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邢盎顏有一年沒怎麼見到步西岸了,她和步西岸說熟不熟,說不熟,也是有過命的交情在的。
想到這兒,邢盎顏沒忍住嗤笑了一聲。
步西岸沒什麼反應。
他就是這樣,對不感興趣的人,什麼行爲都不在意。
邢盎顏想着也蹲在他旁邊,她雖然穿着裙子,姿勢沒比步西岸優雅到哪裏去。
她沒看步西岸,也隨便盯着一處看,問:“今年又沒少折騰啊。”
步西岸說不出“還行”、“一般”這種詞,這種事情,哪怕一輩子只出現一次,也讓人每次想起來都覺得膈應,噁心。
“我看那貓不小了,”邢盎顏說,“那小孩應該也不小了吧。”
步西岸啞着嗓音說不知道。
下午的光依然熱烈,越過成排的房屋,像一把刀劍刺向遙遠的天邊。
少年本該奔着朝暮,而不是佝僂在這屋檐下一隅陰影地。
只是,這個世界上,沒有人願意虛擲自己的黃金時代,也沒有人想一出聲就活在長久的無望裏,更沒有人願意把生命獻給平庸甚至貧瘠的生活。
但是總有人,是沒有選擇的。
他們面前只有一條路,未來到底有沒有別的分叉路口,他們不知道,他們需要先走下去。
“耗着吧,”邢盎顏笑得有點冷,“耗不了幾年了。”
她說完,忽然扭頭,笑盈盈地問:“剛剛誰打電話?聲音好溫柔啊。”
步西岸沒回答,淡漠地直起身,說了句:“不送。”
步西岸這個人,一般不說假話。
當他明明知道你意有所指卻沒有明確反駁你或解釋的時候,就說明他在默認你的意思。
他喜歡這個女生。
邢盎顏眼中的笑淡了些,她也站起來,看着步西岸的背影,叫住他:“步西岸。”
步西岸停下。
邢盎顏說:“也許這個人並不介意。”
比如我。
我從不介意,也不怪你,甚至有想過,和你一起擔着。
片刻,步西岸開口,低聲,“我介意。”
他背對着邢盎顏,屋檐下陰影更重,讓人看不見他的眉眼。
但是邢盎顏知道,一定是深情的。
流浪野狗,最是滿腹忠誠。
真是羨慕她啊,能得到那麼純粹的一顆少年心。
鬱溫到家阿姨已經在做飯了,阿姨看到她笑着問:“乖乖今天出去買菜了嗎?有什麼想喫的可以提前告訴我的呀,那麼熱的天,我去就可以啦。”
是啊,他們早上還在一起買菜。
他可能一夜沒睡,就爲了履行答應她的事情。
有那麼一瞬間,她在想,他是不是明白她什麼意思。
其實,她並不是特別在意那個女生到底是誰,過去跟他有什麼關係,她只是被他的拒絕傷到了。
“沒,就是隨便逛逛,”鬱溫勉強地笑笑,然後說,“阿姨,我剛剛在外面喫過了,晚上就不喫飯了,真是不好意思,讓你白跑了一趟。”
“沒事呀,這有什麼的,本來阿姨也要來這邊的,你喫過了還給我省份力呢。”阿姨在這個小區並不只爲鬱溫一家工作,她說着解開圍裙,沒多逗留,去了下一家。
整個房子瞬間空下來,鬱溫看一眼沙發一角疊得整齊的空調被,淡淡收回目光,上了樓。
她睡得迷迷糊糊,被向芹的電話吵醒,向芹和周武鳴約好了明天去找葉全,問她去不去,鬱溫說去。
向芹:“真的嗎?其實要不你別去了,鄉下蚊子超多。”
“我又不在那裏睡,”鬱溫失笑,“你也把我想得太嬌貴了吧。”
也是,以前大冬天出去玩,電動車被雪埋了,向芹不知道怎麼辦,還是鬱溫去找附近的人借的鐵鍬,她那麼瘦,鐵鍬那麼大,她就那麼扛着,踩着厚雪過來。
像明明瘦弱纖纖,卻扛掃帚的林黛玉。
“那好吧,那我們明天車站見咯?”向芹說,“你當天去當天回,我們就去早點,八點車站見怎麼樣?”
鬱溫說好。
她也沒有提前跟步西岸說,她有點生氣。
第二天鬱溫一大早就起了,阿姨七點到家做飯,她簡單喫幾口就出門了。
到車站的時候還不到八點,但是向芹和周武鳴已經到了,看到她招手示意。
鬱溫走過去,“那麼早?”
