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部分
衆人大聲呼叫,楊過首先追了下去。法王肩頭雖然負了個將近三百斤的巨人,仍是奔行如飛。楊過、小龍女、尼摩星等都是一等一的輕功,但既給他發足在先,數十丈內竟然追趕不上。楊過和小龍女足下加快,漸漸逼近。法王倏地站住,回過頭來,獰笑道:“好,你們是一齊上呢,還是單打獨鬥?”說着倒舉馬光佐,將他腦袋對準山坡邊的一塊岩石,作勢要撞將下去。
楊過繞到他身後,先行擋住去路,說道:“你若傷他性命,咱們自是一擁而上。”法王哈哈一笑,將馬光佐拋在地下,說道:“這般渾人,也值得跟他一般見識?”雙手伸入袍底,隨即伸出,左手白光閃閃,右手黃氣澄澄,已各取銀輪銅輪在手,雙輪一碰,嗡嗡之聲從山谷間傳了出去,傲然道:“哪一位先上?”
尹克西笑嘻嘻的道:“各位切磋武學,我做買賣的只在旁觀摩觀摩。”法王暗想:“此人兩不相助,倒少了一個勁敵。”瀟湘子心想還是讓旁人打頭陣,耗了他的力氣,自己再來乘其敗而取,於是說道:“尼兄,你武功強過小弟,請先上!”
尼摩星聽了瀟湘子之言,已知其意,但自負武學修爲獨步天竺,生平未逢敵手,心想縱然勝不得金輪法王,也不致落敗,當下順手抓起山坡上一塊巨巖,喝道:“好,我試試你兩個圓圈圈。”舉起巨巖,徑向法王當胸砸去。這塊巨巖瞧來少說也有三百來斤,衆人見他不用兵刃,舉起大石便打,無不吃了一驚。
金輪法王也沒料到這矮子天生神力,竟舉大石砸到,當下不敢硬碰,側身避開,右手銅輪向他背心橫掃過去。尼摩星抓着巨巖,回手擋架。銅輪巨巖相碰,火星四濺,鏜的一聲,只震得山谷鳴響。法王左臂微微發麻,心想:“這矮黑炭武功怪極,實是不可大意。但他力氣再大,舉了這塊巨巖,卻又支持得幾時?”於是雙輪飛舞,繞着尼摩星身子轉動。
楊過將馬光佐救起,與小龍女並肩觀鬥,見尼摩星神力過人,武功特異,兩人均感驚詫。見二人又鬥片時,尼摩星力道絲毫不衰,突然大喝一聲:“阿婆星!”托起岩石,向法王擲將過去。
他這一擲乃是天竺釋氏的一門厲害武功,叫作“釋迦擲象功”。佛經中有言:釋迦牟尼爲太子時,一日出城,大象礙路,太子手提象足,擲向高空,過三日後,象還墮地,撞地而成深溝,今名擲象溝。這自是寓言,形容佛法不可思議。後世天竺武學之士練成一門外功,能以巨力擲物,即以此命名。此時尼摩星運此神功擲石,但見岩石在空中急速旋轉,夾着一股烈風,疾往法王撞去。
金輪法王武功雖強,對此龐然大物哪敢硬接硬碰,急忙躍開。尼摩星身子突然飛起,追上大石,雙掌擊出,那大石轉個方向,又向法王追去。這次飛擲,是第一次的餘勢加上第二次擲力,因而比之第一次力道更強。
