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見你
那時候的她有人陪，而現在的她呢，她擡指彈了彈煙尾，燃盡的菸灰稀稀落落飄跌下。
隨着她擡手，深吸，菸頭急促地退了一步，橘色的螢火沿着菸絲剎那燃燒後，又攢出了一節毫無價值的灰燼。
她低下手，又彈了彈。緩慢地吐出一陣霧。她在霧中低下眸，看着地上。她丟了煙，踩熄菸頭，將其踢進門口的垃圾鏟裏。
鏟子裏囤了不少菸頭，她抽一根菸平均要5分鐘，她在樓下等待，她估摸着已經過去1小時了，可宋機並沒有聯繫她，也沒有找下來。
算了。該想清楚的事已經想清楚了，她不準備再等。
她撥通手機裏的電話，算起來其實也有8年了，她沒有聯繫過這個人。
“嘟嘟嘟”
“喂？”電話被接通，那邊的聲音顯然有些興奮，她問道：“是林伊嗎？”
“是我。”林伊站直身子，往園區外走去，邊回答道：“林依然，你在南蘇嗎？”
林依然道：“我在啊！我在！”
林伊露出一抹笑容，回答道：“出來唄，來，我請你喫火鍋。——但是你要給我一個擁抱。”
“哈哈哈！”林依然囂張大笑，帶着幾分嘚瑟的韻味，她道：“1個不夠啊，至少得8個吧！”
誰能聽的出來呢，這是8年裏，她給她打的第一個電話。
自從10歲那年出事後，她花了很長一段時間，去消化並且接受自己曾經的瘋狂。
因爲言短詞窮，她不知道該怎麼跟任何人解釋，也沒準備好應對朋友在知道這件事後的任何反應，所以她默認般與往日徹底隔絕。包括林依然。
等她出院，她在林依然不知道的角落裏，憑藉自己的實力，跳級考上了和林依然同一年級。可每每想到知情故人對她“女瘋子”的稱謂她承認，她沒有完全準備好。
“根本就不值得。”那時的她試圖從朱顏那兒得到鼓勵，可朱顏只是對她說：“別回頭了，林伊，往前走。”
朱顏的回答讓林伊有些失望，但也鬆了口氣。
她開始專心於學業、榮譽，這些年，她雖沒正經地交過一個朋友，但她知道，她並不可悲。因爲有林依然。
通過孫希，林依然每年都會給林勳打電話，不定期地關心林伊的近況，並祝賀她獲得的一切榮譽。林依然8年單方面的堅持聯絡，讓林伊覺得自己背靠着一顆大樹，從不孤苦。
進入大學後，林依然通過林勳要來了林伊的聯繫方式。她曾特意強調過：不會主動打擾林伊。同時，她也給了林勳自己的聯繫方式，坦白自己會一直等下去。
等林伊準備好了，等林伊聯繫她。
林伊聯繫她了，但林伊其實也不知道自己準備好了沒有，她是沒等自己反應。
等她後知後覺地緩過神來時，林依然已經坐在她對面，大刀闊斧地將食材推進了火辣辣、熱滾滾的油鍋裏。
林伊下意識問道：“陸成江呢？沒和你在一起嗎？”
“他去京北了。”林依然攪了攪食材，挑選着撈出一批熟食，盛到林伊碗裏，說道：“他爸媽在京北做餐飲了，又買了房。京北考大學的分數線比我們這兒低，所以初二剛畢業，他爸媽把他從我們家接走了。哎，可憐的孩子，終於結束了寄養生活。”
原來在她不知道的地方，也有很多人在經歷分開。林伊有些意外，又有些不甘心地追問道：“你們沒有聯繫了嗎？他大學沒想過跟你考同一個城市。”
“初中、高中，不都該好好讀書嗎？聯繫個啥啊？”林依然挑了挑眉，滿臉的不在意道：“填高考志願時，他倒是給我打了一通電話，問我考去哪兒，我說：京北！然後他就說：好。他就掛了電話”
“那你怎麼沒去京北？留在南蘇讀書了？”
林依然無奈地仰起頭，嘆了口氣道：“天！不隨人願啊！你能想到？我被第二志願提前錄取了！等我的第一願校開始按照排名錄取學生時，我的檔案已經被調走了。”
林依然說着抽了張紙，擦了擦鼻子，她低着眸，長長地呼了口氣，彷彿只是被辣着了，於是緩一緩，等待舌頭從蘇麻中回神。久久，她才擡起頭朝林伊笑道：“沒事了。”
直到此刻，林伊才切實地感受到了林依然的成長，她會笑，會鬧，以此掩飾心底的無奈與悲傷。
林伊又一次意識到：也許林依然每次給自己打來電話的時候，也是她需要自己接電話的時候。
