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死後的第三十年 第92節 作者:未知 謝她雖被盧裕民奸計所害,千夫所指,但仍然頂着牝雞司晨的罵名,抓緊手中權力,竭盡全力,和盧黨抗衡,保住了天威軍翻案的希望。 謝她雖顧念母子之情,但在最後時刻,願意捨棄母子之情,當衆斥責隆興帝,一錘定音,促成天威軍翻案。 她雖爲女子,但眼光手段,樣樣不輸男子,他是真心敬佩她。 還有……謝她能教出了李楹這麼好的女兒,在他最黑暗的時刻,能有明月相伴,終至天光。 - 崔珣出蓬萊殿的時候,正巧碰上隆興帝來見太后,隆興帝見到他的時候,腳步一滯,崔珣則恭敬行了稽首禮,隆興帝凝視他良久,才淡淡道:“起身吧。” 崔珣起身後,隆興帝不鹹不淡說了句:“崔卿,真是甚得太后之心啊。” 崔珣靜靜回道:“聖人謬讚,臣不過是食君之祿,忠君之事罷了。” 隆興帝微嗤了聲,之後,君臣相顧無言,隆興帝意興闌珊,揮了揮手,讓崔珣退下,待他走後,他又轉過身子,去看他背影。 只見風和日麗中,崔珣繫着蹀躞帶的背影挺直如鬆,清瘦如竹,走起路時,繡着金線花紋綾的緋紅官袍下襬微微擺動,步伐優雅從容,隆興帝望着他的背影,突然說道:“未見此人之前,只覺蓮花郎這個稱呼,言過其實,見過本人之後,倒覺得,恰如其分。” 他雖在誇讚崔珣,但語氣之中,卻帶了一絲不快,隆興帝腦海中,不斷徘徊着逐惠妃出宮時的場景,他問惠妃,有無心悅過他?惠妃卻只是沉默不語。 崔珣如玉背影,愈發讓隆興帝心中刺痛,他默了默,忽問隨侍的黃門侍郎王暄:“卿以爲,朕比崔珣,如何?” 王暄瞠目結舌,愣了半天,之後才結結巴巴道:“聖人是君父,崔珣是臣子,臣子如何能和君父相比呢?” “倘若朕不是君父,崔珣也不是臣子呢?”隆興帝不依不饒地問着:“若王卿是女子,會選擇誰?” 王暄無奈,只能認真回答:“聖人至仁至德,崔珣陰鷙狠毒,若臣是女子,自然會選聖人。” 隆興帝搖頭:“不對,既然崔珣這般不好,爲何還有女子心悅於他?” 王暄也不知爲何向來穩重的隆興帝突然像個少年郎一般,非要與崔珣分出個輸贏,他更不知道隆興帝口中的女子是誰,只是隆興帝這種舉動,倒像是心愛女子被搶之後,頗爲不忿,欲要爭風喫醋。 王暄不敢再細想,他斟酌言辭,小心道:“世人總會被表象迷惑,或許,那個女子,就是被崔珣美如蓮花的表象迷惑。” 隆興帝未語,只是看着崔珣的背影,徹底消失在他的視線之中,他向來和善仁慈,被羣臣評價爲大周開國以來最具君子之風的一個帝王,但此刻,他的言語之中卻帶了些許失智的憤懣,他道:“王卿,你說的對,那個女子,定是被崔珣表象所惑,呵,一個男人,靠着一張臉,在突厥死裏逃生,在長安平步青雲,這和那些以色侍人的女人,又有什麼兩樣?” - 隆興帝對崔珣的評價,崔珣自然全然不知,他買了福滿堂的糖霜,回去送給李楹,順便告訴她,太后已經恩准他辭官了,他可以不做察事廳少卿了。 李楹欣喜萬分:“真的麼?” “真的。”崔珣頷首:“等我將手頭之事交給新任少卿後,我便可以無官一身輕了。” 李楹雀躍,她已經在想去哪裏了,是去風景如畫的揚州,還是去月似彎鉤的燕山,但是她很快否決了這些想法,她道:“你病還沒好,出不了遠門,還是先調理調理,再想去哪吧。” 崔珣莞爾:“嶺南之行,是因爲時間太趕,所以纔會那樣,但如今,我們可以邊走邊停,不會有多大關係的。” 李楹搖頭:“那也不行,不怕一萬,就怕萬一,長安外面的風景固然好,但也不急於一時。” 