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6章 九世之仇,尤可報乎?(上)
沒有大毅力、大才情、大犧牲,怎麼可能另闢蹊徑走出這樣一條近乎燃燒自我的殉道之路?
所以韓紹此刻對公孫郢的讚譽與推崇發自肺腑、真心實意。
真人傑也!
依舊隱匿在虛空的趙家老祖沒有反駁,反倒在沉默一瞬後,嘆息道。
“這老匹夫是生不逢時……”
論天賦才情,公孫郢不弱於他,只可惜終究被兵家傾頹大勢所拖累,又因爲當年的喪子之事有了心結。
最終問道太乙不成,這纔不得已自斬道途,舍天道而成人道。
對於趙家老祖的感嘆,韓紹默然一陣。
“老祖他還有多少……壽數?”
韓紹問這話的時候,稍稍頓了頓,才吐出‘壽數’二字。
趙家老祖隱匿虛空的神念,似乎深深看了他一眼,而後才道。
“不出手的話,百二十年吧。”
“但……若像今日的事情,再來上三五次,怕是不足十一。”
八境天人壽元兩千,金身成道者周身無漏,略長一些。
有擅養生者,甚至能活到兩千五百載纔有天人五衰降下,壽終於天地間。
公孫郢生於太宗文帝年間,到如今壽元剛過大半,卻已經是油盡燈枯之相。
實在是令人唏噓。
韓紹聞言,算是終於明白過來公孫郢這般急切地選擇自己的真正原因了。
‘因爲他真的沒時間了……’
韓紹徐徐吐出一口濁氣,手中密鱗龍槍現出,隨後終於問出了最後一個問題。
“依趙祖看,若有朝一日,老祖能夠解開心結,是否能夠重續道途?”
解開心結?
如何解?
望着韓紹手中須臾現出的那杆密鱗龍槍,趙家老祖心生明悟。
可心中卻不對韓紹的想法抱有太大的希望。
所以稍稍沉默便勸慰道。
“道阻且長,你還年輕,有些事情徐徐圖之即可,不可太過急躁。”
他可不想韓紹重蹈公孫郢這老匹夫的覆轍。
真要是讓韓紹成爲公孫郢第二,他這麼多年的苦心謀劃,還有什麼意義?
只可惜韓紹對於他的勸慰,卻是不置可否。
“事在人爲。”
準確的說,是‘勢’在人爲。
大勢裹挾傾覆之下,沒有什麼是解決不了的。
若有,縱馬踏平了便是!
心中念頭一動,韓紹終於不再廢話,只道了一句。
“勞駕趙祖替我壓陣,且待我先贏了這一陣再說。”
趙家老祖聞言,語氣頗爲無奈。
“去吧。”
神念交匯的須臾瞬息之間,韓紹已經一步踏出。
而此時,眼看那五道太乙法身施展出宛如末日浩劫的恐怖神通攔住公孫郢,剩下一衆天人法身只稍稍遲滯了幾瞬,便悍然殺向正處在合道關鍵時候的公孫度。
霎時間,有天人法身寄出法劍,一化二、二化三,三化萬劍,佈下無邊劍冢。
又有法身綻放無盡佛光,翻手就是一方掌間佛國。
更有一名老農模樣的法身,手中鋤頭揮動間,便於虛空犁出一道恐怖溝壑。
餘者還有法身口誦真言,說左而行右、左顧而言他,行走間或將秩序顛倒、或指黑爲白。
總之,那每一道法身揮灑出的神通術法,並不只是神通術法本身,而是連帶着身後那方小世界一同傾軋而來。
這就是八境天人的可怕之處。
與之相比,七境真仙掌握的那點所謂的天道權柄,實在是微不足道。
“公孫小兒!勿怪我等心狠,絕你道途,害你性命!”
“要怪就怪當初你兵家太過跋扈、狠辣,伐我山門、絕我道統!”
“我等今日這些所爲,與之你兵家當年的酷烈行徑,又算得了什麼?”
“南無釋迦——”
“前人種下惡因,後人得此苦果,正合我佛家天理循環,報應不爽之說。”
“故而……待施主稍後下得九幽,也當釋懷、無怨。”
“哈哈!什麼狗屁兵家!什麼遼東公孫!”
“若你等夾起尾巴安分守己,我等尚能容忍一二,讓你等在此苦寒之地苟活!”
“可偏偏你等太不識趣,竟一而再再而三在我等眼皮子底下蹦躂,那就怪不了我等了!”
“當年我等能殺了那頭雛虎,今日再取你一命,亦是理所當然!”
道道殺意縱橫的呼喝,有替自己出手找理由的,以免有對兵家心存善念者出手阻攔。
也有單純就是肆意宣泄情緒的。
但歸根結底,最主要的目的還是爲了亂公孫度的心智,從而破壞合道進程。
只可惜就在這時,一杆黑色密鱗龍槍突兀刺破虛空,生生阻攔在他們面前。
那猙獰威嚴的龍首槍尖只一個抖動,便似乎攪動了身前上下四方的廣袤天地虛空,將所有即將淹沒公孫度的恐怖神通瞬間蕩平、湮滅。
“就這?”
