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章 白玉非菩提(10)

作者:狐陽
“誦師兄,你在說什麼?什麼爲了你?”姜詢問道。

  “誦,出什麼事了?”康看着他的狀態詢問道。

  “是我,是我把王族引到了恕谷。”誦渾身都滴着水,臉色和脣色都蒼白的嚇人,“是我跟王族牽扯不清,牽連到了恕谷,讓巫厥以恕谷爲威脅,是我告訴了師父,他纔會病的這麼重……”

  誦說到此處時身體都在顫抖,眼眶紅的嚇人,臉上的水跡說不清是雨水還是眼淚,整個人脆弱的好像只需要一陣風就能吹散了。

  他雖說的有些含糊不清,衆弟子卻皆是沉默了下來,互相看着,已然明白了。

  “可是巫厥一個王子,他如何能滅恕谷?”縱蹙眉說道。

  “他現在不能,但他若是登上王位卻能,據說巫王病重,他匆匆離開應該就是爲了那個位置。”康捏着信嘆了一口氣,扶住了跪在雨水中的誦道,“師父還有另外一封信,就是想要送給巫王的,師父高壽,他想保全你,亦想保全我們,此事不是你的錯,是做惡之人的錯,他們高高在上,便濫用權力,全然不顧他人意願,以親眷性命相威脅,是他們的錯,不是你的。”

  誦擡頭怔怔的看着他。

  “的確,就如師父所說,王族果然可惡。”縱說道,“此事與誦師兄無關。”

  “可是若非誦師兄不聽師父教誨……”有弟子嘟囔道。

  “住口!”康回頭呵斥道,“當年是巫厥重傷被誦所救,我恕谷之人行於天下,見一人重傷,難道還要先分清他是王族還是百姓再說救與不救嗎?”

  那弟子垂下了頭,眼眶卻是紅了:“可我不想恕谷被燒,我除了此處,早已無處可去了。”

  “你的心情我能理解。”康的語氣也溫和了下來,“可即便離開了此處,恕谷中人也是一家人,不需自報名號也是一家人,而離開是爲了保全所有人,不至於日後聽起時只有名字,若不願分開,我們自可尋其他地方重建家園,此乃師父遺願,諸位弟子自當遵從。”

  他的話擲地有聲,從前那個還有幾分年少意氣的青年似乎一瞬間長大了。

  “誦,師父不僅是爲了你,也是爲了大家,他定是希望大家都好好活着,你一定要珍重自身,別辜負了他的一番打算和期許。”康說道。

  誦看着他,又看着此處諸位或是含着眼淚,或是擔憂,若是朝着他點頭的弟子應道:“是。”

  “這封信還需送往王城,雖不知師父所言祕密是爲何,但是巫王未絕之前,應該能讓巫厥收斂幾分。”康將信從懷中取出,看着他溼漉漉的手沒有放過去,“此事宜早不宜遲,但你還需再等上幾日,等我安排好師父的後事,找到落腳地安頓好良他們便陪你一起去往王城。”

  “多謝師兄,不必了,你身上還肩負着恕谷衆人的事,誦自己去便可。”誦看着封信,從一旁拿過了乾淨的布接過道。

  “可你……”康微微蹙眉。

  “無事,我在外已行走多年,比之谷中衆人要熟悉許多,知道怎麼照顧好自己。”誦看向了衆弟子行禮道,“諸位保重。”

  他已牽扯了恕谷一次,之後的事他不想再給他們造成任何麻煩。

  “誦……”康叫了他的名字,卻只看到他轉身離開的背影。

  單薄,瘦弱,即便步履略有踉蹌,卻是一往無前。

  ……

  因爲大雨瓢潑,道路泥濘一時不能走,瀲月的車架在路上耽誤了幾日。

  而在起行後,因爲官道被滑落的土石封路,折返自然不行,小路同樣不通暢,可清理土石又是數日。

  “玄,還有幾日才能清理完?”瀲月走出營帳看着遠方不斷勞作的侍從們詢問道。

  他站的位置離那裏極遠,站在此處幾乎看不清那處漆黑勁瘦的身影,守在帳外的侍從道:“國師,那處太遠,玄大人恐怕聽不清,屬下如替您通傳。”

