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白玉非菩提(9)
門被扣響,大巫撥了撥燈芯道:“誦,進來吧。”
門被從外面打開,大巫斟了茶看向門口時,手中的杯盞卻險些落地,有一些茶水灑了出來,沾溼了手,他的呼吸恢復,張了張口看着來人道:“國師露夜前來,不知有何事?”
那進來的人並未回答他,而是轉身關上了門,門栓搭上,咔噠一聲在深夜中極爲的響亮。
大巫放下了杯盞,看着轉身在他對面坐下的人,又倒了一杯水放在了他的面前:“請。”
“多謝。”瀲月扶住了杯子。
他二人似乎還像幾日前那樣,是爲忘年之交,可謂無所不談。
可燭火之下的青年雖含着笑意,可燭火跳躍在他的眼中,卻讓對視的人毛骨悚然。
“你知道了。”大巫聽着燭火的噼啪聲說道。
“自然,我尋了你許多年。”瀲月看着他笑道,“只是大巫突然隱居,不知去向,恕谷之人出行,亦不報名號,一時無從尋找,多虧了誦。”
大巫想要拿起杯盞,可幾次拿不起來,索性放棄了:“你來報仇也是意料中事,我甘願赴死,但此事與谷中弟子無關,他們是無辜的。”
“當年我全族被滅之時,哪一位不無辜呢?”瀲月直直看着他,明明是質問,他的語氣卻很平靜。
大巫的呼吸微滯,眸中已有了溼潤之意:“當年之事,確實禍起老朽,但我的確未曾想到巫王會那麼狠,招攬不成便揮下屠刀,王族狠辣,老朽亦無力阻止,可你不同,你想報仇便報,但牽連無辜之人性命,與當初揮下屠刀的巫王怕是要相同了,你……”
“苦海無邊,回頭是岸是嗎?”瀲月勾起了脣角,看着那黯然神傷的神色卻笑的胸膛都在震顫,“大巫,我若屠你全族,你可會放過我身邊無辜之人?你以爲我會在意自己變成什麼樣的人?”
“可你……”
“我來不是聽你說教的。”瀲月端起杯盞放在了脣邊,杯中倒影,那雙眸美如月色,卻形同鬼魅,“我是來問你,當年的事除了巫王還有誰?”
……
庭院中螢火蟲仍在飛舞,有一些已經慢慢失去了光芒,靈氣的風戛然而止,庭院中的花叢卻似乎已經無法恢復成之前的模樣。
乾守在庭院之中,聽着屋中傳來的腳步聲時轉頭,門被拉開,少年人的身影勁瘦如鬆,只是不等乾反應,他已從廊上下來,直接出了院門。
“玄,你去哪裏?!”乾連忙跟上,在漫天紛飛的螢火蟲中已然失去了他的蹤影。
【宿主,樂樂在大巫那裏。】1314彙報道,而且狀態很不對。
【嗯。】宗闕應了一聲。
……
“若知道了,你會如何?”大巫問道。
“自然是殺絕,以免留下如我這樣的後患。”瀲月笑道,“斬草不除根,難免殃及己身,此教訓我最是明白,如今大巫應該也明白了。”
大巫看着面前平靜到近乎瘋狂的人,血液都有一種逆流的感覺,當年那個被整個月族藏在山壁之中,只有三歲的幼童終是長大了,所有人都覺得三歲的孩童不會記事,可他卻記得所有。
這份仇恨埋藏於心中不知多久,這副清風明月的外表下不知道掩藏了多少驚天巨浪,大巫不知道他是如何頂着這副面孔在巫王的眼皮子底下行事,還不被他猜忌半分的。
而這份恨意壓抑的太久,早已令他的心靈扭曲。
情不能動人,唯有利。
若是全族被屠,大巫知道自己做不到不怨恨無辜的人,做不到,甚至會恨不得對方連同九族皆下地獄。
自己都做不到,談何要求別人回頭是岸。
“如今,我若是說他們如同當初的你一樣,恐怕只會讓你更惱怒。”大巫沉了一口氣道。
“是呀,我都沒有親族之人,你們憑什麼有呢。”瀲月附和笑道,脣角的笑意卻是瞬息斂去,“我沒有耐心在此與你廢話,告訴我答案,我能讓你死的更痛快一些。”
“做個交換吧。”大巫繃緊了心神說道。
“你沒有跟我談條件的資格。”瀲月說道。
“當年滅你全族的不僅有巫王,還有曾幽二族王室。”大巫嘴脣帶着微微顫抖,“以你一人,想要滅了三國王族必需數年之功,可你若滅恕谷,消息一旦傳了出去,他們豈會不揣度你?”
