最近沒空搭理阿貓阿狗。”
“阿貓阿狗……”她聲音乾澀,伸手要水喝,“哪兒來的阿貓阿狗。”
李琊把水杯給她,盯着杯緣上磕碰出的凹糟,“
什麼賣保險的呀,你不是想釣他麼?”
她大口喝了水,捧着杯子說:“小葉啊,他的事我心裏有數。”
李琊驀地提高音量,“你背後查他!”
李鈴蘭對此話沒有反應,笑了笑說,“看他穿的衣服戴的表就知道他沒什麼錢,一查就被我逮着了吧。他爸好賭,他媽早跑了。他一個人又是找銀行貸款又是賣房子,好不容易還清,他爸又賭,借了和興的高利貸,現在還差幾十萬。”
李琊深知她半醉不醉時總是絮叨不停,無言地聽她說。
“普通人家欠一屁股債一輩子也還不清,他有骨氣,好好的北大也不讀了,幾本書的版權,是叫版權嗎?總之全賤賣。回來做墩子,碼頭工,送牛奶,什麼都幹過了,賣幾年保險賺的錢都拿來還債。住破房子,一個月六百租金……還有他爸那腿,當初被趙三的人打斷一條腿,時不時還要花錢去醫院看病。你說人都這樣了,我把錢送到他面前,他會不要?再有骨氣,再裝得清高,都得——”
“小姑!”李琊再聽不下去,拉着她站起來,“你這些事我不想聽。”
“好,好,不煩你。”李鈴蘭想把馬克杯放到桌上,卻沒放穩,杯子摔倒地上滾一圈,涼水傾倒出來,杯耳碎了一截。
她急道:“蘭姐!”
“唉喲,”李鈴蘭踉蹌着去撿杯子,“又是限量版的杯子?”
“不是,打氣-槍贏的。”她踢開碎片,“我來收拾。”
李鈴蘭笑着走出門,忽又用手撐着門框,“今天和唐季飛玩得開心嗎?”
所有情緒找到瞄準點,她說:“不要再安排了,我沒這心思。”
李琊鎖上房門,蹲下來拾碎片。好運不過如此,一天之內竟撿兩回碎片。指腹劃出血痕,她亦無知無覺,胸口猶如負起千斤頂,喘不過氣。她無意中知曉分毫境況都兢兢戰戰,小姑卻輕易地將人查了個透徹。背依勢力的人習慣了橫行霸道,眼裏沒有規則,任何事物都是爲其所用的破綻或把柄。原來男人女人都一樣,待在高處,便覺得餘下的人如螻蟻是玩物。
斷裂的杯耳抵進掌心,血肉模糊。女孩的話言猶在耳,“我沒有腦子,活該接受命運是嗎?憑什麼你出生那麼
好,會所的人都聽你的,憑什麼我就是燒烤攤的女兒,新鞋都買不起,憑什麼呀……”
打開索尼磁帶機,音量調到最大值,石玫瑰樂隊奏響《Beggingyou》,聲浪蓋過樓下動靜。
沒關係,從石頭縫裏長出的山茶花早已變作異種,歷經風吹雨打,不會枯萎,不會凋謝,甚至掉進下水道,也不會被淤泥淹沒。
課堂、考場、便利店、果殼、茶樓、會所,李琊上山下山,日子過得充實,但總覺寂寥,罪魁禍首自然是神龍不見首尾的葉釗。
有一回,她鼓攛秦山一起喫去宵夜,說兩個人太冷清,讓他叫朋友出來。他喊來一幫中青年,攜家帶眷,喫完宵夜鬧騰着去唱歌。葉釗始終沒出現,她忍不住撥打了爛熟於心的號碼,聽見電話那邊歡歌笑語,悅耳的嗓音說:“什麼事?晚點兒回你電話,現在不方便。”
日日夜夜等待,這個電話沒有下文,轉眼就到四月。
“你的手好了?”唐季飛掰開李琊的手掌,“沒事兒摔什麼菸缸,這麼漂亮的手,留疤就不好了。藥還得擦。”
她收回手,睃他一眼,“你沒事做?天天來接我。”
“每個星期不就這麼一回,這機會也不肯給我啊。”
她笑笑,“大哥,你知不知道學校的人怎麼說我的?”
他嬉皮笑臉地說:“說你楚楚動人,百聞不如一見。”
“說我四年大學讀完到底要換幾個金主。”
他去瞧她的神色,意識到不是玩笑後,沉下臉來,“誰說的?”
她透過後視鏡瞥了眼駕駛座上的綠毛,“怎麼,你要砍他小拇指還是把人丟進嘉陵江?”
“我沒開玩笑,誰敢欺負你,我收拾他。”
“那你最好搞輛大炮把半個學校轟掉。”見他表情仍舊嚴肅,她說,“我開玩笑的。你別聽蘭姐的,她就想把我和你湊一塊,好親上加親。”
唐季飛還在回味這句“親上加親”的意思,聽她又說:“不說我有重要的情報跟我分享?”
“學生妹的事我查清楚了,牌桌上的人合夥耍老千。”
“什麼意思,她不該欠這筆錢?”
“這事兒那幾位都知道了……”他頓了頓,只用她能聽見的聲音說,“這是個機會。”
她壓下思緒,玩笑道:“立功了你,怎麼報答我?”
“想要什麼你只管說。”
“演戲啊?得了。”她說,“他們還數着日子等你們上門收債,搞了半天,是小孩受了委屈,總不能就算了。”
“該收拾的我都處理好了,他們那邊兒你出面,好好解決。”
“內憂外患,流年不利。你該讓乾爹去算算,和興是不是氣數到頭了。”
“你跟我怎麼開玩笑都行,這些話不能說。”
她摸着手機按鍵,“行。”
:https://www.bie5.cc。:https://m.bie5.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