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一章 狼主信箋
看到躺在地上的那封信,拉普蘭德挑了挑眉。
隨後,她彎下腰,將暗黃色的信封撿了起來,就靠在門邊撕開了封皮,拿出了裏面素白的信紙。
信封裏面除了信紙竟然沒有別的東西。
大概是注意到了這一點,拉普蘭德退回了房間裏,隨手將門關好了。
……
回到窗前,拉普蘭德將信封放到一邊,隨後靠在書桌的邊緣,隨手展開了信紙。
信紙上果然是她熟悉的阿爾貝託的筆跡。
於是,白髮少女的嘴角輕挑,將目光投向信的內容。
————
拉普蘭德:
放心吧,我沒有去哥倫比亞,而是暫時還留在敘拉古。我猜想當這封信被送到你手上的時候,你應該因萊茵生命的委託而正處於聖蘇菲城準備展會,。
你沒有阻止我探查你的消息,那麼我就當你同意了。
灰廳之中,將繼承人送去其他國家實行歷練的並不在少數。你的離開在我的意料之外,我並不會原諒你,但你也未曾爲薩盧佐蒙羞。
你很聰明。我相信,你在這大半年的旅行裏,已經領悟到了你當天未曾詳述的道理。
……
————
這是信件的第一段。
阿爾貝託的語氣盡管依舊帶着一股揮之不去的傲慢,但是已經比之前的信件要溫和得多了。
在拉普蘭德的印象之中,這甚至可能是阿爾貝託第一次和拉普蘭德坐下來好好講道理——哪怕是在信中。
“……”
拉普蘭德看着信,沉默着。品味着阿爾貝託話語裏的意思,她嘴角的弧度漸漸收斂。
她在這一剎那有一種衝動,就是像往常一樣假裝自己並沒有聽懂阿爾貝託的言外之意。
但是很不幸。
這是她的父親,她是他的女兒,拉普蘭德完全能明白,阿爾貝託要說什麼。
阿爾貝託的話語中,“當天未曾詳述的道理”顯然是指阿爾貝託登臨昂諾爾的那天,她向阿爾貝託舉劍之前,對於家族本質的那一番慷慨激昂的陳詞。
——家族即是鼠羣。
家族的本質就是弱者抱團,而後向強者卑躬屈膝,並揮刃向更弱者。
家族的秩序只不過是暴力的集體控制整個國家之後,聯手爲自己打造的舒適環境。
因此拉普蘭德感到無趣,因此她想要離開。
……
那是拉普蘭德大半年前的想法。
而今天,阿爾貝託寫信給她,告訴她,當天,她並沒有將自己的道理詳細地說出。
如果說阿爾貝託是那一天向拉普蘭德說出這一點的話,拉普蘭德必然是不會聽進去的。
但是現在……
拉普蘭德知道,確實如此。
當初的她,很幼稚。
她沒能改變什麼,但是哥倫比亞已經成功地改變了她。
“……”
拉普蘭德拿着信紙,轉頭望向窗外繁華的城市夜景。心境不同的時候,所看到的景物也不一樣,她看見聖蘇菲城的大街小巷人聲鼎沸,穿着花花綠綠的衣服的小青年勾肩搭背地從街上走過,幾個街區外傳來搖滾樂表演的聲音。
——來到哥倫比亞的第一天也是這樣,小銀出去了,她獨自一人在房間裏望向窗外,分明眼前的繁華離她觸手可及,但她卻有一種感覺,她無法真正握住那些繁華。
與現在不同的是,當初的拉普蘭德依舊有信心,認爲自己在什麼地方,就能扮演好什麼樣的角色。
……直到她決定殺了斯萬諾夫。
拉普蘭德眼前閃過一幅畫面。
——房間裏,一個壯碩的烏薩斯人痛苦地喘息着,倒在血泊之中。
那時候拉普蘭德就已經稍微改變了自己的想法,她認爲自己應當做自己想做的事。
斯萬諾夫讓拉普蘭德看到了哥倫比亞繁華背後臃腫醜惡的一角,但那時的拉普蘭德,還未曾意識到這只是一個開始。
……
又一幅畫面——
荒野之上,一羣衣衫陳舊的拓荒者們,正面帶不安與警惕地,與她對峙。
