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吟詩作賦,褰裳躩步

作者:鶴招
七月二十三日。

  上御文華殿,駕還,兩宮命中使,導輔臣及講官,詣後殿東九五齋恭默室,閱庭中花卉諸植,賞茶消暑,賜半日休沐而退。

  兩宮給一衆輔臣、講官又是放半天假,又是賞賜茶葉,自然不是無由。

  皇帝前日的考成表現太好了!

  不只是皇帝的講官們,一干不清楚皇帝學業進度的翰林學士、文壇泰斗們亦是讚不絕口。

  臨時叫來觀禮的王世貞,更是當場稱頌皇帝,“留神翰墨,聖學該洽,法筵日進,睿志清明。”

  兩宮還有些懵懵懂懂,並未當場表態。

  但回宮後這兩日,聽命婦們轉述宮外的評價,一句“明舜禹湯文武之道,足以興唐虞三代之治”,讓兩宮立馬就決定恩賞輔臣、講官等。

  正好今日京城下了一場小雨,讓空氣愈發悶熱,冰塊都壓不住。

  便給輔臣、講官賞消暑茶,再放了半天假。

  ……

  及至午間,太陽高懸半空,一點毒辣不減。

  這時候閉門不出,喝着御賜茶葉消暑,看着同僚勞碌,纔是盡享皇室優容。

  奈何爲官總是少不了應酬。

  申時行難得今日有閒暇,便訂了處酒樓,給要去山東履職的餘有丁餞行。

  順道還請了一些交情好的同科,如許孚遠、陳有年等人。

  幾人不是張揚之輩,卻也講究個雅緻,便挑在金水河畔,一處湖心雅樓。

  攏共四樓,一層只有一桌客人,比別處要安靜不少,就圖個無人打擾。

  四樓已然有客,幾人便挑了三樓雅間。

  薄酒小菜已然備好,心意到了就行,維繫交情纔是主要。

  按例輪着敬了一圈餘有丁,說了些吉祥話。

  酒過三巡,纔開始閒聊。

  吏部驗封司郎中陳有年有些感慨:“咱們那一科,三鼎甲平步青雲,餘者盡碌碌矣。”

  申時行、王錫爵、餘有丁,先後穿上了緋袍。

  其餘的……看同桌就知道。

  他陳有年好歹是二甲第四十二,至今還是閒職五品郎中。

  許孚遠就更是倒黴了,二甲第三十二,就因爲跟着高拱混,被貶去兩淮鹽運司判官,其後又給鹽政改制做了刀,躲風頭扔去蘇州雪藏。

  要不是被申時行撈了一手,現在恐怕還在蘇州府聽評彈。

  許孚遠篤信良知,崇善佛法,對官階倒是沒有陳有年這般深的執念。

  他喝了口小酒,搖頭晃腦:“三界諸法之生滅無常也,這麼多科,獨獨咱們一科不選庶吉士,實天命也,爲之奈何?”

  嘉靖四十一年這一科,最是倒黴——“是歲考庶吉士,得旨行矣,以科疏乞嚴核,罷不復考。”

  三甲出身授予編修、修撰,簡在帝心,升官固然時常越級提拔。

  但庶吉士同樣也是宰輔儲備,按部就班,打更一樣,屬於是到點就升官的。

  二者之間好歹能你追我趕,稍微碰一碰。

  結果,輪到他們這一科,遇到倒黴事,世宗皇帝不選庶吉士了!

  那還玩什麼?

  以至於如今,人家三鼎甲都緋袍加身,入閣也只一步之遙了,他們二甲進士還在五六品打轉。

  親身遭遇,真別怪他們這一科,多是暗地裏撰文編排世宗。

  餘有丁接任三品鹽科都轉運使後,愈發沉穩。

  聞言,不由寬慰道:“登之何必沮喪,我去歲不也區區司經局洗馬,從五品而已,還不如登之如今的正五品官身。”

  “如今稍有用武之地,不也一躍而升,官居三品?”

  登之是陳有年表字,籍貫浙江餘姚,父親官至副都御史,可謂名宦世家出身。

  從小就經營名望,中進士後,更是攀上餘姚的孫鑨,平湖的陸光祖,綁一塊傳出個“浙中三賢”的美稱。

  如此經歷,也難免心高氣傲。

  餘有丁頓了頓,又補了一句道:“今上慧眼獨具,知人善任,登之才華不凡,如錐處囊中,早晚能一展才華。”

  殷士儋入京後,餘有丁這學生,又受了些耳提面命。

  老師掏心掏肺傳授曰,官話、套話,不止在官面上要說,在私下也得說。

  一定要養成講官話的習慣,句句說,日日說,說到養成對政治本能的敏銳爲止,才能收發自如。

  餘有丁雖然有些不以爲然,但還是選擇性地吸取了些許經驗——不違心的官話,適當說說。

  譬如方纔就是肺腑之言。

  今上若不是知人善任,怎麼會對自己青眼有加呢?