論到武功造詣,法王實在尼摩星之上,只是這釋迦擲象功他從所未見,一時竟攻了他個措手不及,眼見大石轉向飛到,只得又躍開閃避。尼摩星乘勝追擊,那巨巖給他一次次加力,去勢愈猛。法王尋思:“如此再打下去,須敗在這黑矮子手中,該當立時變計。幸好他獨自先行挑鬥,我下毒手儘快斃了他,殭屍鬼就不敢再上。楊龍二人身上有毒,那‘玉女素心劍法’使不順手。”
猛聽得山後馬蹄聲響,勢若雷鳴,旌旗展動,衝出一彪人馬。法王與尼摩星惡鬥方酣,無暇旁視。楊過等但見人強馬壯,長刀硬弩,是一隊蒙古騎兵,來到十數丈之外,當先領兵官舉手示意,全隊勒馬不前。
旗影下一人駐馬觀鬥片刻,當即催馬上前,叫道:“罷手,罷手!”那人科頭黃袍,手持鐵弓,正是蒙古王子忽必烈。
尼摩星聽到叫聲,縱上去雙掌齊推,巨巖砰騰砰騰的滾下山坡,沿途帶動泥砂石塊,勢道極是威猛。
忽必烈翻身下馬,左手攜住法王,右手攜住尼摩星,笑道:“原來兩位在這兒切磋武功,真令小王大開眼界。”他何嘗不知二人實系真鬥,但爲顧全雙方面子,只想輕輕一言揭過,法王微微一笑,說道:“這位尼兄武學大有獨到之處,難得難得。”尼摩星怪眼一橫,道:“我道蒙古第一國師如何了不起,原來……哼哼!”法王勃然大怒,心想:“難道我當真鬥你不過?”正要開言,忽必烈笑道:“此處風物良佳,豈可無酒?左右,取酒!咱們來痛飲三碗!”蒙古人自來生長曠野,以天地爲居室,荒山飲食,與堂上無異,當即有侍衛取過烈酒幹脯,佈列於地。
忽必烈向小龍女望了兩眼,心下暗驚:“人間竟有如此美麗的女子。”見她與楊過攜手並肩,神情親密,問楊過道:“這位姑娘是誰?”楊過道:“這位龍姑娘,是小人的授業師父,也是小人的妻子。”他自經絕情谷中一番出生入死,更將羈縻普天下蒼生的禮法習俗絲毫不放在眼裏,心想偏偏要讓世人皆知,我楊過乃是娶師爲妻。
蒙古人於甚麼尊師重道、男女大防等禮法本來遠不如漢人講究,忽必烈聽了楊過的話也不以爲異,只是聽說這少女傳過他武藝,不由得多了一層敬意,笑道:“果然是郎才女貌,天生佳偶,妙極妙極。來,大家盡此一碗,爲兩位慶賀。”說着舉起酒碗,一飲而盡。法王微微一笑,也舉碗飲幹。餘人跟着喝酒,馬光佐更是連盡三碗。
小龍女對蒙古人本無喜憎,此時聽忽必烈稱讚自己與楊過乃是良配,不由得心花怒放,喝了半碗酒後,容色更增嬌豔,心想:“那些漢人都說我和過兒成不得親,這位蒙古王爺卻連說妙極,瞧來還是蒙古人見識高呢。”
忽必烈笑道:“各位三日不歸,小王正自記掛得緊,只因襄陽軍務緊急,未能相待,小王已在大營留下傳言,請各位即赴襄陽軍前效力。今日在此巧遇,大暢予懷。”法王說道:“請問王爺,我軍攻打襄陽,可順利否?”忽必烈皺眉道:“襄陽守將呂文德本是庸才,小王所忌者,郭靖一人耳。”楊過心中一凜,問道:“郭靖確在襄陽?”
