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8章
範純仁繼續解釋,“蘇轍說的是事件和背景,並不是指具體的人。”
哲宗的神色緩和了下來,他看出來了,範純仁會一直解釋下去,那樣會很背動。畢竟就這樣定了蘇轍的罪,跟文字獄也一個性質了,親政之初,他不想定下這種基調。
當天蘇轍平安地回到了家裏,第二天上繳了辭職信,主動要求外調。哲宗批准了。由此,基調確定,不管之前9年間遭遇了多少不平事,哲宗本人希望溫和處理。
畢竟這是他自己的江山,他要追隨父親當年的腳步,去完成偉大的事業,有這樣的抱負,9年恩怨不過是雞蟲之爭。
可惜的是,別人不像他這樣想。他是皇帝,在至高無尚不容絲毫怠慢的心態下,他遭遇的那些是怨怒是憤恨,一但他親政,真正手握皇權了,回首時卻很難再保持住當年的怨毒。
儘管仍舊意難平。
但在真正受迫害的那羣人裏,就是另一回事了。9年間每一個新黨人都對舊黨恨之入骨。敗壞天下危害民族,手段卑劣殺害大臣,舊黨以君子之名做出了多少罪惡,有一些已經是永遠無法挽回的。
蔡確死了。
這位前首相沒能等到哲宗親政,他死在了元祐八年,僅僅只差幾個月,沒能看到新黨的黎明。他的死訊從嶺南傳過長江,傳進京城,一路上讓每一個聽到的官員都瑟瑟發抖,從心底最深處感到了寒冷。不管他們是新黨還是舊黨,都意識到了一件事。
宋朝終於有一位頂級大臣死在了黨爭之中,這不再是官場遊戲,而是生死大仇。很多舊黨人後悔了,比如朔黨的黨魁劉摯,多年以後當他走到生命盡頭時,回憶一生的經歷,他長嘆一聲,這輩子沒什麼懊惱的事,只是蔡持正(蔡確字)的事做得不對啊。
可惜晚了,蔡確的死點燃了新黨集團的怒火,他們僅存的一點點平和心態也消失了。本就是一羣銳意進取的人,怎能不快意恩仇!
拉開復仇序幕的人名叫張商英,他是第一批返回京城的新黨要員,被安插進臺諫部門當言官。在哲宗的思路里,做事之前要統一思想,調回新黨人當言官,可以創造出重新改革的有利氣氛,就像新科考題一樣,把自己的意志儘快地廣傳天下。
但是事情失控了,事後來看,無論選誰第一批迴京當言官都比張商英合適。張商英性格太激烈了,完全和哲宗的溫和大方向相反。
第十二章何以清算,唯有兇殘
張商英,字天覺,四川新津人。本是個地方小官,按步驟發展的話,很可能終生都邁不過長江。之所以能名揚天下,就是脾氣性格的原因。
他很牛,首先長得帥,“長身偉然,姿采如峙玉。”在普遍矮小些的四川人中鶴立雞羣,與衆不同;第二他長華高脾氣大,負氣俶儻,豪視一世,儘管官很小,只是通州主簿,可整個四川官場都對他發怵,說不過更罵不過,誰想誰頭痛。
不過也有用。
往回翻歷史,到章惇平荊蠻的時候,章大人沿江直下,把一窩一窩的蠻人攪得雞犬不寧,捎帶着把各級地方官也修理得七上八下。每到一地,不僅考覈業務,更要談論學問,要知道章惇能和蘇軾交朋友,邊走邊玩邊聊天,這個過程需要龐大的知識、敏捷的文思才能讓友誼之花盛開不敗。這種水平和接近嶺南地區的地方小官接觸,能愉快才見鬼了。
不愉快,章大人就會讓對方加倍的不愉快。殺威棒。章一路轟鳴着碾過蠻區官場,嘻笑怒罵肆意張揚,大夥兒終於受不了了,一致決定,關門,放張商英。
兩個都很牛的人就是在這種氣氛下見面的。張商英那天穿着道士服,隨隨便便來見荊蠻戰區總長官,見面沒行官禮,只是作了個輯。之後兩人脣槍舌劍口若懸河,互相噴了對方好幾朵蓮花,最後分出了輸贏,章惇……竟然敗了。
失敗的章惇很興奮,好學識好膽魄,你在荊蠻太屈才了,我來推薦你進京去見王安石。張商英從此邁進了主流官場,成爲新黨中的一員。
張商英不同於李清臣,後者是永遠做不了大事的,因爲他的清高。清高者必孤傲,孤傲者必孤獨,孤獨的人沒法融入集體,更沒法集合大衆形成自己的團體。只憑個人,是不可能翻天覆地的。張商英與之相反,他積極地活在潮流裏,帶着自己堅定的信念,在時代的大河裏盡情折騰。
司馬光宣稱“以母改子”時,他是第一個公開反對的人,在被貶職之前,對呂公著也很不恭敬。這時調回京城,到知諫院報到沒幾天,他提出了一個要求。
——神宗盛德大業,跨絕古今,都被司馬光、呂公著、劉摯等人結黨亂政敗壞了。9年之間,他們利用職務之便打擊報復,陷害了很多正直官員。現在我要求,開封城內各級部門,上至中書下到六部,9年間所有公文都建檔封存,除我以外不許任何人調用,以便勘察每一個官員的清濁邪正。
這個消息傳出去,開封城裏的官兒們集體發抖,這招兒是傳說中最兇殘的“滾湯泡老鼠,一窩全要死”大法,只要用上,基本上指誰打誰,百發百中。試想身爲公務員,誰沒有點隱私呢?這樣抄大家老底做法,簡直是集中營行爲。
有人跳出來反對,說這是沒事找事分化官員隊伍,在歷史上有很多的例子在極力避免這種事,比如曹操在官渡之戰大勝後,把手下與袁紹暗自勾結的書信當面燒掉,一概不問,立即穩住了軍心士氣。兩軍對壘尚且這樣,和平年代怎麼可以主動窩裏反?
