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7章
令蘇軾到昌化軍去報到。
昌化,在今天海南詹縣的東北部,是黎族的聚居地,地處海南一偶,是天涯海角里的犄角旮旯,最偏僻不過的地方。這麼說吧,幸虧開國的時候趙匡胤、潘美一時發懶,沒想着打下越南,不然蘇軾非得出國不可。
面對這樣的迫害,全天下的人都替蘇軾不平。實在是欺負人嘛,蘇軾只是個超級筆桿子,最多隻是痛快痛快嘴,罵罵人而已,至於這樣把人往死裏整嗎?
簡直是變着法的,開着玩笑去整人!
換個人都受不了,何況是蘇軾。大家都覺得得像蘇軾這樣心高氣傲,不向任何人,包括司馬光在內的大佬低頭的大才子,不累死也得氣死。
出乎意料的人,蘇軾一路上讀笑風聲悠遊自在,像遊山玩水一樣走了過去。這是和範純仁是太不一樣了,範純仁閉門待時,靜靜地等待着命運轉機的到來。就算有人來求見,他也一律拒絕。究其原因,他是在求靜,這種靜不止是對他自己有益,更加對朝廷政治有益。
他絕不會像司馬光、文彥博等人那樣,在西京洛陽利用自己的名望,拉幫結夥,非議朝政,弄得王安石、宋神宗在改革中時刻如芒在背。
他在靜靜地渡過這度歲月,哪怕不贊同新黨的政策方針,可是仍然要維護政權的正常運行。
蘇軾不這樣,他來者不拒,是凡探望他的人,他都杯茶談笑相與歡誤,甚至剛到某個地方,人生地不熟的時候,他能主動出擊,找人聊天。
更別說隨時寫信,和四面八方無數的朋友互動了。有證據證明,現代網絡裏聊天時常用“呵呵”等常用詞,就是蘇軾發明的。
在他的信裏,便條裏,使用率是相當的高。
結果就是,他越是遠貶,結交的朋友越多,三六九等各行各業,什麼樣的人都有。於是越走聲勢越大,越走傳說越多,可以說,如果沒有他的遠貶之路,他的名望絕不會達到現在的程度。
遠貶前,他的名望是有深度的,官場、文壇的確以他爲首;可是遠貶之後,廣度增加了,他一路之上的灑脫、平易、多才、仁愛,讓世人傳頌他是“坡仙”。
從沒有人像他這樣對待長達七年,遠貶海外的悲慘遭遇。以儋州爲論,在他之前也有位名臣貶到了這裏,那人比蘇軾的官職大了很多,是唐朝重相李黨的黨魁李德裕,這也是位非凡的人傑,被牛黨傾軋貶到了當時稱爲崖州的海南島。
李德裕死在了這裏,他沒法忍受惡劣的環境,更沒法忍受政敵的欺侮。
這在蘇軾的身上沒有發生,並不是說他沒有李德裕那麼高傲,而是心靈深處的核心地帶太不一樣了。李德裕、甚至範純仁都出生於頂級官宦世家,他們的祖輩不是名臣就是重臣,從出生開始,他們的命運就註定了一種責任。
既爲國家,更爲家族。有這兩點,再身處政黨漩渦之中,誰能輕鬆灑脫呢?
蘇軾不同,他是第一代以才華起家的名臣,從小在蜀川山水中長大,他的心靈本就不是傳統的官場動物。最開始時,他短暫的迷茫過,那時他初入官場,自命士大夫一族,把底層人民的死活看得一錢不值,公開聲稱下層人的存在,就是爲了保證士大夫的生活快樂。
真煩人,典型的暴發戶嘴臉。
到他自己倒黴,在烏臺詩案後貶到黃州,在城東的那塊坡地耕種之後,他的心靈返本了,蜀山靈秀激越,華夏五千年裏,最瀟灑不羈才華橫溢的兩大文豪——李白、蘇軾都出生在那裏,並不是偶然的。他們的路,更有相同的地方。
李白忍不了唐朝的官場,自絕於江湖。蘇軾的7年貶謫之路上的種種散漫行爲,更是對宋朝官場的放棄。他每到一處,都要建屋造房,以作長住久安之計。這就是他與範純仁的最大區別,他根本就沒再盼望再回什麼朝廷。
本是自然之子,怎能再重蹈泥潭?
想回歸自然……你想悔婚?一入官門深似海,誰人敢稱偉丈夫?官場是個可怕的生活圈子,誰進來了都得身不由己,你蘇軾憑什麼特別。
他想蓋房定居,好多次了,可都被攪黃。在英州時,他拿出了當時全部的資產,買地蓋房,一通大折騰。結果房子蓋好了,命令也來了。
命犯官蘇軾到惠州居住。
到惠州蘇軾學乖了,先到官方報到,申請官署。按理說他雖然犯罪,但也是官身,有自己相應的待遇。可是啥也沒有,因爲官場龐大的信息網絡,已經把他的升官指數分析得一清二楚,他別說回京升官了,想死在北方都希望渺茫。
於是乎,這一路上,沿途的各級官員變着法的給蘇軾搗蛋,讓他行無車、居無所、病無藥,目的超簡單,就是通過折磨他,向章惇示好。
這樣的事追着他,直到惠州還在發生。這些官要向中央時刻彙報蘇軾的情況,好保證各種關懷及時的降臨到蘇軾身上。
最先是房子,沒有官署蘇軾想租房,結果偌大的惠州城,居然沒有房源。這個牛吧,讓你有錢都租不到房,沒辦法,蘇軾搬進了廟裏。佛教與蘇軾有很大的緣分,他一生中有很多的和尚朋友,拜佛教弟子間超級龐大的聯繫網,他走到哪兒都至少有個小廟能落腳。結果這次落腳讓蘇軾徹底翻倒。
和尚們對他很好,怕影響他休息,每天敲鐘都儘量小聲點。蘇軾很感激,寫了首詩,其中有這樣一句:“報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輕打五更鐘。”
他的詩風行千里,很快就傳進了京城,章惇看到了,一時暴怒沒忍住,讓你小子舒服,你過海到儋州呆着去吧,看你還能不能再快活!
