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3章
趙眘剛剛激奮的心漸漸從高高的雲層上降落下來,返回到符離大敗之後的純軍事對比上。他知道張浚自從符離戰敗後一直沒有放鬆戰備,現在已經召募了山東、淮北流民,精選1.2萬,充實建康、鎮江等要塞;招集淮南、江西等地強壯萬餘人駐守泗州;兩淮關鍵地點都築城設寨嚴加守備,又大造戰船,加強水軍。
近70高齡的張浚日夜操勞不息,可以說殆精竭慮了。
可事實是無情的,以上這些都是臨時抱佛腳的應急手段,哪一樣都不是正規軍隊的規模,真要是頂用的話,國家軍事建制就都可以作廢了。
恰在此時,金國方面鬆口了,那邊放回來胡昉,帶來了金國皇帝完顏雍的口信,說和談可以繼續,條件可以商量。
兩相疊加,趙眘頓時輕鬆,不用硬撐着冒險啊,這樣好,這樣好……他派出使者確認消息,對外宣佈不再親征建康,下令江淮前線的部隊陸續撤退歸營。這一系列的動作做下來,金國那邊知道了和談重開,張浚知道了北伐無望。
精疲力竭加上天性高傲,讓張浚選擇了再一次辭職。而趙眘同意了,並派錢端禮、王之望分任淮東、淮西宣諭使,去前線接管軍事。
錢端禮、王之望,這是倆個多麼好的名字,單看字面上看,禮儀人望正是中華儒家推崇的精義所在,而他們本人也是當時的高官,儒林裏也享有盛名。
下面看一下他們的作爲。
這兩個求和派干將快馬加鞭趕向前線,效率超過以往所有文官,到任之後先是遣散了所有召募來的義勇“效用”軍士,禁止前線接納收留北方的叛臣,把張浚拼手抵腳修築起來的各種防守設施全部撤毀,下令各地不許再建,解散萬弩營,停造戰船,削減水師,縮小騎兵規模。
如果有愛國主戰的將領拒不執行,那真是正中他們下懷,“抗命不遵,貽害國家”這八個字足以讓這些將軍介撤職查辦,甚至逮捕入獄。
就連名重一時的虞允文也不能倖免。虞允文這時駐守唐、鄧兩州,命令傳來,令他立即棄守,回臨安述職。虞允文大怒,拒不執行,結果被撤職查辦。
這是剛剛纔挽救國家將覆大難的英雄,居然被這樣對待!
這些事可以說是錢端禮、王之望乾的,可趙眘一定知道,他默許了這些的發生,並且推波助瀾。他命令撤銷江淮一線的守備,退出海、泗兩州,任命湯思退爲江淮東西路、建康、鎮江府、江陰軍及江、池等州各路軍馬都督。
長江中下游的軍事大權完全手操於湯思退之手。奈何這人一點軍事都不懂,也不怕,再任何老牌保皇求和派干將楊存中爲副都督。
如此這般,南宋一方盡一切努力促成和議,金國方面也變得重視,史料證明,這一切的變化都是金國處心積慮搞出來的。完顏雍就是要以戰迫和,他的金國比之前輩差太多了,根本就沒有南侵的可能,他所有的願望就是盡力地壓制南宋。
必須要讓南宋主動弱勢,從此服軟。這是很高明的策略,越是虛弱越不能示弱,就像當年三國蜀漢最弱,可絕不能坐待魏國來攻,一定要主動出擊,才能保持安穩。
完顏雍的算盤打得叮噹響,他還有衆多的後續手段,來確保計劃成功。卻沒料到根本用不上,因爲錢端禮、王之望給他送了份大禮。
湯思退暗中下令,爲了確保議和必成,現在要做的是與女真人聯手壓迫趙眘,要趙眘不得不和,不想和也得和!
具體做法是派人去聯絡金兵,要金人迅速南下,只要敢於進攻,那麼必將勢如破竹。接受過各種各樣漢奸幫助的女真人第一時間信了,他們立即起兵渡過淮河,所過之處一馬平川,根本沒有堡壘路障,那些全都拆了,也沒有軍隊阻攔,能打仗敢做戰的都被關進監獄了。
金軍前鋒迅速抵近長江北岸。
什麼叫通敵賣國,什麼叫背信棄義,什麼叫大逆不道喪心病狂?!
這就是求和派的真面目,當年紹興議和時滿朝百官都反對,秦檜敢讓人冒充百官上朝去應付擺場,這時湯思退更上一層樓,直接和敵國聯手了暗算自己的皇帝。
消息傳來,趙眘大悔大怒。他想起了張浚關於金人議和的總結——“金強則來,弱則止,不在和與不和。”一語中的,那根本就不是個講信義的國家,尤其是完顏亮毀約南侵近例不遠,他怎麼會一時昏頭聽信了湯思退等人的花言巧語呢?