“在附近喫早飯了,”向芹說着抱住鬱溫,“好想你乖乖。”
周武鳴翻白眼,喊兩個人上車。
路上走了一個小時,窗外的風景從高樓轉爲平房,這幾年農村經濟上漲,樓房也逐漸蓋起來,以前聚集在中央的老房子基本廢棄掉,馬路兩側漸漸多了新房。
“這也太豪華了我的媽,”向芹感慨,“這大別野。”
周武鳴感慨:“你別說,在這邊弄個這房子也挺舒服,還不貴。”
向芹:“你弄吧,人家乖乖本來就住的大別野。”
鬱溫笑:“感謝我爸媽,萬一哪天他們要趕我走,我還真的沒地方住。”
向芹:“那不能,你爸媽是不會趕你的,除非有別人趕你爸媽哈哈。”
周武鳴合掌:“我求求你了,你好會說話啊。”
向芹朝鬱溫嘻嘻一笑,鬱溫並不往心裏去。
下車的時候,太陽已經升至東方,但是馬路兩側青樹蓬勃,排排緊簇的樹葉像兩把巨大的扇子,人在一片陰涼下,只有地面上一層斑駁光點,是光穿過密集的樹葉縫隙留下的痕跡。
“好舒服,”向芹說,“只有鄉下才會那麼涼快。”
“別涼快了,老爺指不定在什麼水深火熱中呢。”周武鳴說着腳步更快。
向芹不再廢話,鬱溫跟着走快。
周武鳴以前來過葉全家,但是模模糊糊也不太記得路了,幾番打聽纔來到葉全家。
在半個村子都蓋起新樓的時候,葉全家還是老舊的房屋。
周武鳴怕碰到葉全媽媽,就貓着腰,小心翼翼探頭進去,一探頭,剛好和院子裏一個正在洗衣服的女人對上,他嚇地瞪眼,眼睛瞪大了仔細一看,哦,不是葉全媽媽。
“找誰?”女人隨便把手上的水抹在身上。
周武鳴還有點害怕,很小心問:“請問葉全在家嗎?”
女人猶豫地往屋裏看了眼,“你們是?”
周武鳴確定葉全在家,膽子也回來了,“我們是葉全同學。”
“你是葉全姐姐吧?”鬱溫從周武鳴身後走出來。
“哎,我是。”
“我聽葉全提起過你,葉止姐。”鬱溫在以前填的表格裏家庭人員那一欄見過。
葉止笑了,“你們好,我去喊葉全啊,他在看書呢。”
周武鳴和鬱溫對視一眼,不是退學了?還看書?
向芹從中間冒出來,“傳什麼呢?我看不懂。”
周武鳴:“……”
鬱溫:“……”
這時,葉全從裏面走了出來,他精神不太好,看到周武鳴他們明顯愣了下,很不可置信,“你們怎麼來了?”
周武鳴抓着葉全就往外走,邊走邊說:“來探監啊操!你怎麼回事?退學了?”
葉全另一隻手扶了扶說:“我媽嚇唬我呢。”
“有這麼嚇唬的嗎?通知書都不讓拿?”周武鳴氣憤。
葉全沒說話,只是看向鬱溫的時候,口吻不太自然,“你也來了啊。”
鬱溫點點頭,說句:“沒事就好。”
葉全找了塊石頭坐着,周武鳴和向芹不怎麼在意地隨意坐,鬱溫本想也坐下,葉全忽然說:“要不還是走走吧。”
“熱死了,不想動。”周武鳴說。
葉全抿了抿脣,看了鬱溫一眼,他掏半天從口袋裏掏出一張寫滿字的草稿紙,“你墊一下這個吧。”
就因爲這一個動作,向芹後面一直各種感慨:“看不來啊,老爺原來對你這個意思啊?”
鬱溫和向芹跟在周武鳴和葉全後面,心不在焉。
向芹還在說:“不過也是,本來你就招人惦記,上初中的時候十個裏面就有九個喜歡你。”
但是步西岸是不喜歡她的那一個。
中午葉止留他們在家喫飯,他們才得知葉全媽媽在鄰村幹活,一般晚上纔回來,周武鳴鬆了口氣。
喫飯的時候,葉止忙前忙後,大家都喫飯了葉止還沒坐過來,鬱溫問:“姐姐怎麼不過來一起喫啊?”