忽必烈道:“這郭靖說來還是小王的長輩,總角之時與先王曾有八拜之交,乃是我成吉思汗祖父手下第一愛將。此人智勇雙全,領軍遠征西域,迭出奇計,建立大功。先王曾對我言道:南朝主昏臣奸,將懦兵弱,人數雖衆,總難敵我蒙古精兵,但若遇上郭靖,卻須千萬小心。唉,父王果有先見,我軍屯兵襄陽城外,久攻不下,皆因這郭靖從中作梗之故。”
楊過站起身來,說道:“這姓郭的與小人有殺父大仇,小人請命去刺死了他。”
忽必烈喜道:“小王邀聘各位英雄好漢,正是爲此。但聽人言道,這郭靖武功算得中原漢人第一,又有不少異能之士相助。小王屢遣勇士行刺,均遭失手,或擒或死,無一得還。楊兄弟雖然武勇,卻是獨木難支,小王欲請衆位英雄一齊混入襄陽,併力下手。只消殺了此人,襄陽唾手可下。”
法王、瀟湘子等一齊站起,叉手說道:“願奉王爺差遣,以盡死力。”
忽必烈大喜,說道:“不論是哪一位刺殺郭靖,同去的幾位俱有大功。但出手刺殺之人,小王當奏明大汗,封賞公侯世爵,授以大蒙古國第一勇士之號。”
瀟湘子、尼摩星等人對公侯世爵也不怎麼放在心上,但若得稱大蒙古國第一勇士,名揚天下,實乃平生之願。蒙古此時兵威四被,幅員之廣,曠古未有,西域疆土綿延數萬裏,中國亦已三分而有其二,自帝國中心而至四境,快馬均須奔馳一年方至,若得稱爲第一勇士,普天下英雄豪傑自是無不欽仰。當下人人振奮,連金輪法王也是眼發異光。
楊過悽然一笑,緩緩搖了搖頭。小龍女深情無限的望着他,心中卻道:“要他甚麼公侯世爵,甚麼天下第一勇士?我只盼你好好的活着。”
衆人又飲數碗,站起身來。蒙古武士牽過馬匹,楊過、小龍女、金輪法王等一齊上馬,跟在忽必烈之後,疾趨南馳,往襄陽而來。
沿途但見十室九空,遍地屍骨,蒙古兵見到漢人,往往肆意虐殺,楊過瞧得惱怒,待要出手干預,卻又礙着忽必烈的顏面,尋思:“蒙古兵如此殘暴,將我漢人瞧得豬狗不如,待我刺殺郭靖、黃蓉之後,必當擊殺幾個蒙古最歹惡的軍漢,方消心中之氣。”
不數日抵達襄陽郊外。其時兩軍攻守交戰,已有月餘,滿山遍野都是斷槍折矛、凝血積骨,想見戰事之慘烈。
蒙古軍中得報四大王忽必烈親臨前敵,全軍元帥、大將迎出三十里外。隨從軍衛怒馬騰躍,鐵甲鏘鏘,軍容極壯。各將帥遙遙望見忽必烈的大纛,一齊翻身下馬,伏在道旁。
忽必烈馳到近處,勒馬四顧,隔了良久,哼了一聲,道:“襄陽城久攻不克,師老無功,豈不墮了我大蒙古的聲威?”衆帥齊聲答道:“小將該死,請四大王治罪。”忽必烈揚鞭一擊,坐騎向前疾奔而去。諸將帥久久不敢起身,人人戰慄。
楊過見忽必烈對待自己及金輪法王等甚是和易,但駕御諸將卻這等威嚴,心想:“蒙古軍兵強馬壯,紀律嚴明,大宋如何是其敵手?”不自禁的皺起了眉頭。
翌晨天甫黎明,蒙古軍大舉攻城,矢下如雨、石落似雹,紛紛向城中打去。接着衆軍駕起雲梯,四面八方的爬向城頭。城中守禦嚴密,每八名兵士合持一條大木,將雲梯推開城牆。攻拒良久,終於有數百名蒙古兵攻上了城頭。蒙古軍中呼聲震天,一個個百人隊蟻附攀援。猛聽得城中梆子聲急,女牆後閃出一隊弓手,羽箭勁急,迫得蒙古援軍無法上前,接着又搶出一隊宋兵,手舉火把,焚燒雲梯,梯上蒙古兵紛紛跌落。
城上城下大呼聲中,城頭閃出一隊勇壯漢子,長矛利刃,向爬上城牆的蒙古兵攻去。這隊漢子不穿宋軍服色,有的黑色短衣,有的青布長袍,攻殺之際也不成隊形,但身手矯捷,顯然身有武功。攻上城頭的蒙古兵將均是軍中勇士,自來所向無敵,但遇上這隊漢子,搏鬥數合,即被一一殺敗,或橫屍城頭,或碎骨牆下。宋軍中一箇中年漢子尤其威猛,此人身穿灰衣,赤手空拳,縱橫來去,一見宋軍有人受厄,立即縱身過去解圍,掌風到處,蒙古兵將無不披靡,直似虎入羊羣一般。
忽必烈親在城下督戰,見這漢子如此英勇,不由得呆了半晌,嘆道:“天下勇士,更有誰及得上此人?”楊過站在他身側,問道:“王爺可知他是誰?”忽必烈一驚,道:“難道便是郭靖?”楊過道:“正是!”
