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6章
這些不公平,哲宗只能遠遠地看着,不僅沒法改變,連安慰一下生母都做不到。每天他除了上學聽課、上朝靜坐之外。回到後宮就和高滔滔住在一起,連和生母見一面都很難。
這些,範祖禹你們這些大臣怎麼不管,甚至都是你們一手造成的,居然還有臉到我面前談忠誠和獎賞。
對比前兩個人,蘇軾的表現是最讓哲宗喫驚的,他想不到父皇生前賞識的人會說出這樣的話。世界之大真是無奇不有,傳說中有種很罕見的人,他們說什麼都讓人第一時間覺得有道理、非常的有道理,可是轉念一想,就會被氣得滿臉青筋。
蘇軾的這篇奏章就是這樣。
做事前要三思而行,看準了摸清了才能下手,這是準則一樣的共識,難道有什麼錯嗎?有,非常錯,在宋哲宗來看,簡直是不可思議的荒謬!
如果他是第一天當皇帝,從來沒接觸過政務、大臣,這樣的要求不過分。可是整整9年了,他冷眼旁觀看清了太多的事,看到了一個個大臣是怎樣的嘴臉。請問,人還是這些人,不許換,繼續看,三年後能看出來什麼,他們會改變嗎?如果改變了,就證明他們和從前不一樣。一個前後不一致的人,適合當國家領導人嗎?如果不變,這三年是不是純粹的浪費呢?!
而三年,這個時間量的長度更是非常惡毒的。三年的時間足以改變太多的事,尤其是處在青春適應期的少年人,連續三年無所事事,他們會習慣懶散的日子,想重新振作起來,相當於換個思想習慣。那不是每個人都能做到的。
或許一個沒有棱角沒有鬥志失去追求的人,纔是所謂的成熟的人吧。
蘇軾的奏章沒有回覆,哲宗不予置評。這在歷史上留下了非常不良的記錄,絕大多數的史學家都根據這一點證明他急燥輕佻,是個不懂事的毛孩子,辜負了蘇東坡的一片好心。
蘇軾走了,他是元祐大臣裏第一個主動逃離京城的人。在他來想,這會帶給他安全,他在向所有人表示,他不再玩了。可惜,這9年裏他也做過了什麼,他忘了,有些人可不會忘。並且,歷史一次次地證明過,面對爭鬥選擇退場的人,死得比鬥到底的人還慘。
他剛走,問題就出現了。
轉過年來的三月份有件大事,新皇登基,國家照例舉行恩科考試,各省的考生雲集京城,在殿試這一關上,他們遇到了一道改變歷史進程的考題。
這道題之所以能出現,很大的原因是因爲蘇軾走了。他不走,以他的資歷、官職、文壇地位,考題必出他手。就算有政治內幕在裏邊,有大人物指示必須要怎樣操作,他也可以引起爭執,把水攪混。
可惜,誰讓他走了。
出題的這個人很有來頭,他叫李清臣,拋開民間的認可,只以官方紀錄來看,他絕不在蘇軾之下,甚至有些地方還要超過。這個人是神童,別人是7歲時可以作詩,他7歲時寫出了幾千字的文章。與蘇軾比較,三蘇當年進京趕考,轟動一時,歐陽修說蘇軾一定會取代自己,成爲下一代文壇領袖。
歐陽修還說過,李清臣的才華和蘇軾同一級別。同樣是進入館閣,蘇軾參加的是特試,李清臣和大家一起考,拿了第一名。這樣的才華讓他平步青雲,在官員隊伍裏鶴立雞羣,於是另一件別人夢想不到的好事主動找上了門。
北宋著名的大閥高門韓氏家族看上了他,韓琦的哥哥把女兒嫁給了他。
他是當時遠比蘇軾還要閃亮的官場新星。這樣的本事,這樣的婚姻,一般來說,只要他平穩地運營下去,不必求什麼突出表現,都註定了是一位頂級高官。可惜,沒多久他就倒了,因爲他的性格。
新黨當政,他不往裏摻和。在別人眼裏,這很正常,他是韓琦的親戚,是舊黨。但是到了元祐時期高滔滔廢除新法時,他把整個官場都嚇了一跳。他站出來和司馬光他們辯論,一條條逐字逐句地反駁,新法哪裏不好,先皇哪裏失政,我們來講清楚。
這時人們纔看清楚,他居然是王安石的信徒。那麼他爲什麼不在新法實行的15年裏積極參與呢,這時候樹倒猢猻散了,他一個人出來逞能,不是找死嗎?
不,這是一位大才子的特殊心理。
當別人一窩蜂地擁上去爭名奪利時,他遠遠地站着,這叫清高;當別人爭先恐後地躲開,怕惹事時,他站出來獨自面對,這叫操守。
愛惜自己的羽毛,珍惜自己的信念,蔑視凡人所看重的功名利祿,這是中國名士幾千年傳承的核心意識。
這樣是很高很雅很九霄漫步的,只是結局不大好,李清臣被下放了,同時被舊黨踢出陣容,連韓氏家族都看他不順眼。這些他都不在意,被壓制9年後回到京城,主持這次考試,出了下面這道題。
題目超長。
——“今複詞賦之選而士不知勸,罷常平之官而農不加富,可差可募之說雜而役法病,或東或北之論異而河患滋,賜土以柔遠也而羌夷之患未弭,弛利以便民也而商賈之路不通。夫可則因,否則或,惟當之爲貴,聖人亦可有必焉!”