葉全說:“她一會兒喫,我們先喫。”
鬱溫眉眼沉了沉。
她想起他們剛剛打探葉全家時,有人扎堆聊天,說葉全家裏重男輕女,剛生一個女兒就趕緊取名叫止,生怕再生個女兒。還說年紀輕輕就讓葉止嫁人,就爲了換點彩禮錢給葉全上學蓋房子。
當時周武鳴和向芹在打聽,鬱溫在外面,那些人沒注意鬱溫,聊得熱切,等周武鳴和向芹折返找鬱溫的時候,那些人看到鬱溫和他們是一起的,尷尬地各自散去。
鬱溫聽得清楚,但是沒跟周武鳴和向芹說。
因爲葉全還小,自己的學業尚且不能完全做主,更何況是他姐姐的人生呢。
可現在看着,鬱溫想,也許葉全也是默認的吧。
不然怎麼會那麼坦然地讓姐姐幫他洗內衣呢。
鬱溫不由自主就想起了步西岸,雖然他現在並沒有處在重男輕女的家庭裏,但她相信,如果真的是步西岸,步西岸會做第一個拯救姐姐的人。
正如他傾心照顧蘭蘭那般。
他不僅學習好,能力強,有擔當,他還是個很善良的人。
飯後葉全帶他們去了一條河邊,周武鳴給向芹顯擺怎麼抓魚,倆人勝負欲上來,莫名其妙就脫鞋下水了。
鬱溫和葉全在旁邊的大樹下坐着,葉全有些侷促,他假裝玩地上的石頭,鬱溫能看出葉全的侷促。她也知道葉全是一個自尊心很強的人,他們以前是一起奮鬥過的戰友,如今他忽然落在她身後,鬱溫很能理解他的挫敗和羞憤。
“葉全,不要總是一個人了。”鬱溫忽然說。
葉全一滯,人僵住。
鬱溫沒有看他,她看向遠處,其實腦子有些空,也不太記得自己說了什麼。
大概就是勸葉全不要那麼孤零零的一個人戰鬥了,她可以問別人,他也可以問她。
撇開這些,她腦子裏還在想,是不是所有的男生都有極其銳利且不可摧毀的堅強,也有難以想象得脆弱的自尊心。
步西岸有嗎?
少年人應該都是有自己的驕傲的。
他也會侷促嗎?
在喜歡的人面前。
鬱溫腦海中浮現出那個穿黑色衣服的女生。
“鬱溫,你是不是在讓步西岸給你補課?”葉全終於問了出來。
他還想說,以前都是我給你補的。
但是他說不出口了。
因爲初中那些知識,已經是他熬了很多夜才勉強可以拿出來在鬱溫面前出一出風頭的。
他能給鬱溫的,只有這些。
其實從最開始轉到理班,葉全就注意到了步西岸,他知道步西岸成績很好,因爲他在入學年級排名見到過步西岸,也在中考的座位隔壁,見到過步西岸。
他不理解世界上爲什麼會有這種人,不費吹灰之力,就可以得到很好的成績。
或者說,他不能接受。
憑什麼。
更憑什麼,步西岸可以拿這些,去得到鬱溫的關注度。
偏偏,步西岸還總是一副並不在意的樣子。
“是吧。”鬱溫聲音很輕地說
“挺好的。”葉全聲音也不高。
鬱溫扭頭看着他說:“你也可以。”
“那還是算了,他不是收費的嗎?”葉全低頭,鏡片後他眼睛裏閃了閃,“他家庭也不好吧。”
鬱溫蹙了蹙眉。
她不太喜歡葉全這個口吻,和這個語句用詞。
也。
他在拿步西岸和他做比較。
鬱溫心裏忽然涌上來一大股失望,她看着葉全,半晌,說:“不是,我是說,你也可以挺好的。”
前提是,你要擺正心態。
你要明白,自己生活中的任何不足和劣勢,都和別人的長處與優勢無關。
你有你的城堡,太過關注別人的一切不僅會迷失方向,還會受傷。
因爲別字本身就意味着,另一把刀。
本來,她有很多話想要跟葉全說,可現在,多說一個字她都覺得好累。
回去的路上,鬱溫沒什麼精神地靠在窗邊,她看一眼手機,沒有任何來電,也沒有任何短信。
她來之前沒有提前跟步西岸說,步西岸也沒有問她。
好像於他而言,她本就可有可無。
說起來也是,她不出現,他還省得費心幫她補課了。
是好事啊。
鬱溫收了手機,臉上沒什麼表情地望向窗外。
回到撫青市的時候還不到五點,周武鳴和向芹約鬱溫一起喫晚飯,鬱溫拒絕了,她說:“有點累,想回去歇着。”
向芹看這鬱溫因爲蚊蟲花草有些過敏的臉,“好吧,我的小可憐,那你趕緊回去吧,記得抹點藥。”
鬱溫笑笑說好。
她從家門口附近的藥房拿的藥,出來的時候卻遇到了步西岸,她沒想到會在這裏遇到步西岸,步西岸大概也沒想到會在這裏遇到她。
她在店鋪門口,他在灌木叢旁邊,舉着手機正在打電話,隔着不近不遠的距離,他們平靜沉默地對視。
也是這一刻,鬱溫忽然意識到,其實步西岸應該有察覺到她的心思吧?
哪怕一點點。
來和我打聲招呼吧,問問我今天去哪裏了,我就不生你氣了。
可是幾秒後,步西岸掛斷電話,輕輕朝她點了點頭,然後啓動車輛,驅車遠去。
夕陽還未降落,遠處只有一點點淡黃色的光。
是落日即將來臨的前兆。
是這一天快要結束的最後一個步驟。
他弓着脊背,沒有任何猶豫地朝城市另一頭奔去。
好吧,步西岸,我就當你拒絕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