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狗子的心願(四)

作者:少地瓜
去世了?!

  牧魚心裏一咯噔,“怎麼回事,他還那麼年輕呢。”

  房東跟着嘆了口氣,“可不是嘛,所以就說世事無常啊!別仗着年輕就不上心。哎,你是他朋友嗎?”

  牧魚拿出之前想好的說辭:“是同學,照着以前給的地址過來的,沒想到……”

  一聽是同學,房東倒也不覺得奇怪。

  年輕人的友情總是簡單又熾熱,來得轟轟烈烈。

  上學那會兒誰沒幾個說好一生一世的朋友?可畢業之後,誰管得着誰呀!

  對九成九的人來說,畢業就等於永別。

  這位還能想着過來看看,已經算不錯的了。

  據房東說,那個小夥子叫唐楓,以前跟女朋友一塊住的。

  可後來不知怎麼的兩人分手了,就剩他跟一條狗。

  牧魚低頭看了看那條狗。

  得了,現在狗和人都沒了。

  唐楓好像是個遊戲主播,平時不怎麼出門,也就是偶爾跟女朋友一起出門溜溜狗,用小區的健身器材晃盪幾下。

  跟女友分手之後,也不知是受到刺激還是想換一種活法,開始每天帶狗晨跑。

  “出事頭一天他還跟我打招呼來着,結果第二天就有醫生給我打電話,說讓我儘快把傷者的身份證明送過去,要動手術。”房東道,“當時我還以爲是騙子,直接就把電話給撂了……”

  後來再三確認不是騙子,房東用備用鑰匙開了門鎖,找了唐楓的證件送過去。

  “因爲不放心,我還在那陪了一會兒,墊了五千塊錢押金。”房東說。

  醫院給唐楓最近通話過的三個號碼打了電話,他是第一個到的。

  “後來他爸媽趕過來,又把錢還給我,我就回來了。”

  也是個熱心的人。

  牧魚又問:“那您知道是什麼原因嗎?他當時送的是哪個醫院?”

  房東:“說了一堆專業名詞。我也記不大清,好像是腦子裏有個瘤,突然破了……不過你現在去三院也沒用,人早都埋了,我也不知道葬哪兒了。”

  牧魚又說了幾句混過去,看向師無疑,“去三院?”

  那就去三院。

  他們還從沒來過三院。

  不過好像哪裏的醫院都差不多,不管什麼時候都人山人海的。

  時光流轉間誕生出無數悲歡離合,可能任何一點微不足道的變動就足以將單個家庭擊得粉碎,過往所有的喜怒哀樂都成爲夢幻泡影。

  但對整個世界而言,卻像是一顆落入海水中的石子,可能連一圈漣漪都濺不起來。

  無論生前你曾擔任着多麼重要的職位,帶動多少人的情緒,世界離開你照樣轉動。

  各人生死對大局無關緊要。

  這種對比和認知是很殘酷的。

  因爲不管再如何偉大的人,只要迎來死亡,生前堆壘的功績和威望都會像戈壁灘上的石頭一樣,漸漸削弱。

  牧魚看着遠處住院部上空濃郁的黑色氣息,碰了碰師無疑,“要不你先去喫點兒?”

  話一出口,他自己就覺得有點兒不對味兒。

  師無疑也是一臉無語。

  記牧魚撓撓下巴,“咳,幹正事,先幹正事!”

  帶着狗子經過急診部時,兩人意外看到了一位老熟“人”:

  某夜酒後失態,因爲無法擺脫社畜狀態而痛哭流涕的洪武年間無常。

  許久不見,這位無常看着還是有點頹廢,見了他們也只是頷首示意:

  “來了?”

  牧魚:“……”

  師無疑:“……”

  這話從一個無常嘴裏說出來,也不對味。

  可人家都主動打招呼了,他們不好裝沒看見。

  牧魚乾巴巴笑了下,“上班啊。”

  那無常耷拉着眼皮嗯了聲,“社畜麼。”

  牧魚:“……”

  消極,太消極了!

