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7章
蘇軾、蘇轍兩兄弟。
我們看看他們說了些什麼。先說的是小蘇——“役人之不可不用鄉戶,猶官吏之不可不用士人。”
好,以他這話,看來人生來就是有種族高下的,他不是生活在宋朝,而是在隋唐以前。那時候不管個人能力怎樣,一切以出身論。你是侯門大家,那麼生來就是官,不是,那麼很遺憾,國家最多有個“九品中正制”,可以豪門推豪門,好官你我當。
想要說什麼讀書科考,魚躍龍門,根本是白日做夢。那麼以此爲例,你蘇轍現在會是個什麼人生?
再看大蘇。宋史三百年間第一大才子說得聲情並茂——自古以來,役人必須得用鄉戶,就像喫飯一定得要五穀,穿衣一定要用絲麻,過河一定要用船隻,走路一定要牛馬。就算暫時用別的替換,終究不會長久,還是會回到最正確的路上。
截止到這裏,還和他弟弟差不多。最精彩、最經典的在後面。
——我們士大夫階層,離開親友,拜別祖墳,到四處當官,工作之餘,是一定要娛樂的。這是人之常情,自古一樣。如果不用鄉戶人家來當差,我們怎麼樂得起來?那肯定要弄到“廚傅蕭然”,滿眼所見,凌亂蒼桑,和別的下等國家的劣等習俗一樣(危邦之陋風),不是俺們中央華貴大國的太平盛況……
讓人不禁要問他們哥倆一聲,請問兄臺才脫貧致富幾年,農轉非之後就忘本了是不是?一時得意的小人嘴臉!
蘇軾兄弟的話讓人很煩,不過我們可以原諒他們。因爲他們這時還只是兩個小毛孩子,對士大夫一族是什麼還一知半解,對下面黎民百姓的苦難生活也知之甚少。最重要的一點,是他們還沒喫過苦。
十幾年之後,神宗死了,他們也顛沛流離過了,甚至蘇軾本人還被關在牢裏胖揍過,用他那四川口音濃郁的官調嚎叫過,那時他們才懂得人爲刀俎,他爲魚肉,暗無天日,生死兩難是什麼滋味。
那時,蘇軾說出來的話,就和這時截然相反了。因爲那時,他己經叫蘇東坡。現在拋開這兩個缺斤少兩,成色不足的士大夫,去看看正牌資深的人物是怎麼說的。
免役法推行的過程非常謹慎,它最初只在京城附近試行,要一年之後,看效果成績,才決定是否向全國推廣。這就給了反對派一線生機。留在京城裏的那位碩果僅存的慶曆名臣終於走上了前臺。
文彥博。
他的風格變了,也許是比他還要強硬獨裁的韓琦的官場走勢給了他教訓,縱然強絕一時,可也時光短暫。瞧,才三五年之間就回鄉養老去了。由此,文彥博變得溫和了起來。可是別誤會,當某些一慣霸道的人學會談心了,他的破壞力就會成倍的增漲。
在以後,神宗年青的心靈裏時刻都被他的碎碎念糾纏着,終於在幾年之後崩潰了。
說這時,文彥博隨意找了些經常和皇帝見面的大臣,就像平時聊天那樣(宋朝君臣間很隨意,經常聊),說起了免役法到底怎樣。
這一點就比司馬光高,阿光和呂惠卿較量時聚衆開講劍拔弩張,弄得會場氣氛隨時爆炸,搞得皇帝也緊張,就算爲了朝廷表面上的和諧,神宗都不會當場決定誰對誰錯。
這時文彥博非常溫馨家常的聊天,以一個年近花甲的老人形象,對24歲的神宗勸說:“祖宗法令具在,各項完善,擅自改變,小心失去民心。”
神宗很警覺,瞬間抓住了重點,問出來他和王安石一直憤憤不平的疑問焦點:“更改法制,的確讓士大夫階層不高興,可是對老百姓有什麼不方便的?”
這時的宋神宗一定以爲戳中了反對派的要害,等待他的是勝利。滿朝皆是孔孟之徒,那麼“民爲重,社稷次之,君爲輕。”這句話都懂吧?
在百姓和江山社稷面前,連皇帝都得退居三線,你們這些士大夫算什麼?
卻不料真正喫驚的是宋神宗自己,聽完了他的話之後,文彥博根本就沒像他想像中的那樣張口結舌無言以對,乃至於羞慚滿面重新做人。文彥博的感受是極度的鬱悶。
您是皇帝耶,是官場的領袖,是權力漩渦的暴風眼,怎麼能說出這樣幼稚,這樣理想化的話呢?看來真是初期教育不好,民間散養的,就是和真宗、仁宗那樣從小受皇家訓練的明君不一樣。
他說出了官場的真諦——陛下,您得清楚,您是和士大夫階層共治天下,不是和平民百姓管理國家!