簡單兩個字,毫無傷害,卻極盡侮辱之能。
尚未回過神來的一衆天人法身,凝視着那龍首吞口的狹長槍尖,瞳孔一陣劇烈收縮。
再擡眼望着那道從虛空中整個現出身形的年輕身影,一張張神通遮掩下的老臉,臉色難看。
韓紹出手,他們並不意外。
若是不出手,他們纔會心中驚疑。
他們只是震驚於韓紹的實力。
‘這……這真是一個合道不過數月的天人,該有的實力?’
恍惚間,他們真有些懷疑自身起來。
難不成自己這麼多年的苦修,真修到了狗身上?
“燕國公,你當真要趟這渾水?”
時至如今,除了那些真正站在人間絕巔的九境太乙,再也沒有在明面上用‘小兒輩’形容韓紹了。
因爲那樣的話,不止是對韓紹的羞辱,也是對他們自身的羞辱。
只是儘管他們已經努力調整了心態,韓紹還是被他們這話給逗笑了。
“一幫藏頭露尾之輩,跑到孤的冠軍城,截殺孤的未來岳父……”
“真當孤是死的不成?”
聽得韓紹這聲肆意失笑,一衆天人法身臉色越發難看。
片刻之後,有法身冷哼一聲,站出來道。
“廢話就不用多說了。”
“今日是個什麼情況,想必燕國公也能看得清楚。”
“若我是你,定然選擇袖手旁觀,以免殃及池魚,最終葬送眼下好不容易得到的這一切。”
這話倒是在理。
五尊九境太乙,再有他們不下十尊八境天人,如此恐怖的陣仗,就算是九境太乙也要退避三舍。
縱然事後被天下人鄙夷、嘲諷,也總好過深陷其中,甚至因此身死道消。
而聽聞這話的韓紹,反倒是笑得更歡了。
“若你是孤?就你這種腌臢貨色也配假設於孤?”
“還想讓孤在你們面前退避三舍?”
韓紹哈哈大笑,彷彿聽到了這世上最好笑的笑話一般。
聽着這般刺耳的笑聲,剛剛說話那人若是真身在此,定然已經青紫一片。
而眼下儘管只是法身在此,也是臉色僵硬,周身浩瀚磅礴的天人法力漸漸沸騰,甚至扭曲了四周的天地虛空。
“夠了!”
一聲喝止,見那笑聲依舊不停,那渾身流溢着無盡道韻的法身怒目圓瞪。
“我說夠了!”
話音未落,那道法身身形一虛,等出現已經裹挾着一方劍冢世界,向韓紹殺來。
“給臉不要臉,今日老夫便讓你知道什麼是人外有人,天外有……”
一剎那,不到一瞬的工夫。
那遍佈劍冢的無盡長劍已經化作一道劍氣長河,浩浩湯湯、盡顯萬千氣象。
“天外有什麼?”
接過話頭的韓紹,儘管已經收了笑聲,卻維持着似笑非笑的表情。
“哦,天外有天,只不過——”
只一指點出,便如一方萬古頑石橫亙在劍氣長河盡頭的韓紹,淡淡道。
“你這‘天’不行啊!”
鏘、鏘、鏘——
璀璨輝煌的無盡劍氣發出無數金屬的交擊與碎裂聲,餘波肆意劍氣撕裂虛空,卻無法傷到那指尖分毫。
已經意識到不妙的那道法身面上神色劇變,瞬間就要化作劍光遁走。
只可惜他反應終究是慢了,又或者說就算他真的反應過來了又如何?
已入羅網的蟲蟻,又怎麼可能逃開捕食者的捕食?
未曾傷及絲毫的指尖微微一動,便破開那看似輝煌浩大的劍氣長河,最終在觸及那一柄通體流溢、吞吐着無盡劍罡長劍的剎那。
咔嚓——
韓紹身形未動,那柄長劍卻在寸寸破碎,直至劍柄。
“以後別用劍了。”
極盡羞辱之能的韓紹,在吐出這話後,那根修長指尖已經一指點在那道法身額間眉心。
法身下意識問道。
“爲何?”
韓紹收回長指,無奈給出答案。
“因爲你不配。”
我不配?
我修了一輩子的劍,演化劍冢,並且以此成道。
最後竟是不配用劍?
那劍修法身雙目圓瞪,剛要怒而反駁。
可垂眼望着自己寸寸崩毀的法身,這股滔天怒火最終化作無盡茫然。
‘我……我當真不配用劍?’
下一瞬,法身徹底破碎。
而連同法身一同破碎的,還有那顆曾經自認爲無堅不摧的無雙劍心。
幾乎與此同時,在遠隔不知多少千里的南方越州某處族地,一聲痛苦嘶吼響徹周遭百里天地。
沒等族人們驚悚之下前去查看,便聽到自家族地核心之處,那痛苦嘶吼便化作一陣詭異的哈哈大笑。
“哈哈!他說得對!我不配!我不配用劍!”
