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7章
這是總前提,下面是核心。
——“……至於其他,事有失當,何世無之。父作之於前,子救之於後,前後相濟,此則聖人之孝也。”
這句話徹底顛覆了歷史,之前司馬光之所以敢廢除新法,是在“以母改子”的理由下進行的。哪怕是遷強,畢竟擡出了長輩。可蘇轍這時說,政治上有錯誤,哪朝哪代都出現過,父親做錯了,兒子來補救,這是聖人提倡的孝道,是崇高的品德。
……崇高你個眉山豬!哲宗氣得要爆炸了,蘇轍把這9年裏高滔滔、元祐黨人做過的事都扣到了他的頭上,是他廢除的新法,毀了神宗的業績,居然是他!
這世界還有天理嗎?堂堂的副宰相、大文豪居然當面撒謊,把滿世界都知道的真相讓受害者承擔,這實在太匪夷所思了吧。
寫到這裏,還只是這份奏章裏的一部分。爲了讓自己的理論生動形象,蘇轍接下來舉了個例子。他說當年漢武帝對外開戰,大修宮殿,把父祖兩代積攢的國庫都花光了。於是把鹽、鐵、茶等國民命脈收歸國有,弄得民不聊生,差點動亂。
他的兒子漢昭帝任用霍光,把苛政廢除了,天下才重新安定。
言下之意,宋神宗就是漢武帝,同樣對外開戰,對內剝削,搞國家壟斷,壓榨民脂民膏,幸虧死得早。現在哲宗登基,好比是漢昭帝,事實檢驗真理,廢除苛政是唯一出路。
而且您已經這樣做了……當然,不管是不是攝政王高滔滔的具體實施,都記在您的名下。現在盛世已經來到,長達9年的內外平安,千萬不要破壞它!
文章到此結束,宋哲宗已經說不出話來。一個人要有多大的才華怎樣的膽魄,才能一次性地否定兩位政績卓越功在千秋的進取型皇帝呢,尤其是能逼着現任皇帝去否定、去更改、去補救自己父親的“失德失政”。
蘇轍,這個在文藝世界裏一直保持着高瘦、沉默、文雅、溫和形象的世外高人,在官場上完全是另一副截然相反的形象。在元祐時代的9年裏,他是舊黨裏對敵人最兇狠最徹底最無情盡一切可能打壓的人。
有兩件事可以證明。
第一件,蔡確被舊黨圍攻貶過嶺南,某一天高滔滔出宮,車駕行進中,突然從一輛馱轎裏傳出一個老婦人的喊聲:“太皇成歲,臣妾有表。”
這是蔡確的母親明氏,她和高滔滔有過一面之識,爲了救兒子,她冒險攔駕求情。這是宋朝前所沒有的事,有宋一代善待士大夫,從不以文字之罪殺人,現在堂堂國家首相的母親被逼到了這份兒上,從情理上說,爲了輿論上好看,也得饒蔡確一命了。
不,高滔滔一定要蔡確死。爲了達到這個目的,把同情心殺死,她不惜赤裸裸地說出真相,把之前公開定案的理由推翻。她說,蔡確的罪不在那幾首詩上,是他對國家利益有害。爲了公益,他必須死。接着她問在場的頂級大佬,愛卿們,這事兒關係重大,你們怎麼看。
當時在場的是劉摯、呂大防、蘇轍。朔黨元首先表了態,劉摯一臉的不屑,說這都是蔡家人看到呂惠卿貶職兩年就換了地方,也想撿便宜。白日做夢,不必理會。
呂大防沉默。
蘇轍第二個發言,一句話就定性了——“惠卿量移時,未有刑部三年之法。”這句話說出去,高滔滔的臉皮微微發紅。什麼叫水平,既做了事,還不露痕跡,一切都推到法律上。蔡太夫人,不是我們不給你兒子活路,此一時彼一時,他和呂惠卿沒法比,法律變了。
哪像高滔滔、劉摯那樣窮兇極惡劍拔弩張的。
第二件事,朔黨獨大時,是新黨被打壓得最狠的時候。得意之中,呂大防、劉摯有點心裏沒底,私下裏商量了下,準備給新黨一點甜頭,稍微升點官,緩和下矛盾。上報之後,高滔滔也有點猶豫,也許之前真的太狠了,那就緩和點?
蘇轍突然出現,停!都太不專業了,你們根本不懂什麼是政治鬥爭。“君子與小人勢同冰炭,兩處必爭。”矛盾是不可調和的,一定要把批判進行到底。
有可能出現的歷史拐點,就這樣被蘇轍掐斷了。
回到現實,經過回憶,哲宗明白了蘇轍的本質,事情變得簡單了。哪怕面對再大的挑釁,爲了目標的順利達成,也要忍住。他選擇了繼續沉默,他絕不想像元祐年間那些大臣們隔着簾子和高滔滔互吼,在吼叫中事情變得越來越邪門。
但是他想靜,蘇轍卻不想,第二封奏章緊接着就到了。蘇轍要趁熱打鐵,一鼓作氣把哲宗的新政之夢打碎。這封奏章是這麼寫的。
——要是皇帝您覺得神宗的政策不能更改,那麼請走正規程序,把問題交給我們宰相們來討論。現在我們做宰相的什麼都沒聽到,你忽然間授意科考出了這次的題目,這是成心讓天下人心煩。回首過往,元祐更化也是經過各級職能部門討論的,現在想改,也不能憑誰一個人說了算。臣提請陛下頒佈正式公文,大家在公開場合集體討論,看看到底應該怎麼辦。
……圖窮匕見,一定要分出死活了。很好,哲宗這次終於打破了沉默。明天朝會大集羣臣,給蘇轍這個機會!