瀲月輕輕抿住了脣,托住下頜笑道:“你繼續說。”
他的神情着實不像憤怒,大巫只覺得自己就像是被一條蛇捲住一樣,跑不了也無法抗爭:“若是打草驚蛇,即便你能溝通天地,占卜兇吉,三地圍攻之下,不會有半分生路可言。”
就像當年的月族一樣,月族之人天生爲巫,可溝通天地,祈雨必行,被世人奉爲近神之人,可就是這樣的一族人,即便知道了三地圍攻,滅族之禍也無濟於事。
他們不願效命於王族,成爲他們的討伐天下的利器,只願行走世間,解一方之患。
德感上天,卻擋不住站的太高,不受控制,刀斧加身。
一力降十會,縱有無雙的計謀,面對絕對的力量,也會難以周全自身。
“聽你一言,似乎將此事推到大王子身上不太可行,曾幽兩地富饒,兵強馬壯,確實需要數年之功。”瀲月看着他笑道,“那你說該如何行事比較萬全?想活着自然是不可能的,我心中火氣甚大,非仇人鮮血不能澆滅。”
大巫渾身僵硬的可怕:“老朽年事已高,待國師離谷之後便會壽盡登天,谷中弟子會盡皆散去,他們都並非老朽親族,而是流離失所或是被親人拋棄的孩童,皆是建恕谷後收留,當年孽事確與他們無關,請國師饒他們性命。”
他俯首跪地,身體形同枯木。
“好吧。”瀲月看了他半晌起身道,“勿讓人看出端倪,否則我就將所有人都挫骨揚灰,永世不得超生,哦,還有,若是我死了,也會拉上整個恕谷陪葬。”
“是。”大巫起身應道,卻看到了蹲身在面前朝他伸出了手的人,那雙如玉的手中有一枚金色的丹藥,在燭火下看起來極爲的漂亮。
“此物入口即化,一月期至必死無疑,且診不出任何毒來,只是生前會有肝腸寸斷之苦。”瀲月握住他的手,將丹藥放了上去道,“實在不是我不信你……好吧,我就是不信你。”
大巫看着他鬆開的手,輕輕嘆了口氣,將那枚丹藥送入了口中,那藥果然直接化水順着喉嚨滑下,讓他瞬間腹痛如絞,冷汗直冒:“國師……如此可,可放心了?”
“尚可。”瀲月起身,看着倒在地上的人道,“還請大巫莊重一些,勿讓人看出端倪。”
大巫勉強從地上爬起,幾次張口險些不能言:“只用……只用藥物恐難……恐難滅掉整個王族。”
“自然不止用藥物,他們會各有各的死法。”瀲月笑道,“只是死亡太便宜他們了,若不嚐盡人間之苦,體味千般萬般痛,怎能平我心頭之恨?”
他看向了門外,起身道:“誦來了,能不能保全他們就看你自己了。”
門被打開,大巫幾乎是立刻起身用衣袖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整理好髮絲,拿過了一旁的蒲扇道:“夜間漆黑,國師請慢行。”
“多謝大巫提醒,月告辭。”瀲月從門口走出,正見到了院門外的誦。
青年一身冷清,眸中無絲毫神采,只是見到他時勉強提起心神行了個禮:“國師。”
“你看起來精神不太好。”瀲月問道,“可是出了什麼事?”