  他們侍奉國師,自然知道國師收了一蛟作爲靈寵,名爲玄。

  那條蛟未必時時出現,可國師的身邊卻多了一個一身玄色的少年人,也叫玄,若說是巧合,那也未免太過於巧合。

  靈寵化人,屬實是世所罕見。

  “不用,他能聽得清。”瀲月看着遠處隨着他的聲音轉身走過來的少年說道。

  侍從遠眺,也見那身影近前,幾乎是忙不迭的讓開了位置。

  勁瘦的身影站定,平靜且鎮定的給出了回答:“七日。”

  侍從:“……”

  那處土石雖然堆積,但也沒有多少,這麼多的護衛侍從,左不過兩三日就能清理乾淨。

  但偏偏國師說交給玄來做,少年看着沉穩幹練,安排人卻不如何經驗老道,一塊土石便能經七八人之手,如今已清理了五日,不見道路通暢,竟然還需七日。

  瀲月脣角一勾,拿過一旁的帕子給面前的人擦了擦臉上那並不存在的汗道:“辛苦了,可覺得疲累,要不換人替你做?”

  他目露關切,看起來似乎也有幾分困擾但不好直接言說,宗闕擡起視線看着他脣角的笑意道:“不必,我能做好。”

  “好吧,立在那裏,切記要當心。”瀲月收回了手道。

  “嗯。”宗闕應道。

  他倒是十分認真負責,所有侍從必須嚴格按照他的要求做,亦十分體桖下屬,一到飯時便要全部散去,未曾日落便不再做。

  侍從們倒是樂的輕鬆,雖說趕路疲憊,但回到宮中守的規矩更多,也是要侍奉的,而如今他們駐紮此地也算是休息,反而舒服。

  黃昏降臨,帳外有着燒火做飯的嘈雜之音,伴隨着飯食的香氣。

  宗闕掀開簾帳入內時,帳中之人正在擺弄着蓍草,聞聲擡頭,隨手撥弄着笑道:“玄真是能幹。”

  “但也拖延不了幾日。”宗闕走到了他的身邊道。

  大王子入宮城,他們的路線必然暴露在王那處,得知面前的人去過恕谷,不論如何都會質疑一二,他又久久不歸,只會讓這份懷疑加劇。

  而以那樣王的性情,一定會急招他回去,快馬加鞭,就是這兩日的時間就能到。

  “無事,能延幾日是幾日,反正一時半會也死不了。”瀲月將蓍草收好,拍了拍旁邊的位置,在宗闕落座時摸上了他的頭道,“玄已經幫了很大的忙了。”

  “你有什麼需要說便是。”宗闕說道。

  很多事情他都能幫得上他,但他未曾開口前,他不能違拗他的心意行事,即便是爲他好,也算得上是越界。

  瀲月側眸看向了他,語調微揚道:“當真?”

  宗闕:“……我說的是正事。”

  “我的事都是正事。”瀲月說道。

  宗闕:“假的。”

  瀲月:“……”

  太聰明瞭也不好。

  瀲月正思索着怎麼讓小龍乖乖就範給他玩,卻驀然察覺到了他的氣息微動:“怎麼了?”

  “是靈鹿。”宗闕看向了帳外道。

  瀲月輕輕揚脣:“你這鼻子果然比靈犬還靈,瞧,這不是就派上用場了,乾在此方面就不如你。”

  宗闕無奈的看向了他:“不是鼻子,是感知,他想跑。”

  “乾,攔住他。”瀲月揚聲時,帳外有風聲響起。

  外面傳來了傳令聲和驚慌闖蕩的聲音。

  “他的劍會弄傷他。”宗闕看着帳外道。

  “乾,那是貴客,勿要弄傷了他。”瀲月說道,“攔住即可。”