但是每一次，林伊都沒有接。她只是默許林勳毫無保留地將自己的近況告訴了林依然。她以爲林依然只是關心她。
原來林依然的電話，也是在等待她的關心啊。
她想起陸成江曾與她說過的一句話，林依然不欠你什麼。如今那個保護她的男孩，也已經不在她身邊。
“林依然，你覺不覺得我有些無情？”林伊擡手揉了揉太陽穴，她承認，她心底的歉意真的要將她淹沒了。
“啊？”林依然有些驚異地擡起頭，她望着林伊，不動聲色地觀察，半晌纔回道：“你還記不記得乘坐飛機時，空姐在介紹安全須知中都會對乘客強調：在戴氧氣面罩這一環節中，請先給自己戴好，再給你的孩子戴。”
林依然遵守當年的約定，學了心理學。
此刻她專業而冷靜的情緒指導讓林伊隱隱不太自在，林伊點點頭，夾起碗裏的羊肉卷囫圇塞進嘴裏，剛咀嚼了沒兩口，她才發現自己咬到了一顆麻椒。
舌頭上的味蕾瞬間陣亡了一片。咬也不是，吐也不是。她看了林依然一眼，乾脆吞下去了。
越是匆忙就越容易出錯。而自己犯的錯，歸根結底，也只會報在自己的身上。
“那是自己的孩子啊，對吧，都說母愛無私，母愛偉大，那麼這個當頭，怎麼就先給孩子戴了呢。”林依然靜靜闡述道：“無情嗎？可是，從理智上判斷就該如此處理，你記得原因嗎？”
林依然的語氣鎮定，似將熾熱的擱淺在冰上，令人心靜。
林伊舉起酸梅汁喝了一口，舌頭涼涼地，漸漸地，好像又能品出酸甜。
林伊迴應道：“人在缺氧情況下大約可以維持15~30秒的意識，之後會自然暈厥。暈掉幾十秒是不會出生命危險的。但是，如果母親選擇先給兒童戴好的話，她昏厥後的自身安全，反倒沒有保證了。所以，更周全的方式就是，先給自己佩戴，再給孩子佩戴。”
“沒錯。”林依然滿意地點頭，她舉起杯子碰了碰林伊的杯子，露出純然一笑，道：“林伊，你不是無情，你只是足夠理性。我都是知道的。無論你的選擇是什麼，反正，我信任你，從不懷疑。”
林伊望着林依然，她覺得心裏有些酸，有些疼，也有些甜。
林依然真好啊，林依然是她這輩子見過的，最好的女孩兒。陽光，溫暖，坦然，大方，她真希望她能幸福。
“林依然，謝謝你。”林伊也舉起杯，剛要與她對飲，電話響了。
“電話！”林依然提醒道：“看看。”
林伊撇過頭，便看到手機上的顯示：宋機。
“誰啊？”林依然問道：“你要不要接一下？我不介意的。”
“是宋機，你還記得嗎？”林伊回答着，舉起手機示意接通電話。
“喂。”宋機的聲音帶着些許的疲憊，他問道：“你在哪兒呢？”
“我走了。”林伊的聲音冷冷清清的，火鍋的熱氣撲了她一臉，她擡手揮了揮手。
看到對面陷入追憶的林依然，林伊想起她剛纔跟自己說的：無論你的選擇是什麼，反正，我信任你。
也許正是因爲不信任宋機的選擇，所以她纔會有點失望，也有些難過。卻不知道是對宋機，還是對自己。
“在哪兒？我去找你。”宋機道。
“不用了吧？您是有何指教嗎？”林伊微垂下眼眸，回道：“就在電話裏講吧，我洗耳恭聽。”
這就是我，這就是現實了。林伊心裏清楚，就算再給她一次機會，她依然不會選擇輕信這個曾經離開她的人。至少，她目前唯一信任的，只有自己的理智。
宋機在電話那頭長久地沉默，她似乎聽到了他的嘆息，帶着些許的無奈。
林伊望着滾燙的鍋底，她伸筷，利落地夾起一片萵筍，慢慢地喫着，細細地咀嚼，不疾不徐。
宋機知道林伊是不會輕易開口了，他道：“對不起，林伊，我知道我做錯了，只是當時黎珍的情緒不太對，我擔心她會”
在宋機的欲言又止裏，林伊想到了黎珍手腕上的疤。她問道：“所以她現在沒事了嗎？”
“不知道。”宋機揉了揉額頭，道：“劉野回來了，我也沒有看着她的必要了。”
“哦。”林伊一時猜不准他們之間的關係，或者內情。她甚至心裏古怪地想着：如果黎珍出了意外，警察會傳喚她嗎？
“林伊，我們一起離開這家公司吧。”宋機只覺得眼睛脹，他繼續道：“反正我到哪兒都一樣。跟你在一塊兒就行。”
不用了。沒必要。
林伊突然覺得有些遺憾。當她意識到她願意給宋機許多許多，但不包括自己的心時，她才意識到：他們之間的問題其實與這件事無關，而是早在多年前，早在某一天，她已被他傷了心。
