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3章
每年宋朝的使者過來,他一不拜旨,二不施禮,最多隻是作一個揖,然後微笑着問——“南朝阿舅天子近來還好嗎?”
這就是王韶所面臨的局面。於是我們就清楚了一件事,他所要做的,根本就不是把河湟兩州收回本土的問題,而是要到達河湟之前,先把吐蕃人伸到面前的那些觸角一個個斬斷,把前進的道路先清掃乾淨。
在熙寧五年五月,真正的戰鬥開打之前,他己經用了兩三年的時光來做這件事。
熙寧五年五月之前的王韶很善良,在全體吐蕃人的眼裏另具一番魅力。簡單地說,真是人見人愛,從來沒有出現過的珍稀動物。
一年前,熙寧四年時,王韶來到了秦州邊境,在這裏往西北方向望,滿眼的都是異族人。當時他的手下們摩拳擦掌,很有士氣,當然這裏面有被王韶的市易法喂得很肥的原因。
請您指出方向,我們向哪兒砍。
王韶搖頭,他要在真正開戰之前,先樹立起一個形象。宋朝的軍人是吐蕃人、羌人最好的朋友,雖然我們騎着馬,舉着刀,一路殺人,可我們非常可愛~~
以這個理念,他選中了第一個目標。青唐(今青海西寧市)勢力最大的吐蕃人俞龍珂。這個人的勢力有多大,有一個數字可以參考,他的部衆有近二十萬人,以最保守的計算,每十人中有一個騎兵爲基數,知道他的兵力有多少了吧。
何況在他的領地裏還有數字不詳的羌人。
面對這樣的異族人,以當時宋朝在當地的勢力真空,王韶居然敢做出下面這樣的事。某一天,他只帶了幾名騎兵,像遊山玩水一樣越過了國境,進入了吐蕃人的青唐。
王韶直接找到了俞龍珂,和他談天說地,剖析吐蕃人的未來,兩人說得很融洽,不知不覺間天就黑了,王韶當晚居然就留在了俞龍珂的營帳裏,坦然高臥,直到第二天天亮。
天亮後,一切都解決了。他的口才,尤其是他的膽量讓吐蕃人折服,俞龍珂答應他舉族歸宋,從此做宋朝人的臣子。
縱觀這件事,有人或許會說沒什麼大不了的,以前就有宋朝人這樣做過——青澗城的種世衡。老種相公當年能讓青澗城變成西夏人的噩夢,就是迅速收服了附近的羌人,用的手法和王韶這次的很像。
可是那有區別,一來青澗城雖是初建,但終究在宋朝的西北邊疆附近,宋朝的勢力始終籠罩在那一片;第二,羌人不同於吐蕃和西夏,他們自從五胡亂中華之後,就再也沒有建立過自己的政權。他們是牆頭草,而青唐的俞龍珂是吐蕃人,他是河湟部吐蕃裏的貴族!
所以王韶這次的危險係數,在北宋史上獨一無二,一定要找到相比擬的史實,可能要追溯到西漢時漢人軍功最強盛時代的一次壯舉。
那由漢人史上最強的將軍霍去病做出。
當時漢武帝連年征戰,匈奴人再也沒有了所謂的驕傲和強悍,他們在兩次河西大敗之後,渾邪王和休屠王決定投降漢朝。
漢武帝不知真假,他派出了王牌將軍霍去病去受降。果然,在霍去病率兵到達黃河岸邊的時候,匈奴人發生了內亂,軍隊開始譁變,渾邪、休屠兩王也舉棋不定。在這時,霍去病僅帶領了幾個親兵,就衝過了黃河,直抵匈奴人的王帳。
永遠無法想像,霍去病當年怎麼會有那樣大的勇氣,敢單身犯險,命令兩個匈奴王平息叛變。要知道他是匈奴人的死敵,殺了他或者扣留他,都是匈奴人做夢都想不到的勝利。
可他居然就鎮住了近五萬個匈奴人,帶着他們回到長安。那一年,霍去病年僅19歲。
遙想當年,西漢雄風、盛唐氣象早己經是過眼雲煙,但整體的萎靡,無法掩飾某個時段裏特殊人物的崛起,比如說這時的王韶。當年霍去病以全勝戰績成爲匈奴人的剋星,從心底裏就壓服着異族人,可王韶呢。北宋到了神宗時期,漢人的戰績在西北方面是個笑話,殺了他,對俞龍珂來說,簡直沒有任何後遺症。
甚至可以否認見過王韶這個人,宋朝有什麼辦法?誰讓你只帶幾個跟班的就跑來送死。
但是後面發生的一件小事,可以看出來王韶的本質。這個人根本就不做沒把握的事。俞龍珂去了開封城,面見宋神宗,在官職待遇都有了之後,提了一個額外的要求。
——聽說包中丞是朝廷的忠臣,請賜姓包氏。
包中丞,指的是包拯。這位在正史裏一般,野史裏神仙的人物,是俞龍珂的偶像。神宗答應了他,賜了一個名字,叫包順。
這是問題的關鍵,王韶的準備工作做得非常好,之所以敢去見俞龍珂,是看準了這個人有宋朝情結,可招降的可能性。
熙寧四年就這樣過去了,王韶在慢慢地消化着收編過來的異族人口。一年之後,他做出來的事蹟,依稀彷彿讓人們看到千年以前霍去病的影子。
王韶的根據地遠在秦鳳路的通遠軍,由這裏起,他將孤軍殺入千里茫茫異域,沒有友軍,更沒有援軍,每前進一步,都是吉凶莫測,無法反悔的。
他選的第一個敵人,非常講究,不是吐蕃人,而是羌人。這就顛覆了一個傳統概念。不是都說“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嗎?爲什麼放着正牌的河湟部吐蕃人不打,卻去打跟班的羌人?