  “雪!”外面傳來了急喝之聲,是誦的聲音。

  兵戈略微交鳴,侍衛卻有些凌亂,瀲月微微蹙眉沉吟,身旁的人卻驀然消失了蹤影。

  因爲不能傷到對方,乾略有些束手束腳,而那靈鹿卻是衝勢極猛,座上的主人更是不似以往和善,即便面臨着無數的刀劍都要強衝出去,以往冷清的人身上好似有了一種瘋狂的味道。

  靈鹿巨大,那樣的一蹄真的下去,連在恕谷所見的靈虎都要避其鋒芒,以免被踩的腸穿肚爛。

  侍從雖然人多,卻沒辦法阻攔那樣的衝勢。

  “雪,那邊!”誦看着方向,拍了拍靈鹿的脖頸。

  靈鹿直接朝着人羣外衝去,在堪堪撞上那侍從時直接跳躍而起,跳過了那人的頭頂,朝着來路疾馳而去。

  靈鹿的速度極快,乾眼看着對方的速度,知道以自己的輕功追不上時看到了出現在道路一方的身影。

  玄。

  乾看到了,誦自然也看到了,那人不知如何出現在了前方,而靈鹿的衝勢勢必會撞上他:“快讓開!”

  誦大喊出聲,但見那人側開了身影,他的心剛剛放下,卻見那人伸手直接拽住了鹿角。

  他瘋了嗎?!

  誦的心中閃過這個念頭,身體卻因爲靈鹿的驀然停頓而向前飛去,若真是摔下去,只怕非死即傷。

  他的力道向前,腰封上卻驀然傳來了力道,靈鹿嘶鳴卻無法掙脫,誦的視線瞬息變化,反應過來時已落在了地面上,腦海中帶着些許空白的看向了那隨意握着靈鹿角卻讓它絲毫無法掙脫的少年:“你……”

  他真的是人嗎?

  這樣的念頭劃過心中時,不遠處傳來了一道溫和卻讓他渾身緊繃的聲音:“誦,別來無恙。”

  誦輕輕回頭,看向了那站在夕陽中的身影,知道自己恐怕是無法脫身了。

  這個人爲友人時……他爲友人時也未必是和善之人。

  因爲沒有一個真正和善的人會一邊接納他,收容他,一邊又成爲背後的謀劃者和破壞者。

  從前他們沒有衝突之處,還可以不計前嫌,但如今不是。

  誦從不認爲自己是一個善於權謀者,對上國師,實在沒有什麼把握和勝算。

  “玄,你要把它的角給拽下來了。”瀲月看着單手壓着靈鹿頭的少年,眸中劃過了欣賞之意。

  他們家的小龍就是比別人家的靈寵強。

  “玄?!”誦看向了一旁的少年,心中有一種極不可思議的想法浮現。

  “放開它吧,都是故友,何必弄得這般僵持。”瀲月笑道。

  宗闕鬆開了靈鹿的角,感受到旁邊的噴氣聲時看了過去,靈鹿略微後退,卻不允許自己後退。

  “雪,停下,你不是他的對手。”誦安撫着靈鹿,檢查着它的角,在看到上面微微的裂痕時心疼的摸了摸,“對不起。”

  靈鹿蹭了蹭他。

  “它的角能自己長好。”宗闕走向了營帳處時說道。

  他不再阻攔,誦卻知道自己走不了了。

  “故友重逢,月甚感欣喜,可要入帳一敘?”瀲月看着走過來的宗闕,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道,“心軟的小蛇。”

  以他的力道,將靈鹿的角掰斷都不在話下。

  “他看你不是仇恨。”宗闕壓低了聲音道。

  瀲月看向了牽着靈鹿走過來,帶着幾分忌憚的誦輕輕斂眸。

  對方見到他們的隊伍就跑,他最先懷疑的是大巫死前將真相暴露了,此事多一人知曉,就多一分風險,他與大巫達成的協議中自然包括不能暴露之事,否則之前的約定便做不得數了。

  但現在看來好像不是,那他的忌憚從何而來?

  “請。”瀲月看着近前的人道。

  誦深吸了一口氣,鬆開了靈鹿的繮繩進入了營帳之中。

  瀲月轉身在後,入帳就坐,看着立在帳中渾身緊繃的人笑道:“月又不是洪水猛獸,爲何見我就跑?”

