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6章
可真是沒錢啊,好容易攢點,交出去真是肉疼。最後還是太皇太后吳氏出面圓了場,代替他交出20萬貫了事。
德壽宮,是趙眘的夢魘之地,他不想去不敢去卻不能去,那裏邊裝修得像人間仙境一樣,比如宮內開掘大池,注入西湖之水,號大龍池。岸邊疊石爲山,名爲……“萬歲山”。
聽着像不像艮嶽?
實際上德壽宮就是趙構根據記憶中,那繁華壯麗舉世無匹的北宋皇宮園林造出來的微縮版。宮內亭臺樓閣無數,夏天時“堂前假山、修竹、古鬆,不見日色,並無署氣。”
宮內池塘假山旁的亭、橋是由吳璘所進的四川石料砌成,“瑩徹如玉,以金釘鉸”,“四畔雕鏤闌檻”,“橋中心作四面亭,用新羅白羅木蓋造,極爲雅潔。”
橋下是千葉白蓮,御榻、御幾、瓶、爐、酒器等,都是用水晶雕琢而成。此外,德壽宮裏還“甃石池,以水銀浮金鳧魚於上。”
如此美妙,可落在趙眘的眼裏,就像是吞錢的魔窟,時刻攪碎他的夢想,搞砸他的事業,沒給過他半點的幫助!
很多年後他纔會清醒地意識到,他爹這麼做並不是無恥症發作,厚着臉皮只知道要錢。而是在幫他。趙構認爲,時刻搞得這小子手裏缺錢,才能保證江南的平安。
辛難萬難,好在勤勞的漢人無論在怎樣艱苦的環境裏都能從事生產,於是託百姓們的福,趙眘的錢包還是一點點地鼓了起來,允許他去做一些有關尊嚴的事。
隆興和議,最讓他覺得屈辱的並不是湯思退等人的賣國行爲,也不是李顯忠、邵宏淵的符離之敗,而是兩件看似與國家實利無關的“小事”。
第一,河南始終沒能收回。
這不止是收復故都開封,打回到黃河邊的激昂口號,而是趙宋的皇陵在那兒。除徽、欽二帝之外,北宋所有皇帝都埋在那兒,從常理來說,每年都沒法去給先人掃墓,是漢民族所沒法忍受的可恥事。從實際來說,趙宋不僅失敗,還把祖宗也連累到被俘了,並且時刻在挖墳掘墓的威脅下。
這事趙構無動於衷,趙眘寢食難安,他決定和金國講講道理,別的地盤先不忙,河南必須交還給南宋。
第二,受書禮。
這是個政治儀式,是紹興議和時定下來的。規定每年每次金國使者到江南宋廷說事時,宋帝必須離榻降階走到御座下面,親手接過金國國書,以示君臣關係。
這種禮節趙構、秦檜做得非常到位,非常開心,滿朝文武億兆百姓攔都攔不住,誰攔誰死,決不留情。很大程度上,韓、嶽的悲劇就肇啓於此。
極品奴才。
趙眘繼承了江山,也得繼承習慣。好在他上崗時正趕上完顏亮南侵,君臣打架大失體統,幾年之間斷絕邦交,誰都沒提這個事。
可隆興和議達成了,這些就躲不過了。每年金使到來,他得降階恭迎,自己當侄兒問叔叔平安,這對一個立志復仇,並且曾經復仇還失敗了的人來說,還有比這更難堪的嗎?!
趙眘羞憤欲死,從第一次起就以種種理由拒絕,軟的有生病了、不爽了等,不跟金使見面。硬的很乾脆,直接說不喜歡,老子不幹!
可是,爹還會瞬間出現。趙構的耳目遍佈朝廷,發生了什麼事都第一時間知道,他會勒令兒子按規矩辦事,不然他親自去金殿行禮迎接。
孝……無違曰孝。
就是得聽話,不能跟長輩頂着幹。趙眘難道能讓爹出來受辱嗎?其實這娃也是個憨貨,他就始終不懂,他那變態老爹是多麼喜歡這種場合啊。
長話短說,到公元1170年,宋乾道六年時他再也忍不住了。正好國家稅收走入正軌,手邊也攢了些錢,他決定立即就做。
這時虞允文獨相,抗金英雄終於走上了前臺,他推薦了兩個人選出使金國,希望先禮後兵,讓金國自動答應以上的河南地、受書禮兩項不公平條款。
這兩人一個是祕書少監兼權起居舍人李燾,一個是起居郎范成大。李燾,是所有研究宋史的學者的公同老師,真正的一位宋史達人。一生中著述頗豐,有《巽巖文集》、《四朝通史》、《春秋學》等五十多本書,大多散佚了。
今存的有《續資治通鑑長編制》五百二十卷,《六朝制敵得失通鑑博議》十卷、《說文解字五音韻譜》十卷。這些都收入了《四庫全書》裏。
一點不誇張地說,如果沒有李燾的書,那麼宋史將無法研究,他是實實在在的一位歷史大方家,至少在記錄這一塊上,是中華民族名副其實的一件瑰寶。
可在此官員本職工作上,他就和另一位宋代歷史大家司馬光一樣了,非常的好玩。
平日裏他義正言辭,好爲天下先,這讓虞允文激賞,覺得這是位精讀歷史胸有熱血的好男兒。於是在出使金國,爲國爲君爭利的大關頭,第一個推薦了他。本以爲李燾必將慷慨成行,去家爲國。卻不料李燾把這事兒想了想,說了一番非常成熟的邏輯。
丞相啊,你派我去改約,金人一定不肯;金人不肯,燾必將與之以死抗爭,那樣……燾就死了。丞相此舉實乃殺燾,必死之局,爲什麼一定要讓燾去?!