“無事,只是沒有休息好,國師不必掛心。”誦讓開了路道,“國師請慢行。”
“好。”瀲月與他擦身離開。
院中有隱隱的聲音傳來,長輩的慈祥與晚輩的問安交錯在一起,聽起來十分的溫暖和……淒涼,十分的應景。
瀲月在花叢之中行走了數步,在看到從黑暗中走出,迎面走來的身影時愣了一下,走上了前去笑道:“什麼時候來的?”
“來了許久了。”面前的少年說道。
他的聲音已經退去了清冽,卻不似成年人那般沉,就如他的模樣一樣,退去了幼年的稚嫩,變的勁瘦如鬆,雖然幾乎趕上了他的身高,但眉宇間還有些青澀之意,身形亦是略有些少年人的體型。
他的樣貌已變,那雙漆黑的眼睛卻還如從前一樣平靜,不似潭水,而似磐石,不論周遭人如何變化,都很難給他造成衝擊和波瀾。
“來接我?”瀲月按上了他的發頂笑道。
這是他的小龍,無論變成何種模樣,似乎都只需要一眼就能夠認出來。
“嗯。”宗闕應道。
“那你可聽到了什麼?”瀲月行走在他的身側問道。
“沒有。”宗闕看着前方說道。
那是他的傷心之事,而這種事他明顯不想跟任何人分享,包括他。
“所以只是怕我走夜路摔倒?”瀲月問道。
“嗯。”宗闕應道。
“那進化完沒有看到主人,有沒有着急的哭鼻子?”瀲月接着詢問。
宗闕看了他一眼應道:“嗯。”
“嗤……”瀲月扣住他的腦袋捏了捏他的臉頰笑道,“長大了也這麼可愛,現在給主人哭一個看看。”
“哭不出來。”宗闕說道。
瀲月沉吟,宗闕看了他一眼道:“沒有辦法。”
“其實我會做讓人流淚的丹藥。”瀲月被他看透了心思,索性不隱瞞了。
他確實想想個辦法讓小龍哭出來,少年人眼睛溼漉漉的多可愛。
“對龍無用。”宗闕說道。
“主人。”乾的身影匆匆趕來,在看到相攜的兩人時看向了瀲月行禮,“玄的速度太快,屬下實在跟不上。”
“罷了。回去吧,明日也該啓程回去了。”瀲月鬆開了宗闕的肩膀道。
“是。”乾讓開身體,跟隨在了他的身後。
主人無下令,這恕谷便不焚。
……
小院之中的燭火被重新關上的門戶掩去,只在地上留在了一道淺淺的暈黃縫隙。
“不知師父喚弟子前來有何事?”誦問安之後問道,卻半晌沒有聽到回答,他擡頭看向老者,發現他的面色有些白,“師父可是身體不適?”
“年老了,到了夜間就容易睏倦,無事。”大巫的渾身都是緊繃的,他勉強松下肩膀,看着面前的弟子嘆道,“你與巫厥是何關係?”
他的問題出口,誦的身軀一震,眉頭擰起,勉強壓制着那種反胃的感覺:“弟子與他……弟子有罪。”
他俯首貼地:“弟子當日不該不聽師父所言,違背恕谷之訓。”
恕谷訓誡,弟子不可與王族牽扯,他出谷時,師父更是爲他卜了一卦,若與王族牽扯,命途多坎坷。
可他雖記心中,初時不知巫厥身份,後來卻是因情亂智,連自己是巫的身份都丟失了,時至今日,竟如大夢一場,半生荒唐。
“唉,命數本就難以輕易更改。”大巫的手落在了他的頭頂,將他扶了起來道,“你也不必過分自責,從前之事皆是過往,未來的路還很長。”
“可我,可我……”誦被他扶起,看着將自己養育成人的老者,已是忍不住內心的酸澀,“師父,我不知前路該如何走,我不知該如何……”
他本想退出,可本是他二人之事,牽扯到了權力,便似乎難以脫身。
天下之大,若只有他一人,自然隨處可去,可他並非一人,恕谷衆生,自幼相伴長大,以巫厥的心性,必說得出做得到。
從前待在他的身邊,時時刻刻都覺得愉悅,如今連想起那個名字都是厭惡與害怕,往後餘生,不能死,無法活,他當真無路可走。
