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6章
結果司馬學士和王學士各抒己見,完全相反。
司馬光贊同,節儉從官員開始,這很好。
王安石反對,說這根本就是杯水車薪,形象工程。想當年唐朝的宰相常袞節省了工作午餐,被人譏笑,辭飯還不如辭位,根本就不配做宰相。何況現在國用不足,只是表面現象,真正的問題並不在這兒。
司馬光搖頭,常袞減少俸祿,總比尸位素餐的廢物們好。現在國家最重要的問題就是物資不足,王安石講得不對。
王安石高深莫測的一面露了出來:“知道是怎麼造成的國用不足嗎?核心問題是沒找到真正善於理財的人。”
這句話是宋朝開天闢地頭一次被提出來,就算在中國歷史上,也只是有人曾經隱約地做到過,卻從來沒有上升到這樣的理論基礎上來。
神宗的眼睛亮了,可司馬光卻不信邪,他的的確確是位不世出的歷史學大師,所有的事都別想騙過他。他立即就指出來:“你所說的善於理財的人,不過是按照戶口、人頭數目盡情搜刮民財而已。百姓窮困,就會淪爲盜賊,這不是國家之福。”
王安石非常平靜,他下面說的這句話,如果真的做到了,他就是從古至宋,乃至於滿清,最了不起的國家管理魔術師。
“善理財者,不加賦而國用足。”我可以不加稅率,就讓國家的收入增加。
神宗激動了,司馬光憤怒了。王安石這句話,簡直就是在挑戰他的智商他的學識。有他在場,還敢說出這樣的話,是對他最大的侮辱!
司馬光說:“天地間的財物有定數,只有那麼多,不在官就在民。你所說的不加賦而國用充足,不過是暗地裏做手腳搶奪民財,那比加賦更惡劣,加賦至少還有根據和具體數字!何況這招數很早以前就有人用過了,漢朝的桑弘羊就用它迷惑過漢武帝,後果低劣不堪,當誰不知道嗎?”
對話到這裏達到高潮,可也結束了。史書裏,注意,是南宋紹興四年範衝版的《神宗實錄》裏,沒有王安石對司馬光這番話的回答。
以王安石當時的狀態,和事情的重要性,他會選擇閉嘴認輸嗎?絕對不會!但就是沒有了……接下來的是神宗的結論。他說,我的意見和司馬光接近,但是關於兩府是否減掉賞賜,以王安石的見解爲準。
自相矛盾,還是和稀泥?神宗的心理歷代學者都有自己的看法,我不一一贅述,留下篇幅說說自己的淺見。首先,司馬光的“萬物有數,不在官即在民。”這乍一看非常有理,甚至在宋朝時是真理。王安石的“不加賦而國用足”簡直就是變戲法,十足十的是用異端邪說引誘年青的神宗去犯罪。
討論王安石,總是要和現代的經濟調控聯繫起來,拋開“道德”,就以經濟論事,司馬光的理論可以歸納爲兩個字,“零和”。即收入和支出相等,不在官即在民。
王安石的叫“增值”。以政府做商號,用各種手段,包括政府調控、降低利率等辦法來刺激市場,加快週轉速度,就會在同樣的利率下,產生更高的稅值。說得複雜,其實就一句話,像小商販,只要貨走得快,價錢不變,也照賺大錢。
由此可以分析出,王安石更加高明,他超出了時代的限制。那麼問題出現,他都超出時代了,至少就不被時代所理解。那麼爲什麼神宗還會聽他的呢?
這一方面是被他的“戲法”所引誘,不加賦而國用足耶!多誘人。另一方面就是下面對話的內幕含義了。
神宗問唐介,王安石當宰相怎樣?他是“文學不可任?吏事不可任?經術不可任?”到底哪點不達標?
唐介回答,王安石很好學,但拘泥於古法,議論很迂闊,要是讓他當宰相,一定會變更現有的法律,讓天下不得安寧。
轉過身來神宗問王安石,別人都說你只懂經術,不曉世務,你怎麼看?
王安石說,經術,正是用來治理社會的妙藥良方。後世的一些所謂學者,他們迂闊蠢笨,根本沒學會,纔會說經術無用。
到這裏爲止,是比較常見的文人對掐,互罵你傻的一般表現。下面的纔是重點。
神宗再問,那麼,讓你來治理國家,你首先要做的是什麼?
王安石斬釘截鐵一句話:“變風俗,立法度,當前最大的急務!”
談話結束,從此之後神宗對王安石言聽計從,是中國古代歷史裏最爲合契的一對君臣。請問,這是咋搞的?變風俗,立法度,這六個字有什麼魔力?