乍看說得有道理,可是哲宗居然同意了張商英的要求。至於爲什麼,正是和平二字。
官渡之戰時,曹操打贏了都丟了半條命,再在自己的隊伍裏搞清算,純粹是嫌命長自殺,以爲他不恨叛徒嗎,再恨也得先保住自己的事業。哲宗時代的宋朝不一樣,和平時期淨化官員隊伍,本身就是必要的,直到現代社會主義國家,都是必須定期執行的政府行爲,那麼有什麼大不了的害處呢。
說句難聽的話,對宋朝的文官就應該下狠手,100多年來的優待,讓他們比劉備入川之前的四川官場都放肆腐敗,必須得用諸葛亮治蜀的嚴厲手段,才能讓他們清醒。
張商英的工作進展很快,在文山案海里迅速找到了第一個目標。蘇軾,這個跑得最快的傢伙中獎了,他真是太聰明瞭,知道自己在這9年裏做的事有多招人恨。
蘇軾的才名當世無雙,當上兩制官之後很多著名人士的官方著名文件都出自他手。比如前面提過的應司馬光之命寫給王安石之死的制文,裏邊明揚暗貶,寫成了陰陽兩面。讓推崇王安石的人能看到尊重,讓仇恨王安石的人也能看出鄙薄。
高,實在是高。把人氣得抓狂,還拿他沒辦法。誰讓人家的文采好呢,還有高滔滔罩着。但是啥事都怕萬一,高滔滔是人,她總要死的。而文采,永遠是文字獄的化肥+發酵粉。
在他寫的衆多精妙委婉晦明不定的制文中,有一篇是他怎樣推脫怎樣解釋都邁不過的坎兒,這成了他一生中最大悲劇的開場白。
《呂惠卿責授建寧軍節度副使本州安置不得籤書公事》,簡稱關於呂惠卿同志監外執行不得隨意走動剝奪政治權利的說明。
這篇制文是蘇軾主動、甚至爭着搶着寫的,爲的就是在呂惠卿倒臺被貶出京城時出口惡氣。只是很奇怪的,呂惠卿一生得罪人很多,基本上仇敵滿天下,可是和蘇軾之間並沒有發生什麼不共戴天的事。而蘇軾寫的這篇貶制,可以說是太不留情面了,準確地講,就是在罵人,並且是在罵呂惠卿的同時,罵了改革派裏所有人。
全文很長,挑點經典詞。
——以“兇人在位,民不奠居”開始。兇人在位,指的是誰呢。宋神宗,還是王安石?之後轉到呂惠卿本人,說他“以斗筲之才,諂事宰輔,同升廟堂。”行爲上“樂禍而貪功,好兵而喜殺。”學問上“以聚斂爲仁義,以法律爲詩書。”罪行上“首建青苗,次行助役。均輸之政,自同商賈。”“反覆教戒,噁心不悛。”
接下來蘇軾越寫越高興,漸漸剎不住閘了,他忍不住把新黨集團拖出來集體受罵。
——“苛可蟗國以害民,率皆攘臂而稱首。”“始與知己,共爲欺君。喜則摩足以相歡,怒則反目以相噬。”
這兩句話稍微翻譯一下,蘇軾說,只要能害國害民,呂惠卿之流踊躍出現頻頻點頭心有靈犀一起犯罪。當成功來臨他們喜悅時,互相摸摸手蹭蹭腳親密無間;生氣了有矛盾馬上翻臉,互相怒視拿目光殺死你。
最後一句總結。
——“稍正滔天之罪,永爲垂世之規。”
大家看,蘇軾寫這些就過分了吧。呂惠卿犯錯,只管說呂惠卿好了,哪怕上面那些罵得再兇狠些,也沒人找他麻煩,可爲什麼要藉機打倒一片呢,畢竟有事說事,亂罵人是要負責任的。
蘇軾不管,他當時寫完這篇絕世好文之後仰天長笑大感舒暢,走出門去還喜形於色。有人問,蘇學士,您爲什麼這麼開心呢?
蘇軾把剛寫好的貶制背誦一遍,之後加上了自己的感嘆——“三十年作劊子,今日方剮得一個有肉漢。”一個字,爽!
爽過之後是付帳,蘇軾在六七年之後被定案,他借職務之便公報私仇,還影射神宗皇帝,犯了大逆罪。證據確鑿,不用像烏臺詩案那樣押回京城受審,直接從定州免職,到新州(今廣東英德)去反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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