  這廝身上陰鬱的氣息都快化爲實質了。

  牧魚沒什麼誠意的安慰道:“其實換個角度想,上班也挺好的,證明沒有失業嘛。”

  無常看着快哭了,“也沒有工資。”

  牧魚:“……對不起,打擾了。”

  太慘了!

  話說你生前究竟是謀逆了還是判國了,死後纔會遭這麼大的罪!

  牧魚落荒而逃。

  師無疑牽着狗跟在後面,走出去老遠了,還能感覺到那無常羨慕的眼神和幽幽嘆息:

  “兼職就是好啊,還有閒錢養狗……”

  師無疑:“……”

  你誤會了。

  而且這狗生前被訓練得太好了,那怕如今死了,別人投喂的東西也一概不碰。

  唐楓是去年去世的,牧魚就想着先來看看他的魂魄會不會因爲心願未了之類的停留在原地。

  不行的話再下去查查有沒有去地府報道。

  再沒有的話,再去他的墓地看看。

  幫人幫到底,送佛送到西,雖然只是一條狗,但還是有始有終的好。

  三院所在的轄區毗鄰高新區,附近幾條街剛開發了不少地皮,新小區和新公司特別多,導致病患數量遠超西城區所屬的一院。

  病患多,死的也多。

  牧魚才轉了沒一會兒,身後就排起長隊:

  都是心願未了跟過來的。

  場面簡直像百貨公司搞促銷一樣火爆。

  人如果突然死了倒也罷了,最叫人糾結的就是這種送到醫院來,本以爲能救活,可最後還是走了的。

  這裏死者臨終前大多升起過生的希望,然後又眼睜睜看着自己死去,心中的不甘和恐懼可想而知。

  轉了一圈,唐楓還是沒找到。

  牧魚和師無疑只好原路返回。

  途經急診時,那抑鬱無常又幽幽看過來:

  “來衝業績啊,陛下最喜歡你這種臣子了……”

  牧魚:“……”

  誤會,都是誤會。

  陛下什麼的,朱元璋什麼的,他也不太感興趣。

  也不好這麼拖着一串兒鬼魂回去,牧魚和師無疑就去小花園的石桌邊坐下,給那些亡魂分了單雙號,一人負責一排,跟開現場籤售會似的統計生前信息和遺願。

  有的鬼魂生前可能有點社會地位,嚷嚷着要見他們領導。

  “我不可能就這麼死了,之前專家給記我檢查過,我的身體沒有問題……誰負責的?”

  遇到這種愛擺譜的,牧魚一概不加理會,直接讓師無疑上去以理服人。

  世上本沒有道理,拳頭舞得多了就有了。

  於是原本有些歪歪斜斜的隊伍瞬間整齊如複製粘貼。

  排在師無疑這一隊的鬼魂們看上去非常惴惴不安。

  牧魚就衝他們笑,“大家不要緊張,我這個朋友的脾氣非常好,輕易不發火。”

  衆鬼魂:“……”

  問題是發火和打鬼之間完全沒有邏輯關係。

  你看他剛打完一個,可瞧着還是那麼雲淡風輕的,甚至還有閒情逸致告誡那個老奶奶下輩子不要再橫穿馬路。

  這就是新時代的黑白無常嗎?一個唱白臉,一個唱紅臉……

  抑鬱無常今天要接收的魂魄還在搶救,要過十分鐘才能死,他閒着沒事,就抄着袖子過來看。

  看會兒又覺得沒意思,“你們今天到底幹嘛來了?”

  牧魚頭也不擡把事情說了。

  抑鬱無常沉默片刻,忽然指着急診室的角落說:“那有個傻子,你看是不是?”

  牧魚跑過去一看,就見一個年輕人正蹲在牆角抱着頭復讀機附體:

  “我不能走呀,我還忘了什麼,我忘了什麼呀?

  我不能走呀,我還忘了什麼,我忘了什麼呀?

  我不能走呀,我還忘了什麼,我忘了什麼呀?”

  牧魚:“……”

  看那側臉,還真是唐楓。

  他過去拍拍唐楓的肩膀,“你是不是忘了你的狗?”