崔珣沒有再堅持,只是含笑對李楹說了聲:“好。” - 新任察事廳少卿的人選,一時半會,還未選出人來,因此崔珣尚在任上,只不過他雖在任,但事情已放手了大半,有更多閒暇時間在府中養病,李楹仍舊一日熬十幾碗湯藥逼他喝下,每碗湯藥裏,都會加一塊糖霜,細心調養下,崔珣氣色也好了很多,再不像剛回長安時病入膏肓的駭人模樣,眼見他病情好轉,李楹已經開始憧憬日後的生活了。 靈虛山人當初說,崔珣身體虧空太多,餘壽只有十載,服下虎狼之藥後,餘壽恐怕只剩五載,這讓李楹不敢再奢求長長久久,只能珍惜當下,但如今,李楹又燃起了對未來的希冀,她樂觀地想,各種靈丹妙藥加持之下,或許,能夠安然度過五年之期,乃至十年之期呢,總之,不到最後一刻,誰又知道呢? 崔珣辭去察事廳少卿的官職,對於捨棄高官厚祿,他沒有半點捨不得,唯一猶豫的是,不做察事廳少卿,便無法替李楹查到究竟是誰殺了她。 當李楹得知崔珣想法時,她輕輕嘆了口氣,說道:“自從上次嶺南之行後,我的想法,就有些變了。” “怎麼變了?” “我以前,對民生多艱這四個字,並沒有太深刻的認識,但嶺南之行,我見識到了長安以外的世界,我看到了三十年前,大周最底層的農戶,到底是怎麼生活的?他們做飯連柴火都燒不起,只能燒野草,而任憑他們再怎麼辛苦勞作,都喫不飽穿不暖,不僅他們命運如此,他們的子子孫孫,縱然再怎麼聰明,但在當時的選官制度下,還是隻能落的和他們一樣的命運,所以他們輕信了靈虛山人編造的謊言,飲下聖水,二百二十條人命,化爲烏有。” 崔珣靜靜聽着,李楹嘆道:“如我這般的大周公主,一直以來,受的教育便是,我們受百姓供養,便要還於百姓,可是我去了一趟牛家村,才發現,這句話,何其可笑?我們受百姓供養不錯,又何時還於百姓了?牛家村的村民繳納賦稅,供養着我們,讓我們可以錦衣玉食,養尊處優,但直到他們窮苦地絕望死去,都沒有看見我們的蹤影。”她頓了頓,又道:“十七郎,讓大周不再出現第二個牛家村,或許,這便是我死亡的意義。” 崔珣聽到這裏,他不由道:“難道,你原諒了殺害你的人麼?” “不。”李楹搖頭:“我仍然認爲,除了我自己,沒有人有資格決定我的命運,所以我不會原諒殺我的人,但是,我不會像剛出荷花池那樣,將所有的時間和精力,都放在尋找兇手上面,兇手可以繼續找,我也可以去做一些更有意義的事情,比如像計青陽一樣,走遍每一處河山,力所能及的,幫助大周的百姓。” 哀民生之多艱,願蒼生俱飽暖,這便是李楹,如今的想法。 崔珣也明白了,他微微一笑,說道:“我會陪你,走遍每一處河山,幫助大周百姓的。” 第136章 136 夏去秋來, 長安的紅葉遍佈全城,每個人都有了新的生活,阿蠻開了家鋪子, 賣琵琶瑤琴等樂器,她和教坊姐妹身無長物,不會其他營生, 只會彈奏樂器, 索性就將這個當作謀生手段,阿蠻會在鋪子大大方方彈奏琵琶, 招攬顧客,她琵琶本就彈得不錯,加上她名聲在外,一時之間客似雲來,倒也不愁生意了。 郭旭回了家鄉, 郭勤威的頭顱被他葬在祖墳之中, 郭旭回鄉之時, 將察事廳那位叫綠梅的暗探也帶回去了,郭勤威的老母早在郭旭被流放時就憂憤而死,家中只餘郭妻,郭妻也不嫌棄綠梅出身低微,做主讓他們二人成了婚,綠梅很快有了身孕,郭旭將綠梅帶到郭勤威墳前, 與綠梅一起叩首,泣淚告知了郭勤威這個好消息。 何十三等少年用兄長的撫卹拜了師, 每日學習武藝,只待年歲一滿, 就到邊關投軍,繼續爲大周效力。 而朝堂也有了變化,新政再無掣肘,聖人下令,科舉的考卷糊名,並允許商人及其後代參加科舉,這一政令,一方面杜絕了科舉作弊的可能,考官不能再根據考生家世和名聲擇才了,一方面,擴大了參與科舉的寒門範圍,自此大周真正開啓了唯纔是舉的時代。 