  也對,這位素來不會隱藏心思,什麼表情都在臉上,若真是恨,只怕衝進來不由分說都要活剮了他。

  不過也像他對大巫所說的那樣,若他不慎未能斬草除根,那遺留之人自也能向他來尋仇,如果對方有那個本事的話。

  冤冤相報何時了,自然是自己的仇人盡滅時了,放下屠刀的絕對不會是他。

  誦看向了他面上的笑容,竟是不知他爲何能一邊命人攔下他,一邊對他好似故友一樣。

  這樣的人很可怕,但有時候他又會敬佩對方能做到這樣的處變不驚。

  “只是未曾想會在此處遇到。”誦袖中的手指收緊道,思索着如何才能脫身。

  “坐吧。”瀲月伸手道,“我們也算是友人一場,不必如此見外。”

  誦沉了一下心神,走過去坐在了對方的對面,有人將茶壺放在了桌上,給他們倒着水。

  誦看向了倒水的少年,一時難忍打量之色。

  玄,那條玄蛇,亦是蛟。

  當初那讓人頭皮發麻的靈物化身成人時不想如此的俊美出衆,只是力道和速度都異於常人。

  “謝謝玄。”瀲月接過了杯盞笑道。

  “客氣。”宗闕將另外一杯放在了誦的面前。

  “多謝。”誦看着他有一種極微妙的感覺。

  靈寵在他的印象中一直都是以獸類的模樣出現,雖然收了便類同於家人一樣的存在,可從來沒有想過它們會化爲人形,而且跟人好像並沒有任何的區別。

  這會讓他忍不住想靈鹿若化形會是何種模樣?

  他此行其實本沒有帶靈鹿的,可他出谷許久,對方竟掙脫了繮繩追了來,無論他將它扔多遠,它都能找到他。

  不忍卻又無奈,若它是人,應該也會傷心的。

  宗闕起身出了營帳,瀲月摩挲着杯沿,看着面前將一切情緒都呈現在臉上的人道:“你想去王城?”

  誦瞬間擡眸看向了他,不知有些人爲何總是能一眼看透他人心思:“此事與國師無關。”

  “那爲何你一見了我就跑?”瀲月直視着他問道。

  面前的青年微微斂眸,似在思忖。

  “要不到滿意的答案前,我不會放你走的。”瀲月端起杯盞笑道,“你如今還有說話的機會,若我沒了耐心,你的一切計劃和想法都會落空。”

  他的話語輕描淡寫,但其中的深意卻無法細思。

  王城中人,果然可怕,誦深吸了一口氣問道:“您當初說大王子若登基爲王,身邊必會有女子,您……是否在扶持大王子?”

  他的問題似乎帶着破釜沉舟的決心,瀲月手指一頓,看着面前緊張的好像連呼吸都要停下的人道:“恕谷發生什麼事了?”

  誦的眉頭深深的擰了起來,有一種極爲無力的感覺從身體中升起,他在想以王族之人的敏銳,他真的能順利實施自己的計劃嗎?

  或許他沒有機會,甚至會直接折在這裏。

  “好吧,我先回答你的問題,否。”瀲月在推沿着恕谷中事。

  對方提起巫厥時沒有絲毫愛意,反而有恨,這個時間,大巫應該已經死了,或許對方是覺得大巫的死跟巫厥有關?

  想要得到答案,就要給出對方想要的答案。

  誦有些驚訝的看向他,答案是否,對方沒有在扶持大王子:“可是你明明……”

  “該你回答我的問題了。”瀲月說道。

  誦的話語被打斷,心神卻微微鬆了一下“我不知你說的是真是假。”

  “但我能看出你恨他,若我扶持他,大可以現在就殺了你,以絕後患。”瀲月輕聲說道,“現在可以說了。”

  誦擡眸看着他,面前的這個人也讓他覺得有些陌生,大家的面孔下似乎都隱藏着另外一副面孔,讓人難分真假,其實無論真假,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能走到哪一步。