片刻之後,詭異大笑忽然一止,轉而化作茫然失措。
“劍?等等……我的劍呢?”
“劍,誰知道我的劍去哪兒了?”
隨手抓過一個族人,他急切問道。
“你可看到我的劍去哪兒了?”
那後輩族人同樣茫然,訥訥道。
“老……老祖,我不……不知道。”
不知道?
“你胡說,定是你偷走了我的劍!定是你——”
說話間,恐怖的天人劍氣瞬間將那後輩撕成了漫天血霧。
被這股滾燙血色潑了一臉的其他族人,終於清醒過來意識到了一個可怕的現實。
“不好了!老祖瘋了!快跑!”
他們不知道老祖口中‘他’是誰。
更不知道老祖那柄仗之鎮壓一方的神劍去了哪裏。
他們只知道現在不跑,他們都會死。
而就在他們老祖口中呢喃着旁人聽不懂的話,即將大開殺戒的時候,一道身影憑空出現,而後直接將之鎮壓。
“十三!回神!”
一聲斷喝,有如口含某種律令。
眼前那雙混沌的眼眸,終於現出一抹短暫的清明。
“說吧,到底出了何事?”
面對問話,這位曾經威震一方的劍道天人,口中呢喃。
“敗了……敗了,他說得對,我不配用劍——”
來人追問。
“他是誰?”
這話一出,這劍道天人眼中盡是無盡恐懼。
“他……不!別殺我!我不用劍了!以後都不用劍了——”
說着,竟是將身子蜷縮成一團,瑟瑟發抖。
毫無疑問,這尊劍道天人已經廢了。
根基盡毀,就算日後有一天能夠勘破心魔,徹底清醒過來,也沒救了。
來人有些難以想像,究竟是誰能將自己這十三弟的一顆堅韌劍心破碎成這樣。
下意識舉目往幽州的方向望去,剛準備一步踏出,想要替自己這十三弟尋個公道。
可一擡眼便撞上一雙充滿戲謔的漠然眼神。
“孤,找到你們了——”
……
凡來處,去時必有痕跡。
韓紹那一指不止擊碎了那尊劍道天人的法身、劍心,也順勢點破了對方的神通僞裝。
再稍加追蹤溯源,便能輕易尋到對方根腳。
只可惜現在卻不是時候,只能暫且在小本子上記上一筆,留待日後再說。
在一言恫嚇住那尊九境太乙後,韓紹便沒有多管。
轉而將目光落在那些被剛剛駭人一幕震撼住的其他天人法身,淡淡一笑。
“他劍不利,可怪不得孤。”
“若你們就這點實力,也想讓我兵家夾起尾巴做人,怕是不夠。”
剛剛他們叫囂的聲音有多大,此刻韓紹抽在他們臉上的耳光就有多麼響亮。
可偏偏他們竟沒有勇氣和膽量張嘴去反駁。
嚇人!實在太嚇人了!
同爲八境天人,哪怕一方只是法身在此,並非是全部實力。
可被人有如殺雞一般,瞬間一指點殺。
這等巨大到有如天塹的恐怖實力差距,只要智商正常的人,都能剎那分辨出來。
嘴硬?
在絕對的實力差距面前,這只是取死之道!
一瞬間,他們畏縮了。
如果不是顧及顏面,不是顧及正在圍殺公孫郢的五尊太乙,他們甚至想過直接轉身就逃。
而眼看這些酒囊飯袋進退維谷地僵持在遠處,韓紹忍不住道。
“不繼續麼?”
說着,韓紹回望了一眼身後的公孫度,甚至好心提醒道。
“唔,看樣子孤岳父快要功成了,屆時我兵家再添一尊天人巨擘,你們日後可就要更加睡不着了啊……”
韓紹語氣唏噓,似乎處處在替他們着想。
聽得一衆天人法身忍不住在心中涌起一股衝動,恨不得立刻殺將上去,與之殊死一搏。
這般念頭一起,有法身腳步便動了。
可就在這時,其中那佛家天人境卻是臉色一變,張口便喝出一道‘咄——’字佛音。
“魅惑之法!”
韓紹神色訝異,眉頭微蹙。
不錯,他剛剛那話用了塗山氏的神通法門,只可惜這法門天然被佛家賊禿剋制。
瞬間被驚醒過來的一衆天人法身,心中寒意生出。
再念頭一轉,便瞬間明悟過來韓紹的險惡心思。
‘他之所以要誘我們主動出手,除了想破滅我等法身、根基外,怕是更想借此勘破我等身份來歷!’
這是要替將來斬草除根做準備啊!
意識到這一點,他們是真的想退了。
搏命?
那是迫不得已之下的無奈選擇,或是那些身無旁物的草莽之輩,爲求晉升之階!
他們這些人哪個捨得?
而就在這時,虛空中忽然傳來一聲嘆息。
“有道是冤家宜解不宜結,諸位與兵家的仇怨,已經過去了若干年頭,不若今日由老夫做箇中間人,自此和解如何?”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