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33 十七
那時候她還混跡在花樓街的大街小巷裏賠笑討飯撿垃圾喫,母親每日早出晚歸,但還沒有被人圍攻,她也沒有手上沾血,更沒有被投入大獄。
事後嚴笑再回想那段日子,很難說入獄前後的兩段日子究竟哪個更加苦難。
但即便在這樣的生活中,偶爾也會碰到一些好心人的投喂。
他們衣衫革履,步伐遲緩。
沿着夜色走在花街柳巷中,似乎生活在截然不同的世界裏。
偶爾——
偶爾他們會注意到角落裏某個小乞丐,或出於良心,或者在O伴起鬨的言語中大發善心,扔給足以引起這羣小乞丐們大打出手爭搶的銅板,或者,銀元。
嚴笑生來瘦小,天生就出於劣勢。
所以她向來獨來獨往。
也容易被其他人盯上。
比起這種容易遭人爭搶的“施捨”,嚴笑喜歡更加直觀的食物。
便於攜帶,便於消滅,便於擁有。
可這些微不足道的東西卻是達官顯貴們最缺少的。
但嚴笑仍然短暫的,定期的,接受過某人的饋贈。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在她每天徘徊的偏僻角落裏,就會突然出現一塊被油紙包裹的食物。
有時是一塊饅頭,有時是掰下來的半張餅,有時甚至還有一小點肉腥。
油紙外表充滿泥濘,髒污不堪,但內裏卻是乾淨的。
第一次發現這個油紙包時,嚴笑已經斷糧四天,接近昏厥。
她根本沒有時間思考這個東西是否有毒,是否能喫,是否陷阱。
她只想要活下去。
後來嚴笑以爲自己撞了大運,竟奇蹟般地撿到了別人遺落的食物。
可再後來,這個地方隔三差五就會“長”出新的油紙包。
彷彿有人特意將它僞裝成垃圾,避開羣狼環伺,小心翼翼遞到嚴笑手上。
嚴笑坐不住了。
她一連幾天守在角落試圖一探究竟。
她很快就蹲到一個同樣半大的孩子礙手礙腳地把油紙包放在地上。
嚴笑想叫住她,問她爲什麼這麼做,但每次一開口對方就像受驚的兔子一樣遠遠跑開。
‘真是個怪人’。
她想。
同樣的戲碼發生了好幾次,直到嚴笑自己都厭倦了玩捉迷藏的遊戲,有次她故意趁她來時坐在原地,對上對方錯愕的神情,得意洋洋地揚起下巴:“這下你跑不了了吧?”
對方戴着一頂破帽子,帽檐拉得很低,看不清面貌。她聞言一頓,小心翼翼地蹲下把油紙包遞在嚴笑手裏,突然冷不丁地開口:“明天我不回來了。不過以後還會有人替我來的。”
很沙啞,像是好幾天沒喝水的那種乾燥感。
抑或是太久沒有與人說話導致的陌生感。
“爲什麼?”
沒等嚴笑問出理由,她又飛速跑開。
那人穿着明顯不合身的衣服,過於寬鬆,被風一撩,輕易地露出肩胛骨上的彎鉤刺青。
像是被人圈養的畜牲,被扼住了命運的咽喉。
第二天,代替的人出現了。
那便是十七。
“後來呢?”嚴笑問。
問完,她腳步一頓,有個小孩撞到了她。
嚴笑被十七帶到枕石小樓。
茶樓生意興隆,來往人流絡繹不絕。
小孩六七歲的模樣,恰如她當年同十七認識的年紀。
“走路小心些。”嚴笑拍了拍衣角,面容和善。
小孩忙不迭點點頭,一溜煙跑了。
“他摸走了你的錢袋。”十七回望小孩的背影,提醒嚴笑。
嚴笑擺擺手:“無妨,錢袋是我特意準備的。”
十七正要稱讚她“達則兼濟天下的魄力”,卻聽嚴笑語調微妙變化:“裏面只放了兩角錢,誰的錢也不是大風颳來的。”
十七:“……”
嚴笑取出錢包在十七面前晃了晃,反問他:“而且現在誰還用錢袋?掛在外面不明擺着叫人快點偷麼?”
十七:“……”
他掩袖乾咳一聲,連聲稱是。
還好老闆此刻即時趕到,迎了上來,解了尷尬。
十七顯然與老闆十分相熟,他上了三樓,尋了個包間,要了特色梅花小點和一壺名爲“點江脣”的青茶,樓下說書人聲情並茂地講着自編自導的卓文君與司馬相如的愛情故事,中途偶爾有報童擠入人羣兜售新報,又會針對大衆感興趣的議題議論一二。
“你竟然還在找她。”十七替嚴笑倒了一盞茶,看起來斯斯文文的,舉杯,“敬舊友。”
嚴笑垂眼,她注意到十七起初舉杯是想用的左手三指,又很快變幻成正常舉杯動作。
“敬重逢。”她聲音冷淡。
說來她與十七並不相熟。
說是朋友,除卻兒時的投喂嚴笑也並未與十七做過多交流。
相比起之前那個人,嚴笑只知道多餘的一點點。
他偶爾帶着食物來,偶爾帶來那人的近況,偶爾消失,偶爾就只是雙手空空的出現,和嚴笑挨個靠在牆根,望着頭頂的流雲,偶爾提及暴躁的主人,病弱的母親,被賣掉的朋友。後來十七也消失了。
再後來嚴笑也學會了對人假意相迎,一張笑臉下藏着複雜難掩的心緒萬千。
她生得白淨,收拾乾淨是那種很討喜的模樣。
於是嚴笑日子也過得好了許多,甚至還有餘力接濟母親。
這樣無悲無喜的日子過了沒兩年,便戛然而止。
——嚴笑入獄了。
“後來呢?”