“出了何事?”大巫沉了一口氣問道。
“他以恕谷中人爲要挾。”誦伏在他的懷裏渾身都在顫抖,“弟子實在罪孽深重。”
“欺人太甚!”大巫深呼吸了幾口,還是沒忍住咳了起來。
“師父,你怎麼了?!”誦從他的腿上擡起身,順着他的背,看着搭在自己手上有些微微顫抖的手急道,“師父,你的身體。”
“無事,咳咳……真的無事,不過是年齡大了,什麼…咳,病痛也都出來了。”大巫收回手說道。
“您喝點兒水。”誦端起杯子給他倒了水。
大巫端起杯子勉強喝下,平復了呼吸,看着面前擔憂的弟子道:“別擔心,他的權力還沒有大到可以憑一個巫地威脅到恕谷的地步,爲師給巫王去信一封,必能讓他掣肘。”
“師父,您的身體實在不好,此事還是交由弟子自己解決就是。”誦擔憂道。
“無事無事。”大巫摸着他的頭道,“只是日後……咳咳……你要想明白自己要什麼……”
“是,師父,您別勞心了。”誦扶着他道。
“好,你亦回去休息吧。”大巫推拒着他道。
“我扶您睡下再走。”誦說道。
“去吧……”大巫擺了擺手道,“爲師還沒有到不能自理之時。”
“是。”誦俯首行禮,起身離開時卻是忍不住轉身,只見老者坐在燈影下拉緊了披風朝他揮手。
“回去吧。”
誦再行一禮,帶上門出了小院,卻聽到了其中傳來的咳嗽聲。
他的腳步停下,回首去看,遲疑了幾番還是沒有回去。
人到暮年,有些事情是無法逆轉的,若真是壽命盡了,窮盡天下的藥材也沒辦法醫治。
誦深吸了一口氣,離開時已雙目溼潤,幸好他回來了,若是遠在巫地,連最後一程都不能陪同,實在是不孝。
他的身影漸遠,未曾聽到那屋中撕心裂肺的咳嗽聲。
“報應啊……報應啊……”大巫的呼吸急促而短暫。
可見這世間惡事不能做,否則日日活在愧疚之中不說,還有可能牽扯後輩,他如今只期盼這罪落他一人身上就是,勿牽扯谷中後輩。
他的報應已經來了,巫王啊……
……
巫地王宮燈火通明,宮中侍奉的巫皆守在殿中,王族之人卻被攔在了外面。
“究竟是……怎麼回事?”躺在王榻上的人渾身皆被血痂佈滿,看起來不像一個人,倒像是一個怪物。
可他又的的確確能說話,只是每每動時,都會有所撕裂,讓血液不斷從縫隙中流出,又形成新的血痂,層層堆積,似乎要將他整個人包裹起來一樣。
守在此處的巫都有些不敢視卻不能表現出來,因爲此前敢對此露出半分異樣的宮人,早已被拖出去亂棍打死了。
“回王,這似乎是詛咒。”數位巫斟酌後道道,“不是病症,而是被血煞之氣衝撞到了。”
“血煞之氣?”牀上的怪物問道。
“是,沙場征戰之人身上會染上血煞之氣,怨氣加身,若是衝撞,極有可能造成此種結果,不知王是否與這樣的人接觸過?”回話的巫小心問道。
牀上的怪物呼吸有些急促,一旁的宮人說道:“王,日前大將軍回來,您不僅大宴款待,還設了私宴招待。”
怪物有些起伏,身上的血痂再度撕裂,他的眼珠子轉着,勉強看向了一旁的巫道:“詛咒要……怎麼解?”
衆巫皆是面有遲疑,直到爲首的巫沉了一口氣道:“此詛咒我等只在書中看過,若想解,可能還需國師回來纔有辦法。”
“國師爲何遲遲未歸?!”怪物惱怒道。
“回稟王,國師已在槁地求得大雨,卻在結束後轉道去了瑤地,說是要拜訪瑤地的大巫。”宮人回道。
“大巫……大巫……”怪物口中默唸,“急召他回來,無論如何都要帶回來,把國師帶回來。”
“是。”宮人匆匆出去。
“王,二王子的手臂……”又有宮人匆匆進來,可話未說到一半,便被牀上的怪物粗暴打斷了,“出去!他若不想要,砍了就是!”