“好好上班吧。”林伊的語氣冷靜，她也不知道能再說些什麼了，似安撫般補了句道：“你沒有錯。”
林伊知道，如果她是宋機，於情於理她也會這麼處理。所以他沒有錯，可就是在這個沒有做錯的選擇裏，她突然明白，原來很多時候，我們是不應該只做正確的選擇。
林伊沒等宋機回答便掛斷了電話，她放下手機，順道端起一旁的鴨腸倒進鍋裏，拿起公筷，上下撈涮。
被燙熟的鴨腸一點點收縮、捲曲，偏偏正是熟透的部分，漸漸拉近本來漫長的一段，林伊看的有些入神。
“啪！”林依然用力一拍桌面，桌上的鐵勺被震地一跳，林伊也無措地顫了顫。
“宋機！我記起來了！”林依然眼前一亮，帶着些許的驚異與錯愕，她興奮問道：“是不是你小時候被撞時，見義勇爲送你去的醫院的那個？”
筷子上的鴨腸掉進了鍋裏，林伊低下眼，藉着打撈藏匿情緒，回道：“是的呢。”
“這人我記得！”林依然梗直了脖子，繼續道：“你說他給你墊付了一筆醫藥費，你想還給他，但你不敢向你爸開口，所以你還找我媽給你輔導寫作文來着，你說你想投到雜誌社，爭取掙得稿費還他。”
“不是吧？”林伊記得當年她掙錢的主要目的，其實是爲了跟媽媽生活吧？
“這事兒我不能忘啊！你的5篇參賽作文裏就有3篇寫他！我還記得你那時寫了一篇等待他高考完出場的作文，賊生動啊！我媽還拿來給我看呢，讓我學習你的觀察能力，哎。”林依然搖了搖頭，無限唏噓。
“是嗎？”火鍋的熱氣滾了上來，林伊有些不確定自己的臉爲什麼而紅。
“你不記得了？你的那篇比賽還入選了雜誌呢！”林依然瞪圓了眼，肯定道：“稿費足足有800元！都夠你1年的學費了！但你沒一點不捨得，瞞着你的爸爸媽媽，直接把雜誌和稿費都給了宋機。1毛不剩啊！”
“我”林伊只記得宋機對她的好。關於自己做了什麼，她都很模糊。
“你不記得了？還是我陪你去送的呢！揣着800元鉅款，我當時真的緊張死了！怕弄丟了，又怕被搶”林依然梗直了脖子，邊夾起肉卷往醬碟裏一涮，邊無限感嘆道：“那時我就覺得，你這人真挺好的。”
林伊眨了眨眼睛，便見林依然將肉卷往嘴裏滿滿一塞，醬汁沾在她的脣邊，看上去髒兮兮的。
可再定睛一看，圍觀的人都能因爲她喫的那麼香，而感覺出美好生活的幸福之道。
我們終歸不過是，世道中的飲食男女。
林伊突然有些釋懷了，她跟着笑了笑，也夾了一筷子，裹着香菜，滿滿吃了一口。
啊——胃被填滿後，好像也沒那麼難過了。
“對了！”林依然又恢復了一驚一乍的活力，她拍着大腿，道：“你沒看到他高考完的採訪內容對吧？後來採訪播出時，我給你錄下來了！”
林依然幾乎將林伊心裏所有的褶皺都熨平了，林伊只覺得自己的心裏一軟，她溫柔問道：“你一直替我保留着？”
“我找找！”林依然匆忙低頭翻閱手機，大概是辣着了，她吸了吸鼻子，拿紙巾擦了擦，她的目光一直盯着屏幕，她的手機飛快地在屏幕上滑動。
林依然沒有找太久，翻出來後，她將手機遞給林伊，帶着些得意與羞澀，咧着嘴笑道：“我就說，我有存着的。”
“你真好啊，林依然。”像麥田終於等來了一場和煦的春風，她感受到的金黃，亦不再炙烤難熬。林伊只覺得鼻子有些酸，她接過手機，心裏竟然有些平靜。
這段錄像的像素已經非常有年代感了，屏幕中間是被話筒與人潮圍繞的少年，正值春風得意時，少年的笑容青澀而自信，他望着鏡頭，滿含笑意與期待。
林伊點擊播放，便聽到少年穿越時空的聲音。
他道：“我要去見一個人，我答應她了，她也答應我了。我們約定好了的。”
少年說着靦腆地笑了笑，朝着鏡頭揮了揮手，聲音忐忑而肯定，道：“林伊寶貝兒，你看到我了嘛？我考完啦，你放心，我考的很好，你等着我，我馬上就來見你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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