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7章 第297章
鹿軒內,對她帶來的八十萬兩本票會票定金,寧禎揚看也不看,反而側過身去:“令尊夫婦遭逢不幸,是慕家主謀,也是珉王接二連三的參奏,使皇叔不得不暫奪令尊之權……孤以爲,你定然記恨珉王。”
蘇妙真不願再兜圈子:“確實如此……還有湖廣恩怨在前,我自然盼他早死,否則今日也不會來吳郡了……而王爺既然使寧總管傳那幾句話,想來……王爺不如直言,究竟我出什麼價錢,王爺肯行方便?”
寧禎揚轉過身來,“宗室很少會被處死,但會有抄家削藩的下場。這樣的風險,我和你非親非故……”
他握緊細巧色紙白竹杭扇,直到“咔嚓”一聲,扇骨從中間斷裂,掌中鮮血淋漓,這方醒神:“而夫妻一體——”
……
四月中,大同總兵低調下到金陵。趙越北見蘇妙真盯着擡進院的一箱箱禮物,半晌才扭頭來:“趙大人什麼意思?”
“鷹飛與蘇姑娘相識,算來已有十餘載——”趙越北迴憶着初遇熟識種種,南苑解圍種種,湖廣逃難種種,九邊共事種種,還有慕家坍塌種種……再也無法剋制:“這些年來,鷹飛與你也曾幾度性命相連,生死與共。”
“不知鷹飛是否有幸,娶姑娘爲正妻?”
趙越北只怕她誤會,把來時路上捋過無數次的腹稿柔聲細語說出:“你所有的進項都是你自己的私房,你想留給蘇家也儘可以……除此之外,趙家的家資亦全給姑娘打理使用……無論貼補給誰用在何處,我趙鷹飛絕不會過問半句……這些年在大同邊市裏,也積有百萬銀兩了。”
蘇妙真坐在那兒,低頭沉默許久,方擡眼看他:“你喜歡我?”
因她語氣裏滿是不解,似無抗拒憎惡,趙越北忍不住笑意滿面,“是此志不渝的心愛。”
他不由上前三步,攬住蘇妙真的雙肩,又立刻鬆開,拿出畢生沒有的溫柔至誠,念出魂牽夢縈的名字,許諾道,“真真,我心愛你,你若肯下嫁,別說正妻的位置,就是府中的通房外頭的美人,我也一個不要。”
“真真,你可是憂心子嗣?那也好辦。你畏懼產育,我可以等,多少年都可以……實在不願意,我們就從族中過繼……”
……
乾元二十一年夏,兩廣巡撫治理嶺表功成,被召加恩入閣。但在回京的路上,於金陵一病不起。只因嶺南疊山密林,地多溼蟄,自古瘴癘多發。
七月裏浙江總督、應天巡撫、河漕兩院等高官紛紛遣送許多大夫診治,但除本族人外,皆不敢上門探看,只因有“惡瘧傳人”的說法。
蘇妙真聞得此事,打開黑漆桃枝花紋妝匣,取出泛黃的書冊翻到某頁,照着寫下清單,命奴婢拿重金外出購入。她連夜將常山馬鞭草苦蒿等藥材清洗乾淨,親手把砂盅搗杵藥臼等物用滾水煮上兩遍。
因怕下人們不懂,又捲起袖子,領着綠菱等丫鬟將新鮮的黃花蒿研磨、搗汁,再用少量其他藥材復配,各水煎生汆兩份。一切結束後,已是五更時分。
蘇妙真沒有歇息,喬裝一番趁天沒亮去往顧家老宅。朱氏和顧三叔母聽說是她,起初不願相見,或恐蘇妙真染上病症。蘇妙真只好找到一舊日相處過的大丫鬟,說自己帶了治病良藥,這才得以進府。
顧長清面色蒼白,脣上乾燥,濃眉深鎖,是病得不輕的模樣。忽睜開眼,似夢似醒地盯着她,說了一句“真真,我帶你往寒山寺騎馬去”。
蘇妙真鬆開帷帳,明白他病中神思渙散,夢迴兩人在吳郡解開心結的相好時光。她後退一步,沒有迴應。忽略掉顧三叔母和朱氏二人的欲言又止,將湯藥取出,命人給他喂服。