成立銀狼安保之後,普通人和感染者之間的矛盾讓她有些厭煩。陪同加斯特林回家時,拓荒者相互競爭的局面以及他們的地位之低下又讓拉普蘭德感到好笑。
小銀與多蘿西一起回來的時候,儘管順水推舟地讓多蘿西成爲了新的同伴,但是拉普蘭德根本不明白又應該用什麼樣的方式來對待多蘿西。
吸收了與德克薩斯交往的經驗,拉普蘭德沒有再做多餘的事,但是這樣的後果就是,拉普蘭德一共也沒和多蘿西說過幾句話。
好在多蘿西是個溫柔的人。
她大概找到了自己應當在哥倫比亞扮演的角色,卻沒發現這其實和在敘拉古的時候是一回事。
……
第三幅畫面——
展館外的人羣之中,兩名受了傷的人痛苦地倒在地上,那是因爲小銀將正在密謀的他們揪了出來。
初次接受訂單就遇見了萊茵生命,拉普蘭德能感覺到,這家公司是一家有故事的公司。
負責與她對接的塞雷婭是個十分守規則的人,在敘拉古時拉普蘭德最討厭這樣的人,但是在這裏,拉普蘭德想要試着和她相處。
——雖然結果是果然相處不來,但是她在理解了哥倫比亞是一個能允許塞雷婭這樣的人存在的國度的同時,也明白了,她無法成爲像塞雷婭這樣的人。
隨後就是成果展的襲擊事件。
雖然處理這種事情稱得上是遊刃有餘,但是當拉普蘭德看到地上的那兩個人時,還是感到一陣巨大的無奈。
因爲既視感太強了,在敘拉古的時候,這種級別的事件她每週要聽說兩次!
拉普蘭德其實很希望萊茵生命或者警方能夠在襲擊案中起到一些什麼效果,但是無論她怎麼推演,最後也只能得出,要是沒有她的參與,第一屆成果展必然會被破壞的結果。
正因如此,當成果展襲擊事件順利結束,所有人都在慶賀的時刻,只有拉普蘭德,看到了一片難言的陰影籠罩在自己的心頭。
哥倫比亞也是這樣嗎?
……
第四幅畫面是那個黃昏。
黃昏之中,廣場上,白髮的瓦伊凡女士堅決地轉身,離自己漸漸遠去。
展會之後,發覺塞雷婭可能被自己影響了的拉普蘭德,選擇了與塞雷婭交談。
她不希望塞雷婭成爲她這樣的人,成爲一個除了力量和智慧什麼都沒有的空空如也的人。如預期的那樣,在成功激怒塞雷婭之後,塞雷婭想通了。
那時候,拉普蘭德看着離去的塞雷婭,心中感到有些開心。
但是隨後她又感到一陣迷茫:
塞雷婭是被她治好了,那她自己怎麼辦呢?
……
拉普蘭德知道,自己那樣離開敘拉古,是隻能用“叛逆”一詞來形容的行爲。
她本以爲自己只要離開敘拉古,就能一下子找到新的生活,就好像學生們幻想着一畢業就能進入自己最喜歡的工作中去一樣。
她當然知道敘拉古之外的世界也充滿了苦難和不公,但是就好像蹲在家裏用通俗小說豐富社會閱歷的少年一樣,無論從書本上接觸多少知識,都不能改變親自出社會之後摔的第一跤痛徹心扉。
而事實上是——
這大半年裏,拉普蘭德既沒有在哥倫比亞找到全新的生活,也沒有找到她在給阿爾貝託的信中所述的新的目標。
甚至,她開始對家族的處事方式有了認同。
是的,認同。
酒店房間之中,拉普蘭德攥着手中的信件,靠在書桌邊緣,沒有繼續往下讀,而是看向一旁自己的雙劍。
銀白色長直劍的半圓形劍綴依舊連帶着劍身一起熠熠發光,即使在哥倫比亞的時候它的主人甚少使用它,它也沒有發出任何怨言。
認同——
這就是拉普蘭德當時在傳來施術單元被偷竊的消息,送走小銀之前,感到迷茫的唯一緣由。
萊茵生命的衆人應當算是她的朋友,拉普蘭德是這麼想的,因此她應該保護萊茵生命。
而無論是成果展還是偷竊案,最有效的方法,實際上莫不過於以暴制暴。
因爲敵人首先使用了暴力。
可是要是拉普蘭德以她的方式解決了問題,那她又和敘拉古的家族有什麼區別?