魚扶危聞訊大喜,於是歇了鬼商生意,選擇閉門不出,日日溫習詩書,躊躇滿志,預備在正月的進士科考試時一舉奪魁。 魚扶危的抱負,始終是扶危定傾,盡忠拂過,他等了二十多年,終於等到了一展所長的機會了,他不會再錯過。 在朝中這種大變下,相比起來,黃門侍郎兼起居注郎王暄莫名失蹤,京兆尹遍尋不獲,只是一樁不值一提的小事罷了。 - 初秋,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本是一樁雅事,奈何李楹不許崔珣喝酒,因此紅泥小火爐上,只溫了一壺白露茶。 李楹託着腮,看着崔珣執筆寫着行草,自李楹勸慰之後,崔珣決意拋下過往,隨李楹寄情山水,走遍大周每一個角落,助她幫助大周百姓,他的心境,也發生了一些變化,再不像以前那般鬱卒緊繃,而是漸漸如釋重負,以前寫不出的行草,也開始能寫出來了,李楹取下紅泥小火爐上的白露茶,用長柄銀匙舀了杯橙紅茶湯,遞給崔珣,她說道:“這字,有柳松柏七八分的風采了,比你當時給張弘毅寫的那幅,要好上很多。” 崔珣放下狼毫筆,接過白露茶,細細抿了口,他端詳着自己寫的行草,說道:“以前寫的,更好。” 李楹道:“等我們去了揚州,去了吳郡,你會重新成爲六年前的崔珣的。” 六年前的崔珣,是什麼樣?李楹並沒有見過,但她在郭勤威的講述中聽過,大抵是銀鞍照白馬,颯沓如流星,她沒有在他最美好的時候遇到他,而是在他最不堪的時候遇到他,她對此,並不覺得遺憾,美好是他,不堪也是他,她不會因爲過往的美好,就耿耿於今日的不堪,那樣只會傷人傷已,值得她花費心神的,應該是與他的今日和明日,而不是昨日。 崔珣微微一笑,頷首道:“嗯。” 他也很期盼,能和她一起,早日去揚州,去吳郡,去開始新的生活。 - 在白露茶湯的嫋嫋清香中,李楹看着崔珣寫的“閒夢江南梅熟日”,她道:“下一句,不是夜船聽笛雨瀟瀟麼?” “是。” 李楹笑道:“那下一句,讓我寫。” 崔珣莞爾,於是拿起松煙墨錠,爲她研墨,不過墨還未研完,府外卻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是盧淮。 盧淮自盧裕民死後,很是鬱鬱寡歡了一段時間,朝中不斷有人以他是盧裕民侄子的原因,向太后和隆興帝彈劾他,這些奏疏都被太后一力壓下,盧淮也在太后的傾力維護中,慢慢重整了心情,有明主如此,他若再沉溺於過去,不但對不起太后,對不起他自己,也對不起將他視爲范陽盧氏希望的盧裕民。 於是盧淮回到了大理寺少卿的位子上,繼續踐行他“盡忠益時者,雖仇必賞;犯法怠慢者,雖親必罰”的爲官准則,只是聽聞崔珣突然辭官,他還是有些愕然。 他猶豫了許多天,最終還是拎了一壺酒,前來找崔珣了。 李楹從支起的軒窗外看到了盧淮手中的酒,她想也沒想,就警告崔珣道:“你不準喝。” 崔珣身體好不容易好轉,她可不想前功盡棄。 崔珣嘴角揚起,允諾了她,他起身去迎了盧淮,回想上一次,盧淮踏入崔府,還是崔珣成了階下囚,被大理寺看管,如今雖只過了數月,卻已物是人非。 盧淮進入書房後,首先看到的,是紅泥小火爐,以及火爐上的白露茶。 他揚了揚手中的綠蟻新醅酒:“既有紅泥小火爐,何不來壺綠蟻新醅酒?” 崔珣搖首:“抱歉,我身體抱恙,喝不了酒。” 盧淮愣了愣神,然後訕訕道:“我升任大理寺少卿的時候,送了崔少卿一個蓮花酒注,這是我的過錯,望崔少卿海涵。” 