此時城頭上數百名蒙古兵已給殺得沒剩下幾個,只有最勇悍的三名百夫長手持矛盾,兀自在城垛子旁負隅而鬥。城下的萬夫長吹起角號,又率大隊攻城,想將城頭上三名百夫長接應下來。
郭靖縱聲長嘯,大踏步上前。一名百夫長挺矛刺去,郭靖抓住矛杆向前一送,跟着左足飛出,踢在另一名百夫長的盾牌之上。兩名百夫長雖勇,怎擋得住這一送一踢的神力?登時幾個筋斗翻下城頭,筋斷骨折而死。
第三名百夫長年紀已長,頭髮灰白,自知今日難以活命,揮動長刀,直上直下的亂砍,勢若瘋虎。郭靖左臂倏出,抓住他持刀的手腕,右掌正要劈落,忽地一怔。那百夫長也已認出郭靖面目,叫道:“金刀駙馬,是你!”原來他是郭靖當年西征時的舊部,黃蓉計取撒麻爾罕,此人即是最先飛降入城的勇士之一。
郭靖憶及舊情,叫道:“嗯,你是鄂爾多?”那百夫長見郭靖記得自己名字,不禁熱淚盈眶,叫道:“正是,正是小人。”郭靖道:“好,念在昔日情分,今日饒你一命。下次再給我擒住,休怪無情。”轉頭向左右道:“取過繩子,縋他下去!”兩名健卒取過一條長索,縛在鄂爾多的腰間,將他縋到城下。
鄂爾多是蒙古軍中赫赫有名的勇士,突被城頭宋軍用繩索縋下,城下蒙古兵將都好生奇怪,不知是何變故,一齊後退數十丈,城頭也停了放箭,兩軍一時罷鬥。鄂爾多到了城下,對着郭靖拜伏在地,朗聲叫道:“金刀駙馬既然在此,小人萬死不敢再犯虎駕。”
郭靖站在城頭,神威凜然,喝道:“蒙古主帥聽着:大宋與蒙古昔年同心結盟,合力滅金,你蒙古何以來犯我疆界,害我百姓?大宋百姓人數多你蒙古數十倍,若不急速退兵,我大宋義兵四集,管教你這十多萬蒙古軍死無葬身之地。”他這幾句話說的是蒙古語,中氣充沛,一字一句送向城下。城牆既高,兩軍相距又遠,但這幾句話數萬蒙古兵將卻俱都聽得清清楚楚,不由得相顧失色。
一名萬夫長引着鄂爾多來到忽必烈跟前,稟報原由。鄂爾多述說當年跟隨郭靖西征,金刀駙馬如何用兵如神,如何克敵制勝,說得有聲有色。忽必烈臉色一沉,喝道:“拿下去砍了!”鄂爾多大叫:“冤枉!”那萬夫長道:“四大王明見,這鄂爾多頗有戰功……”忽必烈手一揮,四名衛士早將鄂爾多拉下,斬下首級,呈了上來。諸將無不震恐。
忽必烈向萬夫長道:“鄂爾多以陣亡之例撫卹,另賞他妻子黃金十斤,奴隸三十名,牲口三百頭。”萬夫長大惑不解,應道:“是,是。”忽必烈道:“我既殺此人,卻又賞他家屬,你們不明白這中間的道理,是也不是?”諸將一齊躬身道:“請四大王賜示。”忽必烈朗聲道:“這百夫長向郭靖跪拜,誇說郭靖厲害,動搖軍心,是否當斬?但他奮勇先登,力戰至最後一人,豈非當賞?”諸將盡皆拜伏。