有點繞,儘量用普通話翻譯一下。
——這些年恢復了詩詞歌賦等考試內容,選出來的人才只會唱歌不懂業務;廢除了青苗法,常平倉等惠民設施也沒完善,搞得農民很窮;爭論差役法好還是募役法好,一直沒結果,實際實行的役法效果一團糟;黃河改道了,是向東導回還是北順它去,爭來爭去定不下來,水災越來越大;割讓土地去討好外族,希望邊境安寧,沒想到適得其反,異族人氣焰囂張,胃口更大了;放棄稅收利潤給老百姓方便,商業活動反而滯迨衰弱。世界上的事,行得通的可以沿襲下去,結果操蛋的一定是哪裏出了錯,必須改,只有眼下最實用的纔是正確的,聖人做事又哪有一定之規呢!
大家覺得怎樣,冷汗下來沒。這幾句話把元祐年間的政府行爲批得體無完膚,從農業到科考、從役法到救災、從商業到外交,統統地失敗。
很震撼,一般來說,這樣全方位的否定,是改朝換代之後對上一個亡國之君才能提出的指責。不這樣說,就沒有推翻的理由。
可這是順沿時期的宋朝,至於這麼血淋淋的批判嗎?答案是肯定的,這是哲宗親政之後的政治精神,以牙還牙,以眼還眼,誰在這9年裏幹了什麼,都要連本代利地還回來!
首先從施政綱領上做起。
這種全方面的否定在9年前出現過,高滔滔、司馬光把熙寧新法全廢了,如果不是抱着全方面的否定,怎會做出以後的事?既然做了,就不要怪受害人反擊。
這道考題發下去後,新舊兩黨的新一輪戰鬥展開了,各自的先頭部隊在考場裏就地撕殺。第一輪由考生們出場。
面對考題,考生們知道這已經是新一屆政府的政治大方向。有的人很清醒,記得自己是爲什麼來的,順着潮流走,纔有眼前的功名。他們選擇了批判;有的人勃然大怒,恨不得在考場裏喊口號找同志,立即反批判。
這種人是主流,9年的老式教育,他們本身就是“今複詞賦之選而士不知勸”這夥兒的,頭一句就被罵了,拿什麼不生氣?
憤怒中他們有不同的發泄方式。
有一個叫尹焞的人出了最大的風頭。他看過考題之後二話沒說站起來交了白卷,就出去了。走出考院之後他對着外面的人羣說了一句話。
——難道可以這樣去搏取功名嗎?
說完直接離開了京城。他身後是一大片舊黨人激動欣賞的目光。這真是個卓爾不羣的好苗子,他是誰,誰教出來的這個君子仔?答案很快出現,尹焞,洛陽人,聖人程顥的親傳弟子。堪稱根紅苗正,舊黨裏的舊黨,從這一刻起,他成名了。
其他的人選擇了更實惠的方式,他們精心構思寫了一篇篇的反批判論文,反駁李清臣在考題裏對元祐政績的指責。
這種行爲在明清兩代夠殺頭的了,沒事都能搞出來文字獄,何況這樣明目張膽拉幫結夥的搞事。可是在宋朝很平常,指責政府、甚至指責皇帝,都是氣節學識的表現。想當年二蘇兄弟考館閣就這麼做過,爲了成功率他們定下了一正一反的策略,由蘇軾演紅臉,讚美仁宗擡高時政;蘇轍反其道而行之,把仁宗罵了個狗血淋頭,連帶着韓琦等大臣也沒跑了。
事後怎樣,蘇轍啥事也沒有,這時都做到次相了。
第二輪戰鬥在考官中進行。捲紙收上來了,兩種截然相反的論調,選誰,貶誰?出乎旁觀者的意料,反駁派居然贏了,主考官站在了舊黨的一邊。
問題嚴重了,這個結果相當於哲宗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他的施政方向剛出爐就被否定,讓天下人怎麼看,讓他下一步工作怎麼展開?沒別的辦法,面對反抗,必須打壓下去。哲宗宣佈這次考試作廢,還是原來的題目,重新考。
這一次換了考官,終於選出了熙寧新黨的追隨者。
哲宗得到了他想要的結果,信息傳出去了,相信影響很快就會波及全國,同時京城裏的政治氣候也會隨之改變,新黨新政,當年的盛況終於要重現了……他高興得有點早,他把事兒挑明瞭說,仍然有人敢反對他。
蘇轍。
這位在人們心目中一直是乖乖寶、沉默好人的小蘇同志露出了他的真面目。他寫了兩份奏章,第一份的內容太彪悍了,就算司馬光從墳墓裏爬出來都別想猜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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