見十七對那人的下落閉口不談,嚴笑落定,耐着性子又問了一聲。
“爲什麼她從不同我說起過去?”
十七吃了口茶,冷不丁地開口:“小時候不說話是因爲主人不允許。”
“一旦被發現,回去免不了責罰打罵。若是我們一人還無所謂,光腳的不怕穿鞋的。但我們都是奴隸之子。”十七表情漠然,似在解釋,“他會用母親拿捏我們。”
“他”毋庸置疑指的是主人老金。
只是如今長大了,再也不會對兒時的權威戰戰兢兢。
開口就會招致交流。
交流便容易滋生叛逆。
這是身爲主人的老金決不能容許的。
嚴笑十分詫異:“那你還告訴我你的名字。”
十七笑了笑:“我比她大兩歲,已經過了拿老金的話當金科玉律的年紀了。名字還是敢說的。”
但也不敢說更多的東西。
到頭來嚴笑也只是知道個名字,聽了些吐槽。
十七從未主動向嚴笑提出過逃離的請求。
十七接過話茬:“正因如此,他不怕我們逃跑。我們時常會被派去做些跑腿的活計。聽報,買喫食,被打發出去替人送雜貨,有時候從旁的客人手裏得點消費,有時從走量裏央老闆多給一兩個喫食。”
時隔多年,十七談及竟恍如昨日。
他聲音漸漸沉了下去,然後停了下來,最後乾脆叫了壺冰酒。
“來點?”
嚴笑生病初愈,婉拒了。
十七沒有強求,他自斟自飲了一杯。
‘又是三指。’嚴笑冷眼看着。
十七喝下一杯,這才慢悠悠繼續說道:
“老金時常調動我們之間的職位,她之後便被派去做別的活了,花樓街跑腿的換成我。她同我說,如果老金打發我去買喫的,就想辦法左一些來接濟你。”十七邊說邊笑了一下,嘴角泛着一絲苦澀,“想來也真是蠢,明明自己都自身難保,還想着去救濟別人。”
這世上還有這等濫好人?
嚴笑聽了也覺得不可思議。但隨即又想到這事切實在自己身上發生,又不做聲了。
十七眼神有些迷離:“真是個濫好人。興許是算命的說她會分化成很厲害的Alp小說a吧,老金打她和我都收着手。AO麼,相對值錢些,最不值錢的便是Beta。她是我們當中最機靈的,經常能在出於意料的地方幫上忙。”
通過十七的描述,嚴笑腦海裏迅速勾勒出一個聰明的,卻毫不計較回報的濫好人形象。
她會替老金搬運被打死的奴隸屍體,也會在亂葬崗翻些有用的東西拿去變賣;
她會用這筆錢偷偷給生病的奴隸買藥,也會在放風的時候多方走動替其他人跑腿。
“我和她都噬甜,有時候犯了錯被打怕了,她還會想辦法替我買些麥芽糖,哄我吃藥。”
“她後來還開始攢錢,說攢夠了錢就帶着我們一起跑。能跑多遠就跑多遠。”
十七說着說着聲音開始哽咽,神色木然。
“有天早上她被帶走了,再也沒有回來。”
嚴笑聽了很不是滋味。
“那你知道她現在在哪麼?”
她心裏沉甸甸的。
這樣的濫好人,很難活在這世道上。
十七搖搖頭。
他面色有些凝重:“她是突然被帶走的,老金雖然從來不會同我們說同伴的下落,但我們約定過,得了空會偷偷回來建立聯繫——當然,前提是他們還活着。”
但十七從來沒接到過她的消息。
“她已經死了。”十七斬釘截鐵,“這些年我在當鋪幫工,也能接觸到一些落魄貴族,也想盡辦法打聽過這些‘老爺們’幫工奴隸們的下落,但沒人見過她。”
果然。
嚴笑表情不變。
她沉默片刻,漠然問道:“她爲什麼從來不告訴我她的名字?你也從來不與我說。”
十七回道:“她不讓我告訴你。她是這樣的,如果一開始就知道不可能再有交集,她便不會深交。”
因爲這樣就不會建立過深的聯繫。
離開時也不會因此而悲傷。
“所以她不主動來聯繫,即便沒死,也是因爲她心底清楚,以後不會再有機會了。”
“我也不知道她究竟是死了的好,還是活着好。”
嚴笑無言以對。
“名字呢?現在可以告訴我了麼?”半晌,她輕聲問道。
十七頓了頓,說:“她編號是九,我們喚她阿九。”
作者有話要說:昨天有jm猜出來了!就是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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