面對進攻,趙眘發誓——“朕有以國斃,不能從也!”哪怕亡國滅種,都別想威脅我服從金國。他下令各路軍馬立即開赴前線,使者所帶的禮物金帛全部賞給士卒。
可是命令發出去,前線根本不執行。
都能通敵出賣你了,還想着能聽命令毀了之前的安排?這是多腦殘的奢望啊。有證據表明,這一時刻趙眘並不清楚真正叛變他的人是誰,甚至不知道前方已經裏通外國陷害了他,他只是強烈地劇烈地反抗着,要不惜一切代價反擊。
反擊需要人才,他火速召回了前首相陳康伯,又召回了救火隊長虞允文,任命這位奇蹟先生爲副相兼同知樞密院使。要他們盡最快速度組織兵力上前線,而他自己也將御駕親征到江邊。
唯獨沒提張浚。
因爲張浚已經死了。
嚴格地說,張浚在符離戰敗大敗之後之所以還能活着,完全是憑着一口倔強的、帶有濃厚個人英雄主義,同時也包含着濃厚的愛國之心的氣息挺着,才勉強支撐着操勞做事。
他不僅要與金國爭,更要與後方的求和派戰,這讓他早就油盡燈枯了。一到趙眘決定與金議和,破壞他在前線的所有舉措,他最後的一點生存意義也煙消雲散。
他的死是悲涼壯烈的。
去職臨行前,他表示哪怕再受迫害,也絕不會隨波逐流坐視奸臣當道——“君臣之義,無所逃於天地之間。吾荷兩朝厚恩,久屍重任,今雖去國,猶日望上心感悟,苟有所見,安忍弗言。上如欲複用浚,浚當即日就道,不敢以老病爲辭。”
可見其壯心不已。
可惜走到半路時就體衰無藥,耗盡了生機。彌留之際,他寫了最後一封給趙眘,然後向次子、未來的理學大家張栻說,“吾嘗相國,不能恢復中原,雪祖宗之恥,即死,不當葬我先人墓左,葬我衡山下足矣。”這是他對自己的評價。
可見人之將死,其心自平,還是有自知之明的。
古人云,看人要蓋棺定論。個人認爲這個說法很片面,難道說幹了一輩子的操蛋事,臨死前懂事了,之前就一筆勾消什麼都算了?
我覺得,這樣說有些刻薄,可邏輯上絕對說得通。但是,我們中國人有無可救藥的厚道心腸,推及到對張浚的評價,就實在讓人不忍再說什麼。
張浚很討厭,他以一介儒生在亂世中迅速升位,最初的幾步實在是讓人厭惡鄙薄到了極點。李綱抗金,力保開封城不倒,他彈劾李綱;韓世忠威勇無敵,是當時宋軍的軍魂旗幟,他彈劾韓世忠。而他自己,則在抗金之初毫無作爲,開封城死難無數,節烈無數,不知這人藏在了哪裏,才留下了一條命。
之後苗劉譁變,張浚得以一步登天。僅僅以所謂的救駕之功,就得到了整個西南西北的軍政大權,之後就是富平大敗,毀了西軍百年的威名、實力。
直到淮西軍變爲止,張浚沒做過任何與國得利的事。再到趙眘登基,他發動北伐,導致符離之敗。可以說,他一生中佔盡了南宋的氣運,富平、淮西、符離,讓南宋總是在即將登頂的時候一腳踩空。這是命運嗎,還是說這個人本身就有問題?
絕對是張浚的問題。他大事糊塗且嫉賢妒能。害曲端、迫岳飛、拆李顯忠的臺,這纔是他的領導藝術的體現。
精細計算的話,他一生中唯一能值得稱道只有氣節。從始終至終對外銳志抗金,對內不屈於秦檜,哪怕顛沛流離二十年,也絕不低頭。
這絕不是誰都能做到的,張浚哪怕德行不虧、能力不夠、私心過重,這一點也足以讓人肅然起敬。這就是前面我提到的不忍之處了。
他實實在在是爲國操勞而死的。立足於這一點,我們原諒他,並且向他致敬吧。那些“浚征戰一生,未獲寸土與國。”“志大而量不弘,氣勝而用不密。”之類的精當評語都選擇性忽略吧。
張浚的死讓湯思退等敗類如願以償,這幫從頭壞到腳無可救藥的民族罪人欣喜若狂,成批量有建制地上書,要趙眘尊重客觀事實,尊重過往的歷史,別再做沒意義的抵抗,直接放棄兩淮地區,退守長江南岸。馬上遣使向金國乞和,這纔是眼下免於國家淪亡的唯一機會……等等等等。
不止趙眘大怒,凡天下有血性者皆大怒,很多前線發生的隱祕事傳回了後方,求和派的叛國行爲逐漸地露餡了。
民心沸騰,除了主戰派人士外,民間知名人氏,太學生集團同時請願,要求嚴懲賣國賊,爲張浚報仇,爲前線將士雪恨。而趙眘知道了這些,不禁無地自容。於他而言,這不是所謂的遊移、中計或者浮淺稚嫩就可以說得過去的,太學生請願起自於靖康國難時,枉他自詡中興明君,正幹着復國大計,居然搞得天怒人願忠臣死於眼前還不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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