  小夥子,你丟的是金狗銀狗,還是旁邊這隻傻狗?

  唐楓扭過頭來,果然跟狗子記憶中一樣,是個挺帥氣的小夥子。

  他的眼神有些渙散,也不知是生前破裂的腦動脈瘤影響了神智還是單純因爲長時間不投胎記憶混亂。

  狗子也看見他了,興奮的汪了一聲就撲上去。

  唐楓咕咚一下被它按在地上狂舔。

  一開始,唐楓沒什麼反應,木然躺着,活像被蹂/躪的純潔少年。

  可幾分鐘後,他空洞的眼神逐漸變得柔軟,也有了神采。

  “旺財,是你嗎旺財?”

  不得不說,這個過度接地氣的名字確實讓感人的氣氛打了點折扣。

  人狗相聚,感天動地。

  牧魚圍觀了會兒,看向手中出現的生死卡片:

  “唐楓,男,死因:腦動脈瘤破裂,享年25歲。

  心願:找回丟失的珍寶。

  狀態:已完成。”

  跟猴子玩一會兒後,唐楓來向牧魚道謝:“真是太謝謝你了,這位……我該怎麼稱呼您呢?”

  “叫我牧魚就行,”牧魚說,“這件事說來話長,不提也罷。”

  唐楓摸着旺財的狗頭,十分愧疚,“真是沒想到,你也來陪我啦。”

  旺財一點也不覺得苦,反而因爲終於等到主人而開心至極,尾巴甩成一團殘影。

  主人果然沒有不要我!

  旺財就是天下最幸福的狗子!

  汪!

  唐楓笑着揉了揉它的腦袋,“也好,咱們倆一起去做伴就不怕了……”

  記他是個遊戲主播,因爲網友推薦,就想去買一款老版的遊戲卡帶。

  可是東城區那邊早已斷貨許久,他打電話查詢,發現西城區有一家二手店還有庫存,於是第二天一大早就去了。

  那實在是個最平常不過的早晨,他換好跑步的裝備,帶着旺財去了從沒去過的西城區。

  因爲那家店鋪主營各種電子產品,對衛生要求很高,唐楓怕正值脫毛期的旺財留下狗毛,就把它拴在了街邊的寵物寄存處。

  “旺財,乖乖等我哈,”唐楓摸了摸旺財的腦瓜,“我馬上就回來。”

  “汪!”

  旺財答應得很爽快。

  只是沒想到這一次告別就成了永遠。

  那家電子產品店的格局很特別:

  原本這店鋪是一處300多平米的大拐角鋪面,因爲太大不好租,房東就把它隔成兩份,中間雖然還是開放的,但彼此有防盜感應設備,也不擔心出什麼事。

  當時一邊是唐楓目標的電子產品店,另一邊則是一家頗有檔次的咖啡廳,環境非常優雅。

  好多顧都習慣在電子產品店消費後,來咖啡廳娛樂,兩邊也算互惠互利。

  唐楓本也沒打算買別的,可聞到咖啡的香味以後,就想着來都來了,不如順便去買一杯。

  他來得很早,咖啡店剛開門,服務生還在後面忙活。

  唐楓剛要點單,就看見後門一位孕婦的購物袋破了,東西撒了一地。

  他想也不想就出去幫忙。

  只是沒想到,幫忙撿完東西后站起來沒走兩步,唐楓就摔倒在地……

  “我沒有體檢的習慣,平時一直覺得身體不錯,完全沒想到腦子裏竟然長了一個動脈瘤……”唐楓懊惱道,“雖然有時候覺得會頭痛頭暈,還以爲是長期對着電腦屏幕頸椎的問題,也沒有太在意……”

  牧魚頓時緊張死了:

  說起來,他也沒有體檢的習慣!