  有時候也不知道是自己太愚蠢,還是別人實在太聰明。

  “師父死了,他在死前解散了恕谷。”誦努力平復着自己的心神說道。

  時隔許久,仍然心如刀絞。

  “原因呢?”瀲月問道。

  “師父是壽終正寢,但他原本可以活的更久一些。”誦握緊了拳頭深呼吸,別開了視線帶着些難堪道,“當時我與巫厥道別,他卻以恕谷衆人爲威脅,讓我此生只能留在他的身邊,我將此事告訴了師父,他纔會做出如此決定,讓恕谷衆人失去安身之所。”

  “所以你想他死?”瀲月問道。

  誦緩緩擡頭,眼眶微紅:“是。”

  他想讓他死,他從不知自己也會這樣心狠,但只有他死了,一切纔會了結,恕谷之人再不必面臨危險。

  他自己做的孽,他自己去終結。

  瀲月神色略有些微妙,開口問道:“怎麼做?”

  對面的人深吸氣道:“此事國師可會阻止?”

  “不會,但我想對你說,刀劍對他無用。”瀲月捻着杯子道,“你若是想趁着與他歡愛之時捅他一刀是不行的。”

  “爲何?”誦眉頭緊縮問道。

  “演技太差,你所有的心思都寫在臉上。”瀲月看着他道,“行動有絲毫反差,都會被他察覺,一旦失敗,以他的心性未必會殺了你,卻會把你囚禁起來,完全落於他的掌控之中,吃藥也好,控制心神也好,都會徹底淪爲他的玩物。”

  誦的渾身都有些顫抖,若真的拼死自己他自然無所畏懼,可若被人控制到那種地步,當真是生不如死:“那我該如何做?”

  瀲月輕託着腮笑着打量他道:“你在問我嗎?我好歹也是巫地的國師,有何理由要幫你弄死大王子?”

  誦看着他的笑容覺得背後有些毛,但他知道,他想要達成目的,必須要此人的幫忙,只有他能幫他達成:“處理掉他,你扶持的另外一人就能登上王位。”

  “不論誰登上王位,我都是國師,天下皆會尊我,你爲何以爲我會趟奪權那淌渾水?”瀲月問道。

  誦發現自己的手上沒有任何籌碼,甚至連他自己都不是:“……您能在此處與我說話,想來不僅是想看戲。”

  他不知道這個人想做什麼,他只能窮盡自己的一切。

  “不,我就是想看戲。”瀲月放下了杯盞笑道,“我就是喜歡看有情人撕破臉的戲,曾經那麼親密,後來卻恨不得要了對方的命,不奇妙嗎?”

  誦的呼吸顫抖,因爲對方說的就是他們,的確是一場好戲,可笑至極的好戲,情熱之時只恨不得將性命交託,到了散場時,卻是恨不得對方去死:“不過是日久見人心罷了。”

  時日久了,纔可窺見對方的性情,一日兩日都不行,只有經歷大事,纔有可能讓對方褪去僞裝,巫厥是,面前的人亦是。

  “說的好。”瀲月看着他道,“其實巫厥這個人掌控欲很強,他愛王位勝過美人,或許他曾經對你有真情,但是有些情意得到時就會慢慢消磨,失去時纔會覺得痛心,彷彿生死都不能離,這就是人心。”

  誦怔怔看着他,想要反駁,卻發現似乎無處反駁,因爲即使他厭惡那個人,偶爾也會在想如果他徹底不存在於世上,自己到底會不會難過?

  答案是會的。

  “然後呢?”誦問道。

  “明白了人心,某種程度上就能夠掌控它。”瀲月看着他笑道,“他對你是有情意的,雖不知有多少,但確實有,但你不要指望他的這份情意勝過王權和他的性命,在此範圍內,你可以讓他達到極致的痛苦。”

  “只有痛苦嗎?”誦問道。

  瀲月輕輕挑眉,握住了他的手笑道:“我欣賞你。”

  【宿主,樂樂拉了誦的小手。】1314在跳腳,雖然是兩個受,但是拉了小手,還說了欣賞,四捨五入那隻兇惡的小貓咪簡直就是要爬牆。

  【嗯。】宗闕應了一聲。

  1314默默嘀咕,宿主竟然不喫醋。

  【你不是記了個賬本。】宗闕說道。

  1314揮動筆桿刷刷刷寫下了一個相當標準的正字。

  誦有些愣神,瀲月收回了自己的手笑道:“不好意思,激動了一下,但你要知道,讓一個人死是最容易的,讓他痛苦的想死,覺得生不如死,這才叫報仇,他施加在你身上的痛苦只用死亡報答,不覺得太便宜他了嗎?”