命令到達時,蘇軾在惠州白鶴峯的房子已經蓋成了,長子蘇邁當上了韶州仁化縣的縣令,帶着三個兒媳、N多的孫子來看他,剛剛享受點天倫之樂,突然間被打入地獄。
歷史上基本上沒人能從海南島的流放裏活着回來!
蘇軾過海時的心情是悲涼的,不僅僅是生死的問題,更是尊嚴的問題。中國不像西方,在西方漂洋過海探險是種榮耀,是強大的男人才敢做的遊戲,如果能在過程中殺人放火帶回來滿船的金銀珠寶美女奴隸,那麼就更加完美了。
而在中國,出海是不名譽的。父母在不遠游,親族在不過洋,因爲還要每年祭祖的,一但死在外面,難免要做個不孝之人。
蘇軾,居然要犯罪過海,自古殺心慘於殺身,蘇軾有何大罪,不過是些意氣之爭,居然被逼迫到這步田地。紹聖四年四月十九日,蘇軾過海,開始了長達三年之久的昌化之行。
這三年是蘇軾人生最困苦的一段,也是他生命光芒綻放得最飽滿最充實的一刻。海南的生活是極其嚴酷的,蘇軾終於在這裏有了自己的家,可是生存的艱難是難以想象的,單隻一場秋雨之後,他居然在牀帳裏發現了足有一升的白蟻!
平時的生活更不用說,日常的米、面、酒、糖等都要靠惠州方向從海上運來。這樣一來價格昂貴,蘇軾買不起;二來供應量太小,一但海上起風下雨,就只能捱餓。這時蘇軾年過花甲了,嚴重的水土不服營養不良毀了他的健康,他和小兒子蘇過都形銷骨立瘦得脫相。
捱餓中,無可奈何,蘇軾苦中作樂,想起了一個傳說,不禁哈哈大笑。那是晉武帝時期,全中國的人都在捱餓,某人頭暈眼花摔進了一個大地洞裏,更沒飯了。可是他看到洞裏有烏龜和蛇,每當陽光燦爛時就伸頭到洞外,像是吞嚥陽光。
這人有樣學樣,居然身體強健,比吃了米麪還要好。想到這兒,蘇軾向小兒子一笑,過兒,我們也這樣喫點陽光吧~
這就是坡仙的精神內核,面對困境,甚至是必死困境,不咒罵、不消沉、不悔恨,就像一個英雄曾經說過的——“死亡向所有人微笑,人所能做的就是向死亡還以微笑。”
在酷厲面前低頭的是懦夫,回報以怒吼是戰士,但仍然是落在了下乘,因爲受到了對方的影響。像蘇軾這樣,仍然保持微笑,保持住心靈深處活潑靈動的光芒,不讓它灰暗,不讓它暴戾,這是種別樣的驕傲——讓美麗的永遠美麗,天上的雨水絕不會因爲落到地上的泥潭裏,就失去它本來的潔淨!
不斷的折磨,讓蘇軾的光芒更加明亮,他被貶得越遠,離民衆的心就越近。在他南遷的路上,有一道獨一無二的風景線,是歷朝歷代從所未見的高情傳說。
他被貶到廣東惠州時,蘇州定慧寺的長老守欽派弟子卓契順步行數千裏來探望他;多年的老友,隱士吳子野不顧年老,舟車勞頓,趕來陪他住了幾個月;貶過海南到儋州之後,吳子野、73歲高齡的眉山老鄉巢谷、楊濟甫又渡海來訪,陪他渡過最初幾個月的艱難時光。
潮州人王介石,一路追隨,像僕人一樣幫助蘇家生活,連蓋房子這樣的事都親力親爲。更有很多各地的學子,向他請教學問,其中以海南人姜公弼的事最著名。
海南島太偏了,識字的人都少,怎麼能論到文章呢,直到宋朝立國近140年,仍然沒出過一個進士。這實在是沒辦法,學問是講究傳承的,就算是不世出的大天才蘇軾,也得有出色的先生給他啓蒙。
姜公弼自學成才,等到需要拔高時,上天賜福,把蘇軾貶到了他的家鄉。蘇軾耐心地指點他,臨別時在他的扇子上題了一首詩——滄海何嘗斷地脈,朱崖端合破天荒。寫完這兩句之後,突然收筆不寫。姜公弼不解,蘇軾說,“候汝登科,當爲汝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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