魔力超級大,這是中國古代劉邦建立漢朝以前最了不起的一種學術的暗示。這種學術讓春秋戰國時一個個國家只要想富強,想在弱肉強食的環境中屹立不倒,發展壯大,就必須要遵從它,甚至於秦始皇消滅六國,統一天下,都以它爲根本。
那就是光耀後世,卻只能隱藏在儒家學說陰影裏的法家。
翻歷史書吧,不管誰有什麼樣的見解,都不得不承認這樣一個事實。天下是法家子弟打下的,卻被儒家學說摘了桃子。沒辦法,法家講究實效,所以能創世。儒家教人守禮,讓既得利益者喜歡。
法家巨大的治世力量,一邊讓統者們深深地忌憚,一邊又讓他們無法捨棄,於是造成了一個現象。很多有爲的君主,都是“外儒內法”的。神宗皇帝就是其中的一個典型。
他在治平二年,還是穎王時,手抄了一整本的法家典籍《韓非子》,抄完後拿給自己的幕僚看,檢查有沒有錯處。不巧,被當時的侍讀孫永看見了,這位儒家子弟立即翻臉,哪怕對方是皇子,也撇着嘴冷笑一聲。“韓非險薄,無足觀。”
儒家學說多博大精深,仁義道德啊,可惜除了一條條的人生語錄之外,沒半點治國創業的具體辦法!
神宗當時不想把事搞大,笑了笑,我就是給書架多添本書,並不是喜歡它。
這時他在王安石的身上找到了共鳴。王安石是個很妙的人,根據以往各種史書裏的描寫,人們總把他當成一個爲了自己的信念,不惜一切必須達到,堅定執着到油鹽不進的程度,同時純潔到天真。不對,王安石很會耍花招。他開口閉口都是古代聖賢怎樣,堯舜禹怎樣,其實都是掛羊頭賣狗肉,內裏所做的都是法家行爲。
“變風俗”,儒家學說最大的目的就是讓風俗純樸,人民不管自服;“立法度”,儒家從來都是以籠統的仁義道德來“治國”,從來都鄙視“術”。想想王安石後來一條條的具體法令,那是什麼呢?
這次談話讓君臣兩人心有靈犀,也註定了後來和朝廷裏所有朝臣的矛盾,包括那些初期支持他們,後期變成死敵的人。
儒家和法家,是不可調和的。
宋神宗從熙寧元年四月召見王安石,到第二年的二月時,纔有了變法的實際舉動。任命富弼爲首相,王安石參知政事,組建自己的班底,變法開始。
歷代史書接着就開始介紹各個具體法令的內容,頒佈的時間,以及遇到的困難。如果我也這樣寫下去,就根本沒法剖析出這段歷史的真相。
試問這樣翻天覆地的大變革,只在神宗和王安石達成法家治國的理念後,就直接上了馬,是不是太兒戲了呢?神宗真的成了毛頭小子,王安石真成了不學無術的傻大膽?
開玩笑,這期間有10個月的時間,宋神宗和王安石朝夕相處,從他們後來所做的事業有多大來看,他們的討論肯定多方多面,涉及到帝國的每一個角落。
作爲後世人,我潛心靜思,推算出他們至少有三個重點必須詳細考慮。第一,那是個大祕密,是這次變法的大宗旨,所有的舉措如果不建立在這個大前提之下,那麼一切都失去了意義。不過可惜的是,查遍千年史書,不論是古人的,還是近現代的,對此都一字不提。
或許是他們沒看到,或許就是別有用心地給刪除了。
第二,變法的速度。是急進還是緩變,這是個大問題。要比具體的變法措施更重要,我們清楚,一件事的成功與否,不僅與它的立意有關,更與它的做法有關。怎麼做更多地決定了它的成功。
聰明博學如王安石,謹慎小心如宋神宗,這個最起碼的前提,一定會考慮到。只是出於對第一點,那個大祕密大宗旨的遵從,纔不得己選擇了實際操作中的急燥。這是無可奈何的,可也是熱血沸騰,不得不做的!
第三,變法的涉及層面、具體法令。
環環相扣,每一個條件都爲上一個服務,這是一整條互動互補,一榮俱榮,一損百損的利益鏈條,哪一點出了錯,都會讓帝國承受不可估量的打擊。具體到第三條,它得服從前兩個前提,國家必須迅速富強,極快地增加國庫厚度。
得有錢,才能去做那些事。至於說事後怎樣,只要那個大祕密大宗旨勝利了,一切都好說。
這三點討論過之後,在宋神宗和王安石的心裏,變法己經有了一個完整的、宏觀的藍圖,到了這時,才能進行實際操作。
實際操作讓王安石全面躲在幕後,首相是富弼,以富弼的威望來鎮撫局勢,安定人心。王安石組建的變法班底更有講究。
成立一個全新的部門,名叫“制置三司條例司”。故名思議,它是以國家的財政總署三司省爲根基,研究怎樣生財的特殊部門。以現代的名詞來叫,可以稱作“財政稅收設計委員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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