  “可他越是痛苦,就越容易找我身邊的人發泄這份怒火。”誦說道。

  “你的師父沒有給你留下別的東西嗎?”瀲月問道。

  誦心神震顫了一下,捂住了自己的胸口處道:“有一封信,好像是關於師父和巫王之間的祕密的。”

  “哦?我能看一眼嗎?”瀲月說道。

  誦遲疑了一下,從衣襟之中取出了那封被層層包裹的信遞給了瀲月道:“其實上面並沒有寫具體的祕密是什麼,但這個祕密似乎可以讓巫王做主。”

  瀲月打開了信封,其上的確如他所說只有簡單的話:鴻已帶着與巫王的祕密到了地下,請巫王看在此事的份上讓大王子放過誦和恕谷衆人。

  他的手指輕輕捻動,紙質就是普通的紙,其中沒有夾層,沒有標記,也沒有藥水處理的痕跡和味道,是一封可以被呈送到巫王面前的信。

  這封信既可以讓誦暫時擺脫困境,又能證明大巫之死與他無關,祕密沒有泄露,同時也能讓誦和恕谷衆人的矛頭指向巫厥,不會對他產生怨恨和干擾,省去他很多麻煩。

  一石三鳥,他在死前必然是殫精竭慮的。

  對方既沒有違約,他自然也不會,至於誦與巫厥的事,那屬於私怨。

  大巫應該也不希望自己的弟子因爲一時心軟或者聽從了巫厥的巧言令色,便再跟那個人牽扯在一處。

  如此也算是殊途同歸。

  “此信或許能在巫王活着時掣肘,但一旦巫厥登上了王位,騰出了手,就會有威脅。”誦說道。

  這是他最擔心的。

  其實此事還有一法可解,他待在巫厥的身邊,無論厭惡也好,憎恨也罷,讓他得償所願,便能解恕谷的困境,可他這樣不懂變通,不會掩飾神色的人只怕也有惹怒他的風險。

  最保險的辦法,就是讓他死,才能對得起師父和衆位師兄弟。

  “這封信很有用,王是重諾之人,而且他絕不會喜歡自己的兒子去褻瀆巫,背上不敬天□□號。”瀲月將信摺好還給了他,“這封信到了巫王手中,巫厥將會再也沒有精力對你發難,因爲就像我說的,他最喜歡的是權勢,至於之後,我可以向你保證,他那個時候即使活着,也沒有精力去管你了。”

  誦接過信,將其放進了胸襟中問道:“您恨他嗎?”

  “他有何需要我怨恨之處?”瀲月笑道。

  誦一時沒有開口,因爲對方話語中好像一點兒也不在意巫厥的死活:“只是一種感覺,你沒有扶持任何一方,但好像仍然想要除去他。”

  “誰跟你說我沒有扶持任何一方?”瀲月問道。

  誦愣了一下。

  “趟進奪權那淌渾水確實沒什麼好處,但是有趣。”瀲月笑道,“看他們爲了一個冰冷的王座爭的你死我活,失去了父母兄弟,失去了所有可以相信的人,最後坐在了至高的位置上跟重臣爭,又跟自己的後輩爭,不有趣嗎?”

  誦怔怔看着他,輕嘆了一聲道:“很可悲。”

  “是呀,就爲了那種東西,何其可悲。”瀲月垂下了眸道,“我會讓他死,但作爲報酬,你需要做兩件事情。”

  “好。”誦答應道。

  “第一件,在我們出發後幾天再出發,將這封信送到巫王的手中,在此前,不要讓任何人知道你有這封信。”瀲月說道,“在此處見過我的事也不要對任何人提及,爛在肚子裏,能做到嗎?”