當日她就守在牀前,晚間也和衣靠在榻邊。每隔一個時辰,就起來給顧長清測溫、擦汗、換衣、喂藥,見顧長清高熱,就用井水浸泡過的棉巾降溫。若發汗,則及時擦乾更換裏衣。
這樣整整四天的親身示範和手把手教導,有三個顧家奴婢能做到分毫不差,且顧長清病情好轉,清醒的次數漸多,蘇妙真便告辭離去,之後不再過府,只讓下人送藥過去。
如此過了六七天,聽說顧長清康復神速,京城遣出的御醫和本地的杏林聖手都大感驚訝,連連稱不愧是社稷重臣,果然吉人天相,大約中秋前後就能病癒動身。
蘇妙真附和兩句“顧學士功高望深,自然福澤深厚”,看着向來冷淡自持的朱氏面露懇求,道:“夫人放心,我本來也作此打算。”
……
送走朱氏的當天,蘇妙真收到書信,信中含糊其辭,說蘇妙娣生產不順,落了病根,想要家人陪伴。
因她有到十一月方滿的熱孝,在外人眼裏得居家守喪,又顧及魏國公府不願讓白事衝撞孕婦,所以年前就放棄陪產的念頭。
此刻聽聞蘇妙娣遭逢不順,登時如遭雷劈,連夜簡裝上京,五日就到京城。
她一路上安慰自己定然是常見的生產虧虛,用各色大補之物將養一兩年就好。
然而黃昏時分進入魏國公府,裏裏外外死氣沉沉,八月盛夏明明熱意滾滾,她卻渾身上下如浸冰雪,幾度轉身欲逃,最終在黃鶯等人的攙扶下踉蹌進到正院。
魏煜泓失魂落魄,魏煜濘面色慘白,兩人不發一言,長房裏的小妾通房們則都一臉懼色。有人迎上顫聲解釋,說蘇妙娣遭逢難產,拼儘性命生下女兒芙娘,起初倒還精神,所以不欲讓妹妹知曉憂心,想等好全了再說。誰知卻落了下紅症候,短短數月,卻急轉直下。
蘇妙娣虛弱不堪躺在牀上,瘦的只剩一把骨頭,看見她來,掙扎起身迎接,“真兒。”
蘇妙真痛徹心扉,推開婢女撩開珠簾,上前抱住姐姐,慘聲道:“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我走的時候明明好好的。”
她牙咬得咯咯作響,扭頭掃視衆人,“一定是魏家苛待你,一定是魏煜泓寵妾滅妻——”就要發作出來,蘇妙娣死死拉住了她。
蘇妙娣虛弱搖頭,朝春杏擡了擡手,春杏急忙擦淚到門口說:“大爺二爺各位姨奶奶,奶奶要和妹妹說些私房話,還請各位先行一步。”
衆人被趕到外院,蘇妙娣一面叫奶孃把女兒芙娘抱來給蘇妙真看,一面解釋雖和魏煜泓因種種緣故漸行漸遠,但她向來有心機手段,那些新寵在她跟前翻不出浪。
“別信謠言,沒人推我害我,是我自己身子心思向來不好……再有,婦人生產,本就是過鬼門關,芙兒還是早產……所以和她們半點關係沒有……”
蘇妙真忍淚看了襁褓中的弱小女嬰,誇道:“好俏的小姑娘,比姐姐眉眼生得更好,我們芙兒是天底下最最可愛的女孩,將來一定百事順遂。”見姐姐笑得嘴角彎彎全是爲人母的滿足,急忙讓把孩子抱出去。
蘇妙娣眸光流轉,輕聲道:“我這些日子午夜難眠時,就總是,總是懷念咱們一家人,一家人團團圓圓在一處的日子……咱二房和別的門戶不同,爹孃感情那樣好,又百般愛護你我……”就說起昔年在揚州府打鞦韆作詩社開畫壇的快活,和踏青拜佛划船釣魚的自在。
蘇妙真緊緊抱住姐姐,不敢哭泣,柔聲道:“姐姐,等你養好些,我接你回金陵老家,咱們去江南轉轉,再出海玩玩。保準有自由的日子。”
蘇妙娣卻不接話,兀自回憶道:
“娘當年哭着問,是不是她偏愛你忽略了我,竟讓我那樣退讓藏拙……其實我知道,娘雖然偏寵你,但一直把我當親生女,只是見我性子婉順謹慎,你卻三災八難,才分心給你更多……”