但這麼一來,蒙古兵軍心已沮。忽必烈知道今日即使再拚力攻城,也是徒遭損折,決然討不了好去,眼見城下蒙古軍積屍數千,盡是身經百戰的精銳之士,心中大是不忿,然見襄陽城牆堅固,守備嚴密,實是無隙可乘,不禁嘆了口氣,當即傳令退軍四十里。
左右兩名衛士互視一眼,齊道:“小人爲四大王分憂,也折一折南蠻的銳氣。”翻身上馬,馳到城下,拉動鐵弓,兩枝狼牙雕翎急向郭靖射去。
這二人騎術既精,箭法又準,正是馬奔如風,箭去似電。城上城下剛發得一聲喊,飛箭已及郭靖胸口小腹。眼見他無法閃避,卻見郭靖雙手向內一攏,兩手各已抓着一枝羽箭,舉手一揚,向下擲出。兩名蒙古衛士尚未回馬轉身,突然箭到,透胸而過,兩人倒撞下馬。城頭宋軍喝采如雷,擂起戰鼓助威。
忽必烈悶悶不樂,領軍北退。大軍行出數裏,楊過道:“王爺不須煩惱,小人這便進城去取郭靖性命。”忽必烈搖頭道:“那郭靖智勇兼全,果然名不虛傳,今日一見,更覺此事棘手之極。”楊過道:“小人在郭靖家中住過數年,又曾爲他出力,他對我決無防範之心。常言道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忽必烈道:“適才攻城之時,你站在我身旁,只怕他在城頭已然瞧見。”楊過道:“小人已防到此着,攻城之時,與龍姑娘均以大帽遮眉、皮裘圍頸,他決計認不出來。”忽必烈道:“既是如此,盼你立此大功,封賞之約,決不食言。”
楊過隨口道謝一聲,正要轉身與小龍女一齊辭出,卻見金輪法王、瀟湘子、尹克西諸人臉上均有異色,心念一動:“這些人均怕我此去刺死郭靖,得了蒙古第一勇士的封號,定要從中阻撓,使我難竟大功。”向忽必烈道:“王爺,小人有一事告稟。小人去刺郭靖,乃是爲報私仇,兼之要以他的首級去換救命丹藥,如能託王爺之福,大事得成,那蒙古第一勇士的封號卻萬萬不敢領受。”忽必烈問道:“這卻爲何?”楊過道:“小人武功遠不及在座諸位,如何敢稱第一勇士?王爺須得應允此事,小人方敢動身。”
忽必烈見他言辭誠懇,確是本意,又見了旁人神情,已猜到他的心意,說道:“既是如此,人各有志,我也不便勉強。”法王等聽忽必烈如此說,果然均有欣慰之色。
楊過圈轉馬頭,與小龍女並騎向襄陽馳去,在途中摔去了大帽皮裘,恢復漢人打扮,到得城下時天已向晚,只見城門緊閉,城頭一隊隊兵卒手執火把,來去巡邏。楊過大聲叫道:“我姓楊名過,特來拜見郭靖郭大爺。”城上守將聽得呼聲,見他只有一名女子相從,當即向郭靖稟報。