要知道,以暴制暴,是符合緘默法則的;
幫助朋友,是符合緘默法則的;
在事後保持沉默,隱瞞夥伴或與夥伴一起成爲共犯,同樣寫在了敘拉古約定俗成的緘默法則之中!
吳閒當時確實有一個地方理解錯了,拉普蘭德並非是因無法逃離敘拉古對她的影響而迷茫。
拉普蘭德只是在哥倫比亞這個地方遇到的種種事件中發現,
自己竟然是一名合格的家族繼承人。
……
因此,在第一屆成果展順利落幕之後,無論是薩爾瓦多雷的謀算揭露,還是之後的新成員訓練到第二屆成果展的籌備,拉普蘭德一直都是順水推舟,沒有提出任何改變現狀的看法。
這其實並不符合拉普蘭德的一貫風格。
只是她把這一點隱藏得很好,如果不是阿爾貝託此時給她寫了一封信,或許她還會一直思考下去吧。
小銀提出要用哥倫比亞的方式解決問題,確實讓拉普蘭德感到了安慰。
但是這並不能解決拉普蘭德的核心問題。
“……是你啊,我可恨的親愛的父親。”
拉普蘭德少有地讓諸多思緒混亂地在腦海裏流過,許久才輕輕感嘆一聲。
阿爾貝託完全猜到了拉普蘭德的疑惑,並用一個疑問精準地刺中了自己女兒的內心。
拉普蘭德可以感到家族醜惡所以離開,但是僅僅如此是不夠的。
“……”
終於,拉普蘭德展開信的下半部分。
————
薩盧佐信奉力量,拉普蘭德。
你在哥倫比亞做得很好,即便是我,也很難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取得成績。
假以時日,銀狼安保一家公司的勢力超過薩盧佐本家,不是問題。
半年前的那個對賭約定,可以看作是我輸了。
在你的力量足以接我的班之前,作爲代價,我可以回答你的問題,而我知道你的問題是什麼。
薩盧佐的傳承只有力量,我的教育只會給你提供力量,你必須要自己完成你的思考,就像我當年一樣,拉普蘭德。
擁有足夠的力量之後,你可以去做你想做的事。
……
此致。
阿爾貝託·薩盧佐
————
然而阿爾貝託沒有給拉普蘭德一個答案,而是傲慢地給拉普蘭德拋出了又一個問題。
酒店的房間之中,看到最後一句話爲止,靠在桌邊的拉普蘭德默默把信紙疊好。
隨後,她如同往常一般試圖將嘴角挑起,在經歷過幾次失敗之後,她終於成功地露出一個諷刺的笑意:
“哈哈哈,我親愛的父親的意思是,我現在即使在哥倫比亞,也擁有調動薩盧佐成員的權限了麼?”
……
過了一會,白髮的魯珀少女將信紙放回桌子上。
許多時候旁人都會忘記這位少女的年齡,只有她自己、灰狼和銀色的鼷獸會偶爾想起並問及,四個月之後是否是她成人的生日。
拉普蘭德看向窗外的夜景,此時她看見萬家燈火閃爍,遠處居民樓亮着燈的窗戶活動着熱鬧的人影。
“真好啊,只要成果展成功,今後特里蒙就不會有敢和萊茵生命爭鋒的企業了吧。”
她輕笑着,
“我將成爲哥倫比亞的又一個家族,和親愛的德克薩斯一起爲萊茵生命處理暗中的宵小,直到克麗斯騰和塞雷婭完成她們的夢想。”
“幾年之後,親愛的父親也能光榮退休,一個灰廳家族也將歸我所有。”
“多麼好的完美結局啊,哈哈。”
窗外,星空倒懸。
……
同樣的星空下,已是深夜的敘拉古,同樣有一個人正在書房裏仰望繁星。
“……”
阿爾貝託沉默着,在星光的映照下,他臉上險惡的溝壑與清瘦的顴骨都顯得柔和了一些。
他無法原諒拉普蘭德逃走。
但他同時也希望……
希望什麼呢?
不。
拉普蘭德必須要理解到家族的本質。
……
很難說拉普蘭德最後的那番話有沒有打動阿爾貝託。
但是阿爾貝託確實爲一封信思考了六個月。
“老爺。”
有人敲響了阿爾貝託書房的門,是普利迪斯。
跟班低下頭,說:
“有一封來自哥倫比亞的信。”
“誰的?”
“是德克薩斯家族的……頭狼。”
“燒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