他以爲崔珣是在因爲這件事記恨他,崔珣聞言,卻說了句:“有這事麼?我忘了。” 盧淮訝異擡眸,崔珣神色平靜如水,盧淮忽笑了笑:“哦,是我記錯了,沒這事。” 他又看到了放在桌案上寫着“閒夢江南梅熟日”的白麻紙,說道:“崔少卿已經籌劃着去江南了麼?江南好啊,春水碧於天,畫船聽雨眠,是一個隱居的好地方。” 崔珣卻深深嘆了口氣,他說道:“盧少卿,你我之間,素來沒什麼交情。” 盧淮怔了下,崔珣淡淡道:“所以,你今日前來,到底要我相助何事,還是直截了當地說出來吧。” 崔珣直白點破,盧淮頓時羞窘難當,這倒讓一旁觀看的李楹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崔珣這個人,話雖然不多,但有時候說起話來,的確難聽,往往能把盧淮這種臉皮薄的正人君子氣個半死,只是崔珣在與她定情之後總是極盡溫柔,她都差點忘了他這一面。 盧淮臉都漲紅了,李楹瞧着又覺得他有點可憐,畢竟盧淮在天威軍一案中出力良多,雖然他是盧裕民的侄子,雖然他以前屢次羞辱崔珣,但一碼歸一碼,他應該還是功大於過的。 所以李楹支起身子,悄悄對崔珣耳朵吹了口氣,說道:“別太過分。” 崔珣只覺耳垂酥酥麻麻的,他臉也瞬間微紅,偏偏盧淮在這裏,他還不能露出端倪,只好輕輕咳了聲,意思是讓李楹不要再胡來了。 還好盧淮正低頭喝着白露茶,完全沉浸在自己的羞愧之中,沒有注意到崔珣的異樣,盧淮抿了好幾口茶湯後,才放下茶盞,下定決心道:“不錯,我的確有事,要求助崔少卿。” 崔珣道:“何事?” “黃門侍郎王暄,自七日前上朝之後,就不知所蹤了,只留下一封書信,說要和一個妓女私奔,這事,崔少卿知曉麼?” “略有耳聞。” “聖人大怒,指派京兆尹偵察王暄下落,但一連查了七日,都一無所獲。”盧淮憂心忡忡:“我也派出武侯偵察,也沒查到。” 盧淮嘆道:“博衍是我摯友,他家中老母妻兒已經哭成一團,我真是於心不忍,我知曉察事廳耳目遍佈整個長安,所以想求崔少卿助我探查博衍下落。” 盧淮居然會來求他?這真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不過雖然盧淮央求,崔珣還是婉拒:“我已辭官,雖接替之人還未上任,但朝中事情,我不好再插手,何況還有京兆尹和大理寺在,我不能越俎代庖。” 盧淮有些着急:“雖有京兆尹和大理寺,但若論探聽窺視,沒有能比得上察事廳的。” 察事廳就是爲了探聽官員動向才成立的,專行陰詭之事,可以說,朝中官員晚上宴請了幾個客人,察事廳都能探聽到清清楚楚,這也是盧淮放下面子,前來央求崔珣的原因。 崔珣仍然搖頭,他沒有興趣去查一個和妓女私奔的官員下落,盧淮咬牙:“崔少卿,我知道我以前對你不住,但博衍失蹤,絕對有蹊蹺,他這人膽小怕事,又怎麼會拋妻棄女,去和娼妓私奔呢?我敢保證,私奔一說,絕對是假的!還望崔少卿能放下對我的芥蒂,助我找到博衍。” 崔珣聞言,微微皺起眉頭,若盧淮所言非虛,王暄沒有和娼妓私奔,那一個黃門侍郎突然失蹤,的確有蹊蹺,可盧淮所言,真的非虛麼?他於是問道:“盧少卿,你有多久沒見到王暄了?” 盧淮怔愣,他垂首道:“自我叔父死後,我就無心上朝,已經有月餘沒有見到博衍了。” “那你如何判斷,私奔一說,一定是假的呢?” 畢竟盧淮是一個連叔父是忠是奸都分不出的人,他太過注重情義,但有時候,往往會讓情義矇蔽了他的雙眼。 盧淮抿脣:“不,私奔一說,一定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