過不片時,兩個青年走上城頭,向下一望,一人叫道:“原來是楊大哥,只你們兩位嗎?”楊過見是武氏兄弟,心想:“郭靖害我父親,不知武氏兄弟的父親曾否在旁相助?”說道:“武大哥,武二哥,郭伯伯在不在城內?”武修文道:“請進來罷。”命兵卒打開城門,放下吊橋,讓楊過與小龍女入城。
二武引着二人來到一座大屋之前。郭靖滿臉堆歡,搶出門來,向小龍女一揖爲禮,拉着楊過的手笑道:“過兒,你們來得正好。韃子攻城正急,兩位一到,我平添臂助,真乃滿城百姓之福。”小龍女是楊過之師,郭靖對她以平輩之禮相敬,客客氣氣的讓着進屋,對楊過卻是十分親熱。
楊過左手被他握着,想起此人乃殺父大仇,居然這般假惺惺作態,恨不得拔出劍來立時刺死了他,只是忌憚他的武功,不敢貿然動手,臉上強露笑容,說道:“郭伯伯安好。”他滿腔憤恨,終於沒跪下磕頭。郭靖豁達大度,於此細節也沒留心。
到得廳上,楊過要入內拜見黃蓉。郭靖笑道:“你郭伯母即將臨盆,這幾天身子不適,日後再見罷。”楊過暗喜:“黃蓉智計過人,我只擔心被她看出破綻,此人抱恙,真是天助我成功。”
說話之間,中軍進來稟道:“呂大帥請郭大爺赴宴,慶賀今日大勝韃子。”郭靖道:“你回稟大帥,多謝賜宴。我有遠客光臨,不能奉陪了。”中軍見楊過年紀甚輕,並無特異之處,不知郭靖何以對他如此看重,爲了陪伴這個少年,竟推卻元帥的慶功宴,不由得滿心奇怪,回去稟知呂文德。
郭靖在內堂自設家常酒宴,爲小龍女與楊過接風,由朱子柳、魯有腳、武氏兄弟、郭芙諸人相陪。朱子柳向楊過連聲稱謝,說虧得他從霍都取得解藥,治了他身上之毒。楊過淡淡一笑,謙遜幾句。
郭芙見了他卻神情淡漠,叫了聲:“楊大哥。”郭靖責道:“芙兒,先日你爲金輪法王所擒,若不是楊大哥捨命相救,你自己失陷不用說,連你媽媽也要身遭大難,怎不好好謝過了楊大哥?”郭芙站起身來,說道:“多謝楊大哥日前相救。”楊過道:“大家自己人,何必言謝?”郭芙一言不發的坐下。酒席之間,只見她雙眉微蹙,似有滿腹心事,武氏兄弟也一直避開她的目光。魯有腳與朱子柳卻興高采烈,滔滔不絕的縱談日間大勝韃子之事。
席散時已是初更,郭靖命女兒陪小龍女入內安寢,自己拉楊過同榻而眠。小龍女入內時向楊過望了一眼,囑他務須小心,神色之間,深情款款,關念無限。楊過只怕露出心事,將頭轉過,竟是不敢與她正面相視。
郭靖攜着楊過的手同到自己臥室,贊他力敵金輪法王,在酒樓上與亂石陣中救了黃蓉、郭芙和武氏兄弟,隨後問他別來的經歷。楊過生怕言多有失,於遇見程英、陸無雙、傻姑、黃藥師等情由一概不提,只道:“侄兒受傷後在一個荒谷中養傷,後來遇到師父,便同來相尋郭伯伯。”