第二天,蘇轍帶着必勝的信心走進了大殿。在朝會上展開辯論這是他最擅長的事了,在過去的9年裏,他的成功率在元祐大臣中以絕對優勢排名第一。
他準備得很充分,根據經驗,在未來的幾個小時裏,他將和小皇帝好好討論一下過往30年間的政治形勢。其實那都是假的,一切都會迅速地歸入到形而上的層面,各種代表實際意義的數字,比如說國民收入總值,各項支出費用,都沒意義。
王何必言利。
所以要討論的是,哪些利益是君子所推崇的,除了這種特定的範疇之外,其餘的都是非法所得,都是小人所爲。到了這一步,蘇轍有信心必勝。這也是他們每每和高滔滔隔簾互吼總能佔些便宜的原因所在。
名詞解釋,君子是什麼。這是個圓周率問題,小數點後有無盡的餘數,可以任由儒家弟子們發揮,今天、明後、後天,君主們永遠只有乖乖聽課的份兒。
賢德如仁宗如此,英銳如神宗如此,粗暴兇殘的高滔滔如此,難道才滿18歲的小皇帝是例外?
很不幸,哲宗真的就是那個例外。他上殿之後,把蘇轍叫出來,第一句話問的是:“你怎麼能把漢武帝與先帝相比?”
蘇轍愣了,哲宗這句話立即劃定了界限,今天追究的是蘇轍本人的錯誤,根本就不給往政治辯論上靠的機會。怎麼辦,皇帝的話必須回答,他只能見招拆招。
“漢武帝是明君。”他努力鎮定,這樣回答。
卻不料立即掉進了坑裏,哲宗等的就是他這句。“明君,你是說漢武帝窮兵黷武,下罪己詔,這都是明君的意思?”
蘇轍懵了,他突然發現這個坑能摔死他,窮兵黷武、罪己詔,這兩樣宋神宗也都做過。從習慣上,人們對下罪己詔的皇帝很欽佩,認爲有理性有擔當有自檢功能,可在嚴格意義上,犯過錯誤的人哪怕浪子回頭也有不良記錄。
下過罪己詔的皇帝絕對稱不起明君。
蘇轍被繞進去了,作爲一個資深政鬥人員,他很清醒,這時無論說什麼,再怎麼說,都只會越描越黑。危急中,他展現出元祐大臣裏最冷靜最縝密的人的特質,他什麼都不再說,慢慢地從議政大殿靠近御座的宰執區離開,向後退去。
看到這個舉動,全殿的人都明白蘇轍認輸且認命了。這是一個官方特定動作,叫“下殿待罪”。作出這個動作就像舉起了白旗,宣佈認輸。
蘇轍開始絕望,準確地說,他感到了陌生。之前他全想錯了,現在看來,元祐年間他們之所以屢屢得手,是因爲遇到的是高滔滔。這女人固執、兇狠、粗暴但頭腦簡單,總會跟着大臣的思路走。可年青的哲宗不一樣,他牢牢地握住了皇帝的特權。
領導者不僅有決定權,更有選擇權。皇帝可以隨時決定從哪件事的哪個階段談起,比如說現在哲宗就漠視了蘇轍整篇奏章裏的其它內容,直接揪出來漢武帝與宋神宗對比的例子,只要叫準了這一點,蘇轍就是罪人。
罪人有資格參與國家大事嗎?
這一刻宋朝滿殿的大臣和蘇轍一樣,看向哲宗的目光顯得陌生,這個9年裏一直沉默的少年皇帝實在是個狠角色,很懂得怎樣整人。
意識到這一點,滿殿的大臣們更加決心把沉默進行到底。很明顯小皇帝是想殺一儆百,拿蘇轍開刀立威,這種時刻誰出頭誰倒黴,絕無例外。
例外總會有一個的,有一個人從元祐更化開始,直到宋朝在哲宗之後又換了一個皇帝,在無數的政治風暴中始終保持了獨立的人格,從不因爲形勢去妥協。他的一生,無愧於自己那位高貴的父親。
範純仁。
他走了出來,從容地說:“漢武帝雄才大略,史無貶辭。蘇轍拿來比喻先帝,並不是誹謗。現在陛下剛剛親政,進退大臣之間,不應該像呵斥奴僕。”
哲宗猶豫,就算他有再大的怨氣,也不想對範純仁發作。這是一池泥垢中難得的青蓮,是他在舊黨中難得認可的幾個人之一。
“可是,人們都把秦皇漢武並稱,秦始皇是暴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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