  師無疑拍拍他的腦瓜子,“我去給你掛號。”

  來都來了,檢查一波再走。

  唐楓擼了會兒狗,繼續道:

  “也是無巧不成書,我是從前一家店的前門進的,卻去了第二家店的後門幫忙,也就是那條街的另一面,結果出事後別人幫忙打了120,救護車也是從那邊過來的,旺財根本不知道我被送來醫院……”

  咖啡廳的服務生正忙着做咖啡,壓根就沒看見唐楓從隔壁進來。

  而打電話的人只看見他抓着咖啡廳的門把手要往裏走,就以爲他剛來……

  偏偏唐楓之前從沒來過西城區,大家都不認識他,甚至他的家人也不知道他還有一條狗。

  一系列巧合之下,就成了這樣的結局。

  牧魚好奇,“你平時不跟你家裏人聯繫嗎?他們竟然不知道你還養了寵物。”

  或者後期去收拾遺物的時候,看見那些狗子用品也該懷疑吧?

  唐楓有點不好意思,“我小時候被狗追過,曾當衆發誓和狗不共戴天,後來養了也不好意思說……而且之前我還有一個室友,我爸媽就以爲是別人養的。”

  牧魚聽完,都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這記可真是命該如此。

  但凡這一系列事件中有一丁點不是那麼環環相扣,可能結局都會發生改變。

  “抱歉。”牧魚忽然說。

  “啊?”唐楓茫然。

  牧魚有點不好意思,“那個,剛開始我誤會你了,以爲狗子被遺棄……”

  雖然這種事不說當事人也不會知道,但他還是覺得最初那種惡意的揣測不太好。

  “啊,這樣啊,”唐楓笑着摸了摸狗頭,狗,“沒關係,說明你也是個很有愛心的人嘛。”

  頓了頓,他又笑道:“您真是個很有公德心的人。”

  很少有人會爲自己私下的言行道歉的,尤其是成年人,大家都覺得承認錯誤會很丟面子。

  說得牧魚臉都紅了,“還好啦……”

  他們說話時,狗子就乖乖趴在唐楓腿邊,下巴搭在他腳面上,屁股後的尾巴一甩一甩的,顯然很開心。

  最後,唐楓拉着狗子一起鞠躬,“真的謝謝你啦!”

  牧魚連連擺手,“舉手之勞而已。”

  唐楓和狗子的心願都完成,很配合的跟着牧魚走了。

  中間還有排隊拿號的鬼魂過來走關係,試圖插隊,“大人,您看我也姓牧……”

  牧魚嚴肅道:“你這鬼怎麼死性不改?當初不就是跟人別車插隊車禍沒的嗎?你是11號,等等吧!”

  都等了好幾年了,也不差多等幾天。

  那鬼油頭滑腦的,還想再掙扎一下,可看到師無疑碗口大的拳頭後,瞬間乖巧如雞。

  “好的呢,大人。”

  牧魚把人往地府一塞就跑回來接受體檢,不多會兒就拿到了體檢報告。

  得虧了早上走的急,沒喫早飯,不然好多項目都不能做了。

  戴眼鏡的醫生把那幾張紙瞅了遍,又看看牧魚,“你年紀輕輕的,怎麼膽固醇這麼高?”

  看着體型也不肥胖,其他指標也挺正常嘛。

  牧魚想了半天,“啊,前段時間我做了好多奶黃包,最近早晚懶得做飯都喫那個。”

  醫生就很無語的笑出來,擺着手攆雞崽子似的讓他走,“沒什麼問題,以後注意飲食規律,好喫也不能天天喫,不放心的話,過幾天再查一遍。”

  牧魚羞答答走了。

  可是奶黃包香香軟軟真的很好喫嘛!

  跟師無疑去停車場的路上,看見抑鬱無常蹲在馬路牙子上放空,仰着腦袋一副生無可戀的樣子。

  不過他現在的情況確實是想戀也沒得戀了。

  他也不好好挑地方,旁邊就是幾個大垃圾桶,活像一坨等待回收的垃圾。

  還下雪了,看着好不悽慘。

  牧魚心生憐憫,“晚上來家裏喫飯啊。”

  抑鬱無常嘎巴嘎巴轉過頭來,黯然道:“我沒有錢……”

  我是一個無償做工的社畜。

  牧魚笑道:“我請。”

  抑鬱無常腦袋上似乎biu一下開了朵小花。

  好呀好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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