郭靖一面解衣就寢,一面說道:“過兒,眼前強虜壓境,大宋天下當真是危如累卵。襄陽是大宋半壁江山的屏障,此城若失,只怕我大宋千萬百姓便盡爲蒙古人的奴隸了。我親眼見過蒙古人殘殺異族的慘狀,真是令人血爲之沸。”楊過聽到這裏,想起途中蒙古兵將施虐行暴諸般可怖可恨的情景,也不禁咬得牙關格格作聲,滿腔憤怒。
郭靖又道:“我輩練功學武,所爲何事?行俠仗義、濟人困厄固然乃是本分,但這只是俠之小者。江湖上所以尊稱我一聲‘郭大俠’,實因敬我爲國爲民、奮不顧身的助守襄陽。然我才力有限,不能爲民解困,實在愧當‘大俠’兩字。你聰明智慧過我十倍,將來成就定然遠勝於我,這是不消說的。只盼你心頭牢牢記着‘爲國爲民,俠之大者’這八個字,日後名揚天下,成爲受萬民敬仰的真正大俠。”
這一番話誠摯懇切,楊過只聽得聳然動容,見郭靖神色莊嚴,雖知他是自己殺父之仇,卻也不禁肅然起敬,答道:“郭伯伯,你死之後,我定會記得你今晚這一番話。”
郭靖哪想得到他今夜要行刺自己,伸手撫了撫他頭,說道:“是啊,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國家若亡,你郭伯伯是性命難保了。聽說忽必烈善於用兵,今日退軍,自必再來,這數日中定有一場大廝殺。咱們轟轟烈烈的大幹一場。時候不早,咱們睡罷。”
楊過應道:“是。”當即解衣就寢,將從絕情谷中帶出來的那柄匕首藏在貼肉之處,心想:“我待你睡熟之後,在被窩中給你一刀,你武功便再強百倍,又豈能躲避?”
郭靖日間惡戰,大耗心力,着枕即便熟睡。楊過卻是滿腹心事,哪裏睡得着?他臥在裏牀,但聽得郭靖鼻息調勻,一呼一吸,相隔極久,暗自佩服他內功深厚。過了良久,耳聽得四下裏一片沉靜,只有遠遠傳來守軍的刁斗之聲,於是輕輕坐起,從衣內摸出匕首,心想:“我將他刺死之後,再去刺殺黃蓉,諒她一個待產孕婦,濟得甚事?大事一成,即可與姑姑同赴絕情谷取那半枚丹藥了。此後我和她隱居古墓,享盡人間清福,管他這天下是大宋的還是蒙古的?”
想到此處,極是得意,忽聽得隔鄰一個孩子大聲啼哭起來,接着有母親撫慰之聲,孩子漸漸止啼入睡。楊過心頭一震,猛地記起日前在大路上所見,一名蒙古武士用長矛挑破嬰兒肚皮,高舉半空爲戲,那嬰兒尚未死絕,兀自慘叫,心想:“我此刻刺殺郭靖,原是舉手之事。但他一死,襄陽難守,這城中成千成萬嬰兒,豈非盡被蒙古兵卒殘殺爲樂?我爲了報一己之仇,卻害了無數百姓性命,豈非大大不該?”