整個殿中瞬間寂靜到幾乎連呼吸聲也無。
……
車隊是在晨間告辭離開恕谷的,大巫親自相送,又送了無數禮物,待那車隊行出谷外時才返回了屋子。
“師父,您身體還好嗎?”誦緊跟問道。
“沒什麼事,不要那麼緊張,你這一緊張弄得老夫也緊張了,就好像天不假年一樣。”大巫說道。
“弟子請罪。”誦行禮道。
“好了,回去吧。”大巫擺手,鋪開了筆墨。
誦有些遲疑,卻還是出了屋子。
車輛緩緩行進,晨間有些熹微的光芒隨着車子的晃悠慢慢烈了起來。
瀲月合上了車窗,倚在軟枕上看着靜坐在一旁的少年。
從前他小小的一隻,就是這般端正的模樣,如今簡直就是同版放大,不過輪廓分明瞭很多,雖生的有些精緻,但可見少年俊美之資。
就是不太好下手。
從前小小的一隻想捏就捏,如今再這樣,倒是有調戲之嫌了。
瀲月輕輕轉眸笑道:“玄,我很熱。”
少年人轉眸看向了他,拿起了一旁的摺扇打開,輕輕給他扇着風。
從前一言不合就往他身上盤的蛇,現在恨不得離他八尺遠。
果然什麼東西長大了就會不好玩。
瀲月朝他伸出了手道:“給我抱一下。”
他本是不抱什麼希望,卻見少年傾身,已是抱住了他的腰身,微涼的氣息打在了他的脖頸處,只是不等他反應後便鬆開了。
瀲月看着重新執起摺扇給他扇風的少年,脣角輕勾了一下:“我讓你抱一下你便抱一下?”
“嗯。”宗闕應道。
他對這個人是喜歡,這樣的喜歡是對戀人,可他對他卻未必。
“這麼聽話?”瀲月起身,擡手挑起了他的下巴道,“小蛇長大了,也該到盡孝的時候了。”
“如何盡孝?”宗闕只覺得他又有了一些千奇百怪的想法。
瀲月拍了拍自己身旁的位置,宗闕坐了過去時,身旁的人已倚在了他的身上,拉住了他的手環上他自己的腰身道:“果然涼爽。”
宗闕:“……”
車行的並不快,搖搖晃晃的似乎沒有盡頭,瀲月初時靠的安穩,不論小龍人形爲何,不過還是那條龍罷了,就像是變大變小,都是那條蛇一樣,只是如今靠的更安穩一些。
但也因爲這樣的安穩,靠在宗闕懷裏的人緩緩閉上了眼睛,隨着車廂的搖晃睡得極沉。
宗闕垂眸看着他,攬住他的腰身讓他倚在懷中更深一些。
懷中人睡得恬靜,一種相當詭異的恬靜,他似乎將那樣的仇恨放在了心上,又似乎沒有,說是全積壓在心中,又似乎輕鬆隨意,遊戲人間。
他心疼他的過往,但他未必需要這份心疼,他只是在做自己想做的事。
即便是他,也無法完全摸透他的心,可不知是否轉生爲蛇的緣故,他偶爾會有想將他揉碎在懷裏的念頭。
……
車輛晃晃悠悠,瀲月的日子過得很悠閒,更是在午後就開始紮營,似乎一點兒也不着急回去。
“國師,會不會太早了些?”侍從問道
“今日有雨,前方需過山嶺,還是在此休息一日再動身。”瀲月說道。
“奴冒失,國師恕罪。”侍從請罪道。
“無妨,行路久了確實不適,今日都好好安歇。”瀲月說道。
“是。”侍從們紛紛動手,將營帳又加固了幾分,更是給一應馬車都搭上了棚子。
一切安頓,侍從們淘洗收拾,卻是不過一個時辰,本來的豔陽天攏上了層層烏雲,雷光大現。
侍從們皆是匆匆進了營帳,營帳的簾帳被壓好,可還是會隨着外面的風微微震盪,明明還不到夜間,帳內卻已經需要亮起燭火。
燭光隨着吹進來的風不斷晃盪,瀲月有些不耐的擡頭,燭火上卻由一雙手套上了一個燈罩,原本凌亂的燭火頓時安靜了下來。
瀲月看着那新糊好的燈罩,又看了看那垂眸看着他的少年笑道:“手真巧。”
“你可繼續看書。”宗闕坐在了榻邊一側道,腿卻被倚在榻上的人輕輕踢了下。
“你如今化龍有多大了?”瀲月問道。
宗闕握住了他的腳放在了一旁道:“手臂粗細。”
“變來看看。”瀲月說道。
宗闕看着他,身體緩緩化形,一條臂粗的龍蜿蜒立在了榻上,頭則撐在躺在牀上的人面前。
瀲月看着他,伸手揪了揪他的龍鬚道:“這若是拔下來會怎麼樣?”