千真萬確,這纔是統治階級萬年不變的本質。我們就算站在現代人民權平等的大原則上,也沒法否認,至少在滿清滅亡之前,這就是中國官場上的真理。
聽完這句話,神宗沉默了。這是和王安石一直告訴他的那些管理國家、均富濟弱等理論截然相反的東西,到底哪個對?
宋神宗可以混亂,他身在封建體制內,尤其是活在宋朝中葉,相對平靜的時代裏,基本上不會知道,歷代國家滅亡,原因儘管更自不同,但都有個大的共同點——官僚腐敗。
也就是士大夫階層腐敗。
身處國家的頭、尾兩端的皇帝和百姓,他們中皇帝是絕對不想改朝換代的,百姓們有口飯喫,也沒有腦子一熱就殺人放火造反起義的。從宏觀角度來說,壞事就壞在繼續變壞,最後集體腐爛的貪官污吏身上。
所以身爲士大夫代表的文彥博,他根本就沒有資格這樣大言不慚地說出來他們天生就是當官,天生就高高在上的話來。
於是作爲現代人的我們,就沒有資格混亂了。千年之間,宋、元、明、清四個朝代裏有無數的官方人士厭惡王安石,批判熙寧變法,他們有理由這樣罵。
因爲人家是士大夫。
如果身爲新中國,憲法規定了公民平等,官職不世襲的現代人,還動不動就說司馬光是對的,王安石是錯的,文彥博英明,宋神宗糊塗等等等等言論……請出門之後上街隨便左右轉,找到和路面平高的鐵蓋子,揭開,跳進去。
醒醒神。
一個多月之後,大概是宋熙寧四年五月間,發生了一件事,讓宋神宗、王安石都驚醒了一下。那就是著名的東明縣事件。
這件事很亂,在官方就形成了兩種截然相反的事發原因,也就是到底是誰做了什麼,把這件事給鬧出來了。現在我們綜合一下,先從雙方公認的開頭部分說起。
話說五月間的某個早晨,陽光明媚,春風拂面,遠處的花也開了,草也綠了,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開封城的城門在清晨時打開了,突然間生意興隆,涌進來1000多個人。
這些人直奔市長辦公室——開封府大衙。可惜這時包拯己經死了很多年了,工作習慣早己恢復成原樣,這些人被兩扇厚重冰冷的大門擋在外面,只能小心翼翼地把來的原因報告給門房。
他們是開封府轄區內的東明縣居民,因爲免役法讓他們活不下去了,纔來告狀。
暫停,事發到這裏,應該說一切都在控制範圍之內。國家的政策法令在實行中出現問題了,老百姓有些不理解,他們不管是來告狀,還是來請教,用的辦法找的部門都非常正確。
開封府尹,東京市長,這就是他的職責。
就算他是新法的反對派,不想、也不能對免役法的對錯做出合理的解釋,他至少有責任把局勢穩定住,讓這1000多人在開封府或者別的什麼地方老實呆着,然後請示上級怎樣處理。
他不,他選擇的作法真的很牛。開封府那天大門緊閉,放出話去,三個字“不受理”。你們去找負責新法的人吧。
這是事發之後的第一個大轉折點。事隔一千多年了,沒有書面證據留下來,我們不好胡亂猜測,是不是有什麼人在裏邊推波助瀾,出了些高明的點子,這些老百姓離開開封府之後,第一時間衝進了(突入)王安石的私宅。
寫匿名檢舉信的見過,到政府辦公樓前靜坐示威的見過,有誰見過在太平年月裏,1000多個老百姓衝進總理家裏去的嗎?
這事就發生在公元1071年的宋朝裏。
那天王安石還沒有上朝,出了這樣的事,可以肯定地說,王安石雖然貴爲首相,但他家裏絕對沒有能隨時對抗1000多人的機動力量,這時他選擇的不是逃跑,而是親自站了出來。
他向這些人提出了兩個問題。第一,這麼鬧是爲什麼。鄉民們回答,免役法實行到他們縣裏,他們的戶口等級變了。
本來是第五等的窮苦農民,全都變成了第三等的富戶。這樣他們所要交的錢,就變成了一個天文數字。根本就交不起,要逼死人了!
王安石很震驚,相信那天早晨,他剛剛聽到這回答的一瞬間,能氣得咬牙切齒,但也怕得渾身冰冷。很簡單,東明縣就在開封城邊,在這個距離裏,新法的實施都有人敢做手腳,想想九洲之大,中國之廣,離開了皇帝和他本人的視線,他的新法會被扭曲成什麼樣子?
那天他穩住神,告訴鄉民們,這件事“相府不知”,但很快就會着手調查。接着他問了第二個問題,你們來,東明縣的知縣知道嗎?
這是個原則問題,東明縣裏出了這麼大的事,是誰改了戶級先不說,這麼多人上訪,縣官至少得先期通報上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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