轉念又想:“我如不殺他,裘千尺如何肯將那半枚絕情丹給我?我若死了,姑姑也決不能活。”他對小龍女相愛之忱,世間無事可及,不由得把心橫了:“罷了,罷了,管他甚麼襄陽城的百姓,甚麼大宋的江山,我受苦之時,除了姑姑之外,有誰真心憐我?世人從不愛我,我又何必去愛世人?”當下舉起匕首,勁力透於右臂,將匕首尖對準了郭靖胸口。
室中燭火早滅,但楊過暗中視物,亦能隱約可見,匕首將要刺落之際,向郭靖臉上瞧去,但見他臉色慈和,意定神閒,睡得極是酣暢,自己少年時郭靖的種種愛護之情,猛地裏涌上心來:桃花島上他如何親切相待,如何千里迢迢的送自己赴終南山學藝,如何要將獨生女兒許配於己,不由得心想:“郭伯伯一生正直,光明磊落,實是個忠厚長者,以他爲人,實不能害我父親。莫非傻姑神智不清,胡說八道?我這一刀刺了下去,若是錯殺了好人,那可是萬死莫贖了。且慢,這事須得探問一下清楚再說。”
於是慢慢收回匕首,將自遇到郭靖夫婦以來的往事,一件件在心頭琢磨尋思。他記起黃蓉對自己時時神色不善,有好幾次他夫婦正在談論甚麼,一見到自己便即轉過話題,他夫婦有件要緊事情瞞過了自己,那是決計無疑的,又想:“郭伯母收我爲徒,何以只教我讀書,不肯傳我半點武藝?郭伯伯待我這麼好,難道不是因爲他害了我父親,心中自咎難安,待我好一些,就算補過?可是他如真的害死我父,又怎能對我毫不提防,與我共榻而眠,任由我一刀刺死了他?”眼望帳頂,思涌如潮,煩躁難安。
郭靖雖在睡夢之中,仍察覺他呼吸急促有異,當即睜眼醒轉,問道:“過兒,怎麼了?睡不着麼?”楊過微微一顫,道:“沒甚麼。”郭靖笑道:“你若是不慣和人同榻,我便在桌上睡。”楊過忙道:“不,不要緊。”郭靖道:“好,那就快睡罷。學武之人,最須講究收攝心神。”楊過應道:“是。”
隔了半刻,楊過終於忍耐不住,說道:“郭伯伯,那一年你送我到重陽宮學藝,在終南山腳下牛頭寺中,我曾問過你一句話。”郭靖道:“怎麼?”楊過道:“那時你大怒拍碑,以致惹起全真教衆老道的誤會,你可還記得我問的那句話麼?”郭靖回想片刻,說道:“是了,那日你問我,你爹爹是怎樣去世的。”楊過緊緊瞪視着他,道:“不,我是問你,到底誰害死了我爹爹。”郭靖道:“你怎知你爹爹是給人害死的?”楊過嘶啞着嗓子道:“難道我爹爹是好好死的麼?”
郭靖默然不語,過了半晌,長長嘆了一口氣,說道:“他死得不幸,可沒誰害死他,是他自己害死自己的。”
楊過坐起身,心情激動異常,道:“你騙我!世上怎能有自己害死自己之事?便算我爹爹自殺而死,也有迫死他之人。”
郭靖心中難過,流下淚來,緩緩的道:“過兒,你祖父和我父是異姓骨肉,你父和我也曾義結金蘭。你父若是冤死,我豈能不給他報仇。”
楊過身子發戰,衝口想說:“是你自己害死他的,你怎能給他報仇?”但知這句話一出口,郭靖定然提防,再要行刺便大大不易,當下點了點頭,默然不語。
郭靖道:“你爹爹之事曲折原委甚多,非一言可盡。當年你問起之時,年紀尚幼,未能明白內中情由,因是我沒跟你說。現下你已經長成,是非黑白辨得清清楚楚,待打退韃子,我從頭說給你聽罷。”說罷又着枕安睡。
楊過素知他說一是一,從無虛語,聽了這番話,卻又半信半疑起來,心中暗罵:“楊過,楊過,你平素行事一往無前,果敢勇決,何以今日卻猥猥崽崽?難道是內心害怕他武功厲害麼?今夜遷延遊移,失了良機,明日若教黃蓉瞧出破綻,只怕連姑姑都死無葬身之地了。”一想起小龍女,精神又爲之一振,伸手撫摸懷內匕首,刀鋒貼肉,都熨得熱了。
第二十一回
襄陽鏖兵
楊過正想拔出匕首,忽聽得窗外有人輕輕彈了三下,急忙閉目不動。
郭靖便即驚醒,坐起身來,問道:“蓉兒麼?可有緊急軍情?”窗外卻再無聲音。郭靖見楊過睡得鼻息調勻,心想他好容易睡着了,別再驚醒了他,於是輕輕下牀,推門出房,只見黃蓉站在天井中招手。郭靖走近身去,低聲問道:“什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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