“疼。”玄黑的龍張口說道。
“小小年紀倒是先長鬍須了。”瀲月繞了繞他的鬍鬚,手碰到了他的角。
原本的角像兩顆小玉石,好像輕輕碰了就會掉,但是現在卻可以手握住摸,比玉質更加通透細膩。
他摸的極輕,不疼,但癢,宗闕輕輕動了一下,瀲月笑着摸到了他的鬃毛和頸側:“據說龍有逆鱗,在何處?”
“此處。”宗闕擡頭,給他露出了下頜處一片逆着生長的鱗片。
鱗片如月牙的形狀,雖是緊貼,卻與其他鱗片走勢不同。
瀲月看着那處,輕輕用手指觸碰,但見小龍身體一顫,似是僵住了,卻沒有別開身體。
龍有逆鱗,觸之即死,因爲按下柔軟,其中藏着心臟和龍珠,若是剖出,必然再無復生之力。
這世間有沒有旁的龍瀲月不知,但他的這條龍絕對是個笨的,即便他是主人,若是一時起了歹念,輕而易舉便能夠將他置之於死地,可他就是對他露出了最柔軟的位置,將性命交託於他。
“玄。”瀲月輕輕撫摸着他的逆鱗,看着那尾巴不安的動靜喚了他的名字。
“嗯。”宗闕應道。
“小龍都像你這麼笨的嗎?”瀲月問道,不等他回答,又笑了一聲道,“難怪就剩你一條小龍了。”
宗闕:“……”
“罷了,傻傻的也很可愛。”瀲月移開了手,摸向了他的其他地方。
堅硬如玉的鱗片和早已不復當年幼態無力的龍爪,瀲月毫不懷疑它的鋒芒,但是他摸到那處時龍爪是緊緊收起來的。
瀲月的手指輕輕勾了勾,那處果然收的更緊了,還聽到了從頭頂傳來的聲音:“別亂碰。”
“碰了會如何?”瀲月問道。
“會出血,血肉模糊。”宗闕說道。
化爲龍身時利爪難以收起,而它的鋒芒勝過世間所有的利器。
“好吧。”瀲月換了個地方摸,若真是弄傷了,他如今真沒有把握能把小龍哄好,讓他繼續給自己盤。
孩子大了主意多。
只是他的手落在了腹部一處鱗片上時,本來還蜿蜒放鬆的小龍卻驀然挪開了身體。
瀲月有些詫異,看向了那處輕輕挑眉:“這裏也不能碰?”
“嗯。”宗闕應道。
“哦?”瀲月笑了一下,盯着那處若有所思。
從前他自然探過,知道他養的小蛇是條雄蛇,但如今……
“你知道那處是什麼嗎?”瀲月問道。
小龍雖然長大了,知道那裏被碰會不舒服,可他剛剛長成,未必知道能用來做什麼,若真是龍性本淫隨便找個什麼東西解決,再弄出什麼龍生九子出來,到時候後悔也遲了。
宗闕看了略有些正色的人一眼:“知道。”
“嗯?竟然知道?”瀲月撐在他的身體上詫異道,“那在你的知道中,可與何種生物交配生子?”