  許孚遠插話道:“是不是獨具慧眼我不知道,不過這位陛下,經學天賦,實在令人難以置信。”

  士林都戲稱,這位哪怕不做皇帝了,去考個舉人也是輕而易舉,要是上進點再打磨打磨,進士也不在話下。

  不說不太熟的王世貞、張居正。

  只看坐在旁邊的申時行就知道,他就是十四中舉,再考了三屆就高中狀元。

  少年時有舉人之才的神童,進士從來不是問題。

  陳有年聞言,也拋開之前有些頹然的話題,附和道:“文法自須斡補,難其天衣無縫、滅盡針線之痕。陛下破的兩題,非止有精妙,更超然於渾成。”

  “尤其面對元輔所出的戎衣而受命一題……”

  幾人都是進士出身的士大夫,面對這種話題,天然有着無窮的興趣。

  許孚遠情緒感染,突兀起身。

  回憶着皇帝所破第二題,誦唸了起來:“周文王以武功受命而終有不得已之心焉,夫戎衣著而天下定之,受命矣。自非不得已之心,何至末而受哉。”

  “且聖人憂天下之無君,故雖草命之事,身嘗蹈之;聖人憂天下之無臣,故雖受命之際,心嘗戚之。”

  “方其承三後之統,值商辛之暴,天命祗姬不禰商矣,不得不起而受矣。戎衣甫著,聿成一統之功;獨夫既殄,不失令名之著,由是而保四海,由是而安天下,由是而……”

  餘有丁彼時就在現場。

  見此情境,再度回憶起當時的場景。

  而後慨然嘆道:“絕大見識,絕大義論,陛下實有聖人之姿。”

  外人也就罷了,餘有丁作爲講官,這一年裏看着皇帝自登基以後,便突飛猛進,真如脫胎換骨。

  許是他快到了知天命的年紀,有時不免會想,帝位莫不真是天授?

  否則前兩年還不過中人之姿的太子,爲何一登基,便判若兩人,神性勃發?

  這時,陳有年突然搖頭道:“陛下稱一聲天賦絕倫,睿志清明,當無人能駁。”

  “若說聖人……就過了。”

  話音一落,他就見幾位同科朝自己看來。

  陳有年也不避諱,坦然解釋道:“無論是兩淮事,還是湖廣事,陛下殺心太重,實非聖人之姿。”

  雖然他只微末小官,卻也有自己的一套看法。

  單說湖廣這次的事情,奏疏雖然被留中,但官員們私下又不是不通信。

  宗室且不說了,死有餘辜。

  但是被錦衣衛枉殺的那些士紳、豪強、衙官,難道沒有無辜之人嗎?

  他出身浙江,更是想起小時候,朱紈兵過如篦的場景,以及家族在這淫威之下的恐懼。

  那時候他才十六歲,切膚之痛啊!

  如今皇帝授意臣下又搞這一出,也就是他如今只是個區區郎中,要是言官的話,早就風聞奏事了。

  餘有丁聞言,不露聲色迴護道:“錦衣衛恣意妄爲,揣度聖心,確實有失妥當。”

  幾人關係不差,互相之間都頗爲了解。

  餘有丁知道陳有年的父親,當初事涉“大禮議”,先入獄後遭貶官。

  其人爲了心中父親的形象,對皇帝的要求,多少有些不合常理。

  加之,世宗皇帝始定宗籓條例,今上如出一轍,陳有年心裏牴觸,也是人之常情。

  但餘有丁卻不能由着其人,這樣肆意貶損皇帝。

  陳有年正要說話。

  許孚遠察言觀色,連忙搶話:“三界有漏果之逼迫苦痛也,有人惡貫滿盈,能借此機會往生,洗脫罪孽,未嘗不是一樁喜事。”

  “來,飲酒,飲酒。”

  說着,他舉杯邀飲,不給陳有年說話的機會。

  這時候,申時行突然起身。

  在衆人的目光中,他走到窗戶邊,將之輕輕關上。

  這纔回過頭,笑道:“午間烈日太過毒辣,這樣陰涼些。”

  他再度回位置坐下,不經意岔開話題:“丙仲後日去動身,趕赴山東?”

  打斷話題的最不經意的方式,就是做個明顯的動作,使人戛然而止。

  加之申時行是吏部侍郎,實際上掌吏部的天官,年歲最小,卻最有面子。

  他一開口,幾人也心照不宣閉嘴,揭過方纔的分歧。

  餘有丁順坡下驢:“濟寧州的鹽政總督衙門已然竣工,老師已經先去了,我也不好耽擱。”

  鹽政衙門最後還是設在了山東布政司,號稱運河之都的濟寧州。

  主要還是水路樞紐,交通方便。

  泗河、白馬河、南四湖等水系密佈,無論是北上入京,還是南下兩淮,乃至於配合漕運衙門的王宗沐協理海運,都有方便可行。

  許孚遠想了想,開口提醒道:“殷總督臨行前去找了汪道昆,跟許國等人,丙仲路上注意安全。”

  這話有些委婉。

  但在場幾人都明白其中意味。

  翰林學士許國,前唐延續下來的世家,自家這一脈窮困潦倒,但是叔父許鈇、同族人許世積,都是大商人,也是資助同族科舉“樂善好施”的大豪商。

  視閱侍郎汪道昆,號稱南溟子,除了身爲朝廷大員外,更是如今文壇新秀,直追王世貞,一經舉辦詩會,往往天下雲從。

  二者有個難得的共同點,都是徽州府歙縣人。

  殷士儋大搖大擺去找這些人,再結合中樞近年來,想將南直隸降京爲省的流言,由不得讓人不多想。

  就怕有人爲了阻撓大政,行陰詭之事,畢竟張楚城前車之鑑。

  雖明知是好友情誼,餘有丁仍是無所謂擺了擺手:“顧寰近日操練京營,漸有氣象,大家行事總歸要冷靜些了。”

  去歲,海瑞從南直隸回來後,皇帝就給京營名義上的十萬人補齊了餉銀。

  今年王崇古入閣後,更是指揮兵部,配合顧寰剔除空額,操練士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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