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懸石程書,事必有初

作者:鶴招
與屠羲英這等宦海沉浮多年的老前輩不同,新秀趙志皋在自覺沒好事的情況下,沒辦法那般從容。

  前者作爲四品堂官,小九卿之一,哪怕是整個大明朝,都是排得上號的人物。

  可即便是這般顯貴高官,趙志皋也分明聽到堂內皇帝的責問,以及看到了屠羲英走出來後,那難看的臉色。

  那自己區區一個六品翰林院修撰,豈不是要被折辱更甚!?

  當真是好嚴苛的皇帝!

  懷着這般忐忑的心情,趙志皋跟在鄧以贊身後,埋着頭亦步亦趨走進了吏部的考功司大堂。

  趙志皋首次受召面聖,卻不敢擡頭目睹一番皇帝尊榮,只倉促下拜行禮:“臣翰林院修撰趙志皋,拜見陛下。”

  出乎意料地。

  並未如他所料,皇帝一頓劈頭蓋臉的訓斥。

  反而傳入趙志皋耳中的聲音略顯溫和。

  “趙卿起來罷,眼下並非朝會,趙卿不必太過拘禮。”

  趙志皋得了這話,心神略微安定。

  又是一頓謝恩,才緩緩擡頭,將堂上景象收入眼底。

  趙志皋的餘光兩側,正好是吏部兩位侍郎,分坐在大堂左右。

  而申時行的上首,則是張居正坐在班列,似乎被皇帝傳閱了什麼,仔細翻閱着。

  溫純的班首,則是高儀端坐,似乎感受到趙志皋的打量,轉過頭略微頷首示意。

  幾人都被皇帝賜了座,卻是一副私下奏對的模樣。

  而堂而皇之佔據考功司大堂的皇帝,正一身常服,饒有興致地打量自己,看不出喜怒。

  八月萬壽節時,趙志皋還遙遙見過皇帝,眼下兩月過去,皇帝又長開了不少。

  只看了一眼,趙志皋便收回目光,不敢多看。

  這時候,皇帝的聲音再度傳來。

  “趙卿,朕皇祖父、皇考的實錄,修得如何了?”

  趙志皋聽到實錄二字,心裏一沉,果然還是逃不過一頓訓斥。

  他是翰林修撰,從講、讀、編、檢之事,自然是有活幹的。

  幹活,就意味着要被考成。

  而編撰實錄,就是趙志皋這一年裏所考成的本職。

  皇帝現下問起,八成是對他負責的部分,有所不滿了。

  趙志皋好歹不像屠羲英一般滾刀肉,他思忖片刻,小心翼翼答道:“回稟陛下,兩朝實錄,正按部就班編修,臣所編撰的部分雖略有拖延,但亦會盡快追平。”

  既然都問到頭上了,自然是避無可避,只好表態儘快補上。

  他當真不是有意對抗大政,實在沒忙過來而已。

  穆廟在位六年,實錄按慣例修個三五年也是常事,結果張居正爲了考成法強壓,生生壓縮期限。

  去歲十月纔開始編修,竟限期明年八月之前成書!

  世宗駕崩了四年纔開始修實錄,誰想到穆宗駕崩兩年內,實錄就要修完?

  事發突然,他提前一兩年就廣邀同道約好的講學,總不能無端取消吧?

  趙志皋正思緒萬千的功夫。

  只見皇帝點了點頭,好奇追問道:“儘快追平啊……趙卿明年難道不講學了嗎?”

  趙志皋心頭一跳,只感覺暈頭轉向。

  難怪屠羲英神色難看地走出去,小皇帝實在太嚴苛了!

  都打算補上了,怎麼還要拿講學說事!

  他一時想不到如何應對,只得慌忙跪地。

  朱翊鈞看着趙志皋,神色難明地搖了搖頭。

  他緩緩開口道:“如今,考成法試點方一年,事務體量驟增,諸卿不大習慣朕也能理解,這纔給了三年之期上下磨合,陟罰百官的同時增減各部司事務,以堪合宜。”

  “卿既然說會追平實錄編修的進度,朕也不好過分苛責於你,不過是以觀後效罷了。”

  “但,朕皇考分明下過諭旨,禁止朝官開壇講學,趙卿,爲何視若無睹?”

  趙志皋聽到皇帝溫聲細語地問罪,抿了抿嘴,一言不發。

  先帝禁止的事多了,還禁止貪污呢,也沒見少啊!

  況且講學這種事也不只他一人在做啊!

  再者說,皇帝難道就沒有亂命?

  他趙志皋參與講學之事,已然數十年,可比做官這幾年久,豈能說棄就棄?