宗闕沉吟了一下,龍的擇偶範圍很廣,並非雌龍不可,因而纔會有各種亂七八糟的生物上都有龍的血脈,龍性本淫也並非玩笑話,只是他如今還沒有到成熟期。
“所有。”宗闕回答道。
他自然不會去找一條雌龍,他想要的,不過是面前這個人。
“所有?”瀲月抓住了他的鬃毛,打量着小龍平靜的神色,“看不出來,原來是個花心的。”
宗闕:“……”
“若要挑伴侶,也不能太不忌口。”瀲月捧過了他的頭道,“你若是找個漂亮的,生個漂亮的幼崽也就罷了,若是找了個亂七八糟的,再生個亂七八糟的,別說我養過你。”
“嗯。”宗闕應道。
“如今倒是願意找了,從前讓你找,還跟我置氣來着。”瀲月起身,看着他腹部平坦的鱗甲道,“說起來我還未見過龍那處生的是何種模樣。”
宗闕盤起了身體,瀲月揚起了脣,伸手的時候面前的小龍卻瞬間消失不見,蹭的一下竄到了榻下陰影中。
他本就生的黑,這帳內又黑,瀲月自是尋不出他,也叫不出他:“小氣的龍。”
帳外的雨聲愈發的大了,狂風似乎恨不得將雲層中所有的雨滴都灑下。
瀲月就着燭火和雨聲入睡時,之前藏在榻下的小蛇蜿蜒上了牀榻,緩緩化爲原形盤在了他的旁邊,龍息輕輕拂過他的耳際,就像是守着屬於自己的寶藏。
……
馬蹄聲在雨中疾馳,匆匆踏着暴雨進了王宮,下馬時那擡起簔帽的人問道:“王怎麼樣了?”
“王此刻正在休息。”宮人眺望着他身後數人道,“大王子,國師呢?”
“國師在後,我先趕回來了。”巫厥避開他匆匆上行,待到寢殿外時卻被攔住了。
“大王子,王正在休息。”爲首的宮人說道。
“我在瑤地便聽說王病重,如今你們又攔了門戶不讓進,是何意圖?”巫厥沉聲問道。
“不是奴等阻攔。”爲首宮人雖對上他沉沉的臉色,卻未讓開分毫,“是王吩咐休息時任何人不得打擾,包括王后。”
巫厥蹙眉,終是讓了步:“那你去通報一聲,說……”
他的話未說完,其中有宮人匆匆出來道:“大王子,王命您在殿下跪地思過,國師未回來前不許起身。”
巫厥的拳頭握緊:“爲何?”
“這是王令。”宮人冷漠說道,“請大王子領受。”
殿外大雨瓢潑,巫厥看着燈火通明的宮殿,沉了一口氣,轉身下了臺階跪下。
他一跪,跟隨他回來的護衛皆是跪下,雨水如注,不過片刻,衣衫盡溼,可殿中卻一片安靜。
爲何?因爲王首先是王,而不是父親,他以爲他匆匆趕回是爲了王位,他所盼的也不是他回來,而是國師回來好治他的病。
他素來不是王心中最重,還有何不明白。
“王,殿下已在雨中跪了一個時辰了。”宮人在送湯飲時提醒道。
便是鐵打的人,面對這樣的暴雨如注,也會生病的。
“他匆匆趕回是爲什麼?連國師都不帶,不就是盼着我死呢!”牀上的怪物聲音嘶啞,若非他長久的躺在此處,怕是會被人誤認爲掉包。
可即便如此,他積威甚久,只要他活着,便無人敢犯,而等國師回來,此咒一解,他仍是巫地至高無上的王。
“王息怒。”宮人跪地道。
“來人,把他拖出去打死。”怪物喊道。
宮人有些惶恐擡頭:“王,王饒命,奴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他即便高聲哀嚎,也還是被堵了嘴丟進了雨中,就那麼在巫厥的旁邊被硬生生的亂棍打死,血液流了一地,被雨水沖刷的到處都是。
“他是爲大王子求情才被處死的。”爲首的宮人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說了這樣一句話。
巫厥收緊了拳頭,垂眸看着從面前流過的血跡靜默不語。
雨水不斷帶走着他的體溫,一處華屋之內,被擦拭着手臂上潰爛的青年痛呼着,將旁邊的侍從連人帶盆一起踹翻在地,英俊的臉上一片扭曲:“你要疼死我嗎?!”