虞允文覺得臉紅,自己是一國之長,百官之首,居然沒看清楚這貨居然有這樣一面,失職啊不應該啊,李燾,滾到外地寫你的歷史書去吧。
范成大則有另一番邏輯。
范成大,字致能,生於1126年,這時年近60歲。官職方面只是個小小的起居郎,如果說有什麼是能拿得出手的話,是他的詩文。他與楊萬里、陸游、尤袤合稱南宋“中興四大詩人”。
范成大一口答應出使,並且非常鎮定。他說,這次出使並不是爲了開戰,所以沒有生命危險。但所提的內容有挑釁性,估計長期扣留是很可能的。那就相當於長期出外任,京城裏家小都安頓好,有陛下照料,還擔心些什麼呢?
同一件事,不同的看法,這很正常。不正常的是,普遍意義上大家認爲讀史可以明志,可以提高靈魂質量,有利於成長爲正面人物。卻不料在這件事上,浪漫的詩人和嚴謹的歷史學者對調了。所以,從古至今,激情永遠都是人生第一要素。
按規定,范成大被提升至資政殿大學士、左太中大夫子、醴泉觀察使兼侍讀、丹陽郡開國公的位置,出使金國。按規定,他必須先向金廷通報出使的理由,到金國後,由金方陪同官員查閱有關國書,之後才正式舉行進呈國書的儀式。
可不按規定的是,走上金國皇廷時,他的衣袖裏藏着另一份國書,那纔是他此次出使的真正事件所在。
這也是不得己。前面那些法定程序環環相扣,該做什麼事,能做什麼事,早就在最初階段就規定好了,別想鑽空子。
比如他敢第一時間報告說,有這樣一份關於受書禮、河南地的國書,金國直接就會拒絕,根本提不到日程表上來。
當天金國皇廷上接待宋使的程序在按部就班地走着,完顏雍平靜地坐上皇座上,似聽非聽,神遊物外。這不奇怪,作爲上位國的君主,他可以一言不發,可以大發雷霆,想怎樣都隨便,不必像南宋那邊小心翼翼,時刻等着接招。
可是這一天註定了是他的鬱悶日,本來覺得該收工了,突然間宋朝那個使者重新施禮,從袖子裏拿出另一份國書,不等呈遞,立即高聲宣讀國書內容。
范成大聲音朗朗,申述南宋要求歸還河南祖陵墓園地的理由,並質問兩國已經不是君臣關係,而是叔侄關係,那麼仍然像從前一樣行受書禮,這合適嗎?
金廷一片寂靜,緊跟着就爆炸了。別人不說,完顏雍騰地一下從皇座上站了起來,據史料記載,這是絕無僅有的,這個完顏和從前那些不一樣,從來都雍容淡定,從容不迫。只是這時他真的氣急了,這是對他,對大金國的重大侮辱!
女真人建國以來,從來都只有欺負別人的,從沒受過任何種族的蔑視。尤其是懦弱膽怯的宋朝人,居然敢自作主張,到他的皇廷來定規章制度了。
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
完顏雍怒吼:“這朝堂上難道是你擅自獻書的地方,從來沒有一個使臣敢如此放肆!”他命令范成大自動收回國書,下殿請罪。
范成大不在乎,“此國書不奏達,我回去必死。與其有辱君命而死,不如死在這裏!”
完顏雍大驚,原來你還是個青皮?不過儘管你這樣少見,還是得守規矩,拉下去,老實請罪。這時金殿上一片大亂,當皇帝怒吼時,每一個金國大臣也都開始了咆哮,范成大一介江南文臣,被淹沒在如此一片怒火汪洋裏,從始至終保持了鎮定。
范成大用事實證明了自己說到做到,他寧死不收回國書,哪怕死在金國皇廷上,也絕不辱命回國。這麼倔,按說根據完顏們的傳統習性,他基本上是死定了。
當天也的確有一大批金廷武士擁到了他身邊,只等一聲令下,直接把他變成江南特產肉醬。
可是卻遲遲等不到命令,完顏雍怒火沖天站在皇座前,時間一點點過去,他的神色逐漸地平靜了下來。這人叫完顏雍,史稱冷靜雍、理智雍、從不出錯雍,他的心性氣度絕對超出了這個時代。
完顏雍下令接受南宋這次共兩份國書,放開范成大,讓他下殿回驛館聽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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