  在他還在求學的時候,衢州衢麓講會、杭州天真講會、龍遊水南會、蘭溪蘭陰會,對他的幫助何其之大?交遊的好友何其之多?

  這些恩情、人脈難道能說棄就棄?

  當初他“有期必至,毋敢後焉”,難道做官後,反倒要“割席斷交”?

  過了好半晌,趙志皋才生硬回道:“回稟陛下,臣並非是在講學,不過是友人交遊會談而已,請陛下明鑑!”

  人是跪地的,語氣是不服的。

  朱翊鈞聞言,失望地搖頭。

  他倒是不介意給趙志皋趕回浙江,讓其好好講學。

  但如今的問題在於,翰林院作爲內臣輔臣的儲備之地,氛圍已經被趙志皋搞差了!

  其人師從錢德洪,從遊於王畿,座師李春芳,館師趙貞吉,可謂是根正苗紅的心學傳人,陽明徒孫。

  這就導致了,翰林院中,有一大批人聚攏在趙志皋周圍。

  隆慶二年的狀元羅萬化、隆慶五年的狀元張元忭,都是王畿的弟子,以長輩事趙志皋。

  嘉靖進士耿定向、曾同亨,以浙中王門傳人待趙志皋。

  小一輩的庶吉士鄒德涵等,更是視趙志皋爲同志盟主。

  這一羣人在翰林院內部,以及各部司衙門之中,發展小團體,以京師講學大會爲由,訂盟結社——“集部院司寺諸郎署同志,訂盟講學於興善寺之僧舍。”

  這種朝廷內部衍生的學術小團體,不管是不行的。

  也只能從趙志皋典型入手,進行精神打擊。

  想到這裏,朱翊鈞嘆了一口氣,恨鐵不成鋼道:“趙修撰,你與屠卿不同。”

  “他是嘉靖進士,不將皇考詔令放在眼裏也就罷了,而趙卿你卻是朕皇考欽點的探花郎,天子門生。”

  “且不說忠君,何故連尊師之道,也拋諸腦後?”

  “虛應哄瞞、託詞遮掩,這便是趙卿的磨刮坌垢,契悟性真?”

  拿捏人,得從關鍵要害說起。

  這位後世首輔,朱翊鈞多少還是瞭解的。

  作爲王學左派正宗,忠君或許不放在心上,但要問一句爲什麼不尊師,心裏八成就不得勁了。

  果不其然,趙志皋聽了皇帝這一句話,神色些微動容。

  朱翊鈞步步緊逼,沉聲道:“趙卿。”

  “士之仕也,將以行所學也。學未明而使仕,是未能操刀而使割也,多務玄解、靡實用,卒不能持此以用世。”

  “館師的教誨,可有聽進去萬一?”

  如果說先前皇帝幾句話,趙志皋只是略有動容的話。

  這話一出,趙志皋已然有些難堪了。

  朱翊鈞話裏趙志皋的館師,指的便是趙貞吉。

  這話,自然也是引用的趙貞吉在翰林院教授庶吉士的原話。

  與某些刻板印象不同,趙貞吉是一個極有擔當的人。

  當初庚戌之變,世宗問策,六部九卿一整天都說不出一句話,“可官集議,竟日無語”。

  問到徐階的時候,更是隻能敷衍“君必有良策”。

  這個時候,也只有趙貞吉“奮袖”挺身而出,討來大任——“未有督戰事權可統攝諸將以行者”。

  同樣,老趙雖然也熱愛講學,但他講究一個“志爲聖賢,講學定志”。

  對於只會講學,不會幹事的,反而會嘲諷一句“務玄解、靡實用”。

  只有魔法才能打敗魔法。

  朱翊鈞直接擡出了趙志皋的老師,對他的行徑,大加否定。

  他靜靜看着趙志皋,等着這廝的反應。

  ……

  承天門外,衙署衆多,自然也免不了人多嘴雜。

  尤其皇帝視閱吏部也就罷了,還偏偏升堂接見朝臣。

  各署衙門的官吏觀望打聽的同時,亦是免不得議論紛紛。

  尤其是與吏部衙門只隔了一個工部鑾駕庫的翰林院,早就三五人一湊,高談闊論。

  趙志皋平日辦公的值房中,四處桌案,恰空了兩處。

  而房間內剩餘的二位翰林,此時則各自坐在案前,隔空交談。

  “陛下受元輔與定安伯影響實在過甚了。”

  “屠部堂與趙汝邁,這輩子恐怕還未受過這等折辱。”

  一名面容不過二十餘歲,身着翰林官服的年輕男子,執筆寫着什麼東西,一面感慨道。

  隔壁發生的事,很快就傳到了各部署衙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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