  “可以。”誦繃緊了心神道。

  “至於第二件嘛。”瀲月託着腮笑了出來道,“找一個情人。”

  誦呃了一聲:“此事要如何……”

  此事談何容易,情人又不是路邊的石子,隨處可撿。

  “隨意你是買也好,僱也好,撿一個也好。”瀲月沉吟道,“編也行,但要編一個你覺得重要的人,然後離開王城,徹底消失在巫厥的視線內。”

  “這是爲何?”誦不明白。

  “因爲佔有慾和掌控欲,他不會想讓自己的人被別人碰。”瀲月笑道,“但你偏偏讓了,就是在挑戰他的權威,就會讓他覺得他再也抓不住你,他就會瘋狂,暴怒,覺得自己對你情深至極,然後一遍又一遍的讓自己相信他真的很愛你,至死不渝,但又永遠得不到,有趣嗎?”

  他的語調很輕,誦的心臟卻在砰砰做響,因爲這種事的確可能發生,原來他已經厭惡一個人到不僅僅想看他死,而是想看他瘋。

  原來弄懂人心之後,所謂的真心竟不過如此,不過是股掌之中的東西,而他竟爲了這種東西覺得對方對他情深一片,排在他的王位和富貴之後,算什麼情深。

  “好。”誦答應的時候身體裏是有些惡意和快意翻涌的,他或許是被面前的人影響了,又或許他本身也並非完全良善之人。

  夕陽緩緩落下,帳中達成了協議,天色漸暗,宗闕抱着劍看着遠方的天色,聽着裏面十分清晰的聲音。

  或許充斥着惡意,但是卻是他最真實的想法。

  他從背陰一面生長起來,骨子裏好像都沁着仇恨,它們成爲了他的身體甚至生命的一部分,他對人心似乎有着輕蔑,但其實未嘗不是一種絕望。

  這樣的傷是此生造成還是靈魂中帶着的傷痕猶未可知,但那次分別對方明顯沒打算輕而易舉的揭過。

  【宿主,樂樂好像不相信愛情哎。】1314小聲說道。

  完了,鋼筋一樣的紅線它要斷了,宿主的媳婦兒可能要沒了。

  【嗯。】宗闕應道。

  【那怎麼辦?】1314很發愁。

  【正在想。】宗闕說道。

  他很少對事情舉棋不定,但這件事必須反覆思索。

  因爲他同樣有着佔有慾,因爲他同樣無法接受對方跟別人在一起,這是愛情還是佔有慾在作祟,他同樣有些分不清。

  從前他能夠完美的控制好自己的情緒,尊重他的選擇,現在卻不太清楚自己還能不能做得到。

  面前被遞過來了一樣東西,宗闕擡眸看着遞過來的人,接過了那塊肉道:“多謝。”

  “客氣。”乾站在了他的旁邊,咬着自己那塊烤好的肉,打量着連喫烤肉都透着幾分規矩的少年,思索着他原形那樣的一口吞在蛟裏面是不是也算是斯文的,“你很強。”

  那是一種不得不承認的強,至少他無法紋絲不動的拉住那頭疾馳的靈鹿,還將它的主人從背上直接拿下來。

  “物種不同。”宗闕說道。

  “要不要我教你用劍?”乾問道。

  “我會。”宗闕單手扶着劍道。

  “因爲天生靈智?”乾問道。

  “嗯。”宗闕應道。

  乾起了些興致:“要不要跟我比比?”

  “你不是我的對手。”宗闕平靜說道。

  乾:“……”

  這條蛇還是挺欠揍的,難怪主人老盤他。

  夜色更暗,天空星辰漸起,誦被送出了營帳,瀲月吩咐道:“乾,讓他在此處安頓一晚,明早離開。”

  “是。”乾領着人離開。

  瀲月看向了另外一旁的少年,本來要出的笑語在看到他眸底映着的星空時戛然而止。

  少年是平靜的,他身上的每一寸都在詮釋着他的沉穩平靜,只有那雙眸會在偶爾產生瞬息的變化,映出他心底的些許想法,最多的是無奈。

  這雙眼睛其實很好看,當映入星空時,就好像在那雙眸中都映入了星辰的點點繁華與笑意,但仔細看,又好像是冷寂的。

  “在想什麼?”瀲月對上他看過來的眸問道。

  “一些事情。”宗闕說道。

  瀲月輕輕揪了一下他的耳朵笑道:“小龍還有心事了,關於什麼的。”

  “關於人心。”宗闕回答道。

  愛情是激素作祟的結果,而許多的心理反應都能夠做出科學的解釋,只需要洗刷記憶,就能夠忘記。

  但他們一世又一世的相遇,一次又一次的在一起,又是因爲什麼?