“王子饒命,奴不敢。”那人顧不得疼痛,翻身起來求饒道。
“國師,國師到底什麼時候回來?!”巫彌十分不耐的喊道。
有侍從匆匆入內,到了他的身邊耳語了一番,青年英俊的面孔上這才露出了笑意:“活該,他還真當王位是他的囊中物,此計必然是國師所出,且讓他好好受着吧。”
“是。”侍從笑道。
“國師何時回來?我疼的快受不了了。”巫彌看着自己潰爛的手臂道,“他何時回來?”
“應該還要幾日。”侍從說道。
“讓人去催,快些回來。”巫彌十分不耐的道,“當初就不該讓國師去什麼槁地,如今槁地倒是好了,我巫地禍亂頻生。”
“王子說的是。”侍從附和道。
“換個人給我清理傷口,這個拖出去打上二十棍!”巫彌看向了那跪在地上的宮人,疼的呲牙咧嘴道。
“是。”侍從應道,轉身叫了人將那求饒的宮人拖了出去叮囑道,“輕些打。”
“是。”行刑者頗有分寸。
二王子的傷很重,換成誰都是一樣的結果,若真的都打殘了,才真是沒有侍奉的人了。
……
天空之中不斷有雷聲閃爍,風雨過境,雨聲綿密的落在幽谷的草葉之上,一人提着食盒護着燈小心行走在小路上,朝那亮着燈火的小院而去。
門敲了數聲,裏面無人應答,屋外之人詢問道:“師父,你可是睡了?”
仍然無人應答。
“師父,弟子進來了,熄了燭火就走。”
門被推開,屋外之人迅速進屋掩住了將將要灌進屋內的風雨,將下方的阻攔擋上,看向了那在燭火下靜坐之人,輕輕嘆道:“怎得這樣就睡了?”
他將傘合起倚在一邊,用掛着的布擦了擦食盒上的雨水,放輕了腳步走過去,將食盒放在了桌上,輕輕推了推那正捏着筆靜坐的老者:“師父,醒醒,您得回去睡,這樣容易着涼。”
老者未醒,來人小心的從他的手中抽出了筆,卻覺得他的手好像有些涼:“師父,您午後便沒怎麼喫東西,我帶了熱粥來,現在應該是……”溫的。
他的話語未盡,那原本靜坐的老者卻驀然僵硬的倒向了一邊,燭臺震顫,誦的呼吸一滯,伸出的手都是顫抖的,他的手小心湊到了老人的鼻下,在沒有任何觸感傳出時喉嚨中有一瞬間的失聲:“……師……師父,師父!!!”
悲泣聲傳出了很遠,那一夜的恕谷所有人一夜未眠。
天將明時,雨已然停了,滴滴答答的雨水順着屋檐下滑,給這清淨的晨間增添了幾分喧囂。
大巫已換上了新衣,所有弟子面露哀容,誦的渾身溼透,跪在地上神情恍惚,只在幾位弟子拿起大巫最後的信函時神情動了一下。
“師父寫了什麼?”姜問道。
“師父說要解散恕谷,從此各奔天涯,再不能提起是恕谷中人。”康讀着信道。
“這是爲何?!”縱滿眼不可置信,“爲什麼?我不走!”
“師命難違。”康嘆了一口氣道,“師父說所有人離開後要將此處焚燬,他將與此處同葬?”
“爲什麼?爲何連一些念想都不留下?”縱說道。
“是我們做錯了什麼事嗎?”姜問道。
“師父自然有他的道理。”康沉氣說道。
師父精通占卜,他只能解釋或許這樣的決定是爲了保全他們。
“是爲了我。”一道透着死寂的聲音傳了過來,吸引了所有的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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