她看向蘇妙真,臉上浮現些歉疚:
“其實,其實我是有一點點羨慕埋怨,和嫉妒不滿……我是想過,如果沒有你就好了,娘和爹就會只疼愛我……但是真兒,你對我太好……”
“你實在對我太好……”
蘇妙真再也忍耐不住,埋頭淚水一滴滴落下,蘇妙娣止不住回憶道:“你十一歲那會兒,做出第一盒胭脂給我來獻寶,要我在元宵燈會裏壓倒羣芳——陸婷婷嶽飲芳看到我那新妝打扮,眼睛都瞪圓了……後來大覺寺你不惜名聲進產房,只怕我落下謀害庶母的口實……再後來你這小財迷也不知從哪裏賺了許多銀子,每年又給我補貼一二十萬——”
說到這裏,蘇妙娣招手春蘭捧出描金匣子,“我沒亂花,都用來置辦地產田莊各色礦產鋪子酒樓,也賺了許多……你都拿走,千萬好好過日子,開開心心的……以後再給芙兒三萬五萬的,再加上我的嫁妝,也夠她一生喫穿不愁了……”
蘇妙真勉力擠出笑容:“我早合計好了,將來我的東西全給芙兒,讓她順順心心富富貴貴地過一輩子。”
蘇妙娣搖頭不許,蘇妙真不願和她爭執,假裝應下。蘇妙娣這才滿意一笑,靠在妹妹懷裏,再度追憶閨閣舊事。諸如芙蓉詩社裏蘇妙真苦求姐姐代筆,瘦西湖上蘇妙娣和妹妹比賽釣魚,玉真庵裏衆姐妹一同圍爐夜話疑神疑鬼。
最後她忽地要來把幷州銀剪,“喀嚓”一聲,竭力絞斷大束青絲,塞進貼身保管的香囊,流淚微笑說:“真兒,我的好妹妹,我眼看着是不行了,你把我這縷頭髮葬到爹孃身邊……我不想待在魏家,我要家去……下輩子咱們還當爹孃的孩兒,我還當你姐姐……”
蘇妙真一手緊緊抱她在懷,一手死死抓住香囊,感受至親姐妹的斷續呼吸,微弱心跳,恨不能嚎啕大哭,把這世上的眼淚都流乾去。但卻只能無聲哽咽:“姐姐,姐,你會好起來的,你會的。”
七日後的八月十五。侵晨天還沒亮,因聽蘇妙娣愈發不好,傅絳仙、蘇妙茹和王家幾位姑娘等蘇家親眷一起趕向魏國公府,在外院見到魏家兄弟顛三倒四地敷衍各府的勳貴高官,話都說不利索。
至巳時三刻,忽地喪鐘敲響,登時衆女都軟了身子。滿府下人哭得地動山搖,魏家兄弟魂飛天外,神色無比慘然,俱是站立不住。甚至連打發奴僕往外頭報喪送信都忘了,還是官客中有人開始安排提調,下人們這纔行動起來。
衆女再也忍不住,舉帕哭作一團。一時走到房下,春杏哭着出來,報說蘇妙真正在爲姐姐裝殮,送姐姐最後一程。衆人等到晚間,才見房門從裏被推開。
時正中秋佳節,碧落高懸冰輪,萬里無雲河漢。蘇妙真側耳傾聽,遙遙遠處,傳來絲竹蕭管。
“芙兒是姐姐的女兒,我是姐姐的妹妹,等我滿孝,芙兒隨我回蘇家暫住。”
魏國公府長媳的喪事隆重一時,但凡有頭臉的人家都來上香憑弔一場。喪禮當日,裕王親至魏國公府,稱受過伯府照撫之情,和蘇妙娣情同兄妹,如今膝下無一兒半女,故早先和蘇妙娣商量好了,要認其幺女作養女,將來還會爲她請封郡主或縣主的名位。
陳宣弔唁禮畢,在迴廊與蘇妙真相遇。想起滴珠驚魂未定的言語,和那自答了快兩百次的“不值”。在擦肩而過的瞬間,仍是開口。
他道:“五個月前,弟妹和吳王爺沒做成的那筆交易,宣願意庶盡其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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