  瀲月想到了自己之前跟誦的對話,沉吟了一下道:“那些不過是教唆人心的話語罷了,不要想太多。”

  他的心底一片漆黑,但小龍內心卻一片純良,他自是不想讓他太笨免得被人騙,但也不必如他一樣事事算計。

  “嗯。”宗闕應了一聲。

  瀲月輕輕挑眉,知道小龍沒聽進去:“好吧,那你說說有何感悟?”

  “愛只是佔有慾作祟嗎?”宗闕問道。

  瀲月神色一頓,指甲在手指上輕輕劃過,那一瞬間竟有一種小龍要被別人搶走的不適感:“自然有佔有慾,但不是完全,小龍看上了誰?”

  在問出這個問題的時候,瀲月知道自己也進了佔有慾的陷阱。

  他總是調侃小龍要找個伴侶,但不行,完全不行,曾經只會乖乖纏在他手腕上的小蛇有一天會成爲別人的,就會很不愉快。

  人心這種東西,自己也是一樣。

  宗闕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而是問道:“如果所愛之人不想被擁有,是否應該放手?”

  瀲月那一瞬間笑靨如花,心中卻彷彿滋出了毒液,他不僅有喜歡的人了,還被拒絕了。

  被拒絕了?那就是好事。

  “自然,這既是尊重對方的選擇,也是放過自己。”瀲月輕笑着摸着他的頭道,“天下之人那麼多,何苦去糾纏一個拒絕你的人,慢慢的也就放下了。”

  “若放不下呢?”宗闕問道。

  瀲月一時未語,若放不下,按照他的秉性,那人既敢招惹他,自然是用盡千萬種方法都要讓他留下,他想要的自然屬於他,但是跟小龍不能這麼說。

  因爲他後悔了,後悔讓小龍去找什麼伴侶,他養大的龍,便是孤獨終老,也該一直在他的身畔,而不是心中住上另外一個人。

  不是完全屬於他的,他寧願不要。

  “不去想總能放下。”瀲月問道,“所以你到底愛上誰了?”

  宗闕看向了他眸中略有的晦暗道:“這不是關於人心的探討嗎?”

  這個人也是有佔有慾的,它的存在本就是理所應當的,只是不該成爲傷害對方的理由。

  他現在仇恨加身,無心愛情也正常。

  至於他自己,他只是想要他,僅此而已。

  瀲月一時有些分不清少年眸中的情緒,可不等他反應過來,面前的人已經消失不見了,而他的腕上纏上了一條蛇,手搭在他的手背上緩緩遊動。

  小蛇瑩潤,似乎只屬於他一個人,瀲月擡起手腕,掀起簾帳轉身回去道:“所以還沒有喜歡的人對嗎?”

  “嗯。”宗闕應道。

  “這就對了,其實找伴侶一點兒都不好。”瀲月承認自己的心情很愉悅,他的小龍一點兒都不需要伴侶,有主人就夠了,“不僅喫的要分給對方一半,牀要分對方一半,時不時便要爭吵,還要帶孩子,若是生出的孩子不聽話更是苦惱,簡直倒黴透了,沒有什麼事情比那更糟糕了。”

  宗闕沉默了一下道:“有這麼糟糕嗎?”

  “你看誦還不明白?所謂的愛情是最不堅固的,一點點事情就會相互猜忌,好一點兒囚禁起來,壞一點兒就要殺人全家。”瀲月持續教唆,勢必破滅小龍想找個伴侶的想法,“半分好處也無。”

  宗闕:“……”

  1314已經開始擔憂宿主萬一也不想談戀愛怎麼辦了。

  樂樂不想談,可能是這個世界不想談,宿主不想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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