這就是王韶的特殊智慧。
請問,戰局初開,就先直奔要害,和吐蕃人你死我活,局勢會變成怎樣。那時吐蕃人會糾集起羌人,抱成一團來對抗宋軍。可要是先動羌人呢?
吐蕃人的心理會有微妙的變化,爲了奴才,主子不會輕易拼命,甚至還會坐壁上觀,看一下敵人的真正實力。
戰局的發展完全印證了王韶的觀念。他揮兵直入,迅速侵入了位於秦州以北,洮水附近的抹邦山、竹牛嶺一帶,那裏有人數衆多的蒙角羅、抹耳、水巴等羌人。
到了地頭了,王韶和手下兵將的差別也顯了出來。宋朝的標準士兵們按習慣,就準在山角下的平原地帶列陣,等着山上邊的敵人衝下來。
列陣……等待……王韶覺得很頭暈,看來宋軍真的是被李元昊的部隊打出心理障礙了,無論什麼時候等的都是防守!
這時的局勢是宋軍主動進攻,來入侵了,尤其是要趁着吐蕃人不明虛實,不願、甚至是來不及出兵時,先把這裏的羌人打垮。這就必須得爭分奪秒。如果在山下邊列陣,不說到底能不能打敗羌人,對方只需要不下山,坐在山上看你擺陣玩,宋朝人都耗不起!
擺在宋軍面前的只有一條路,強攻上山。爲此王韶下令——“兵置死地,敢言退者斬!”宋軍的攻勢開始了,翻開地理圖冊,我們很容易就會知道當時的情況。
陝西、青海、四川三省之間的山都是什麼樣子的,生長在內地平緩地帶的中原人,要身披全副鎧甲,舉着兵器,冒着箭雨擂石向上仰攻,這幾乎是完不成的任務。而更要命的是攻到一定坡度時發生的事。
羌人很狡猾,生長在這片山地裏,他們知道什麼情況下宋軍纔會最狼狽,就是等宋軍攻到一定位置時,前進很累、後退有點遠,這時他們才突然衝下去。
沒辦法,宋軍立即就支持不住,開始敗退。這時在陣後面,王韶開始換衣服,他脫下了文官的袍子,穿上了一身鎧甲。古今中外無數次戰役都證明了一個真理,不管軍隊的裝備怎樣,戰局如何,最重要的是士氣。
指揮官有兩種選擇,一個是“弟兄們,給我衝!”,一個是“弟兄們,跟我上!”哪個大兵都知道,這兩種截然不同的命令裏,哪個纔是真把他們當弟兄的人。
王韶就是這樣,他穿上鎧甲,擠進了衝鋒的隊伍裏。在整個戰局中,他是最清醒的一個,此戰不勝,多年來的準備會變成烏有,甚至京城裏的王相公都會被連累,變得一無所成!
殊死的搏鬥開始了,沒有什麼計謀,沒有半點的僥倖,王韶帶領隊伍反攻得手,衝上了山頂。由此乘勝追擊,“獲首領器甲,焚其族帳。”
使“洮西大震”。
可沒時間高興,大震的結果就是真正的敵人殺過來了。吐蕃人己經明白了自己面對的是什麼人,河州方向的吐蕃之王木徵火速派來了援軍。王韶剛剛強攻得手,就面臨着一個問題——防守。當然,也可以不防,在敵軍到來前迅速退回秦州,那樣毫髮無損。
但是打了這一仗,爬了這麼高的山,還死了那麼多的人,爲的是什麼呢?
這時王韶給出的答案與之前宋朝所有的戰例都不同,他清醒地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入侵一片土地,不管是繁華密集的燕雲十六州,還是荒涼廣闊的河湟之地,最重要的都是消滅敵人的有生力量。如果注重一城一池的得失,就會像宋太宗趙光義那樣,圍城不下,被敵軍集結後一戰潰敗;相反,看遼國入侵北宋,總是尋找宋軍主力對決,殺倒一片,當地就會出現真空狀態,遼軍可以爲所欲爲。
城?
當城裏只剩下老百姓時,就只是敵人的金庫,再沒有什麼抵抗力。
王韶看透了這種軍事理念,他選擇了一條看似驚險的光明大道。爲什麼要防守,爲什麼要撤退,我是來入侵的。
他命令自己的部下,名將景泰的兒子景思立率領宋朝西軍中的精銳涇原兵在竹牛嶺虛張聲勢,而他本人,率領主力人馬悄悄轉向西方,向武勝的方位前進。
大地茫茫,爲什麼偏偏選中了武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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