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Chapter32法塔蘿之約
他輕輕地將手臂橫在你腰間，帶着你朝着另一個全然陌生的方向游去，長尾溫柔地破開不斷涌動的碧藍水波，留下大量不規則的氣泡。
你低頭看着海底。
從現在的高度往下看可以看到海洋的全景。
海底鋪滿潔白的海洋沙礫，大大小小的海洋生物依靠那些死去珊瑚蟲凝聚的堡壘生活。探出腦袋的鰻魚，悄悄撿拾貝殼的章魚，甚至還有顏色鮮豔的海蛞蝓，都出現在你的視野裏。
你擡起頭往上看。
洋流在此交匯，引來顏色斑斕的海洋魚羣。各種你叫不出名字的海魚以一種無法描述的軌跡在上方遊動覓食，光線在鱗片表面被折射成流動的鮮亮色彩。偶爾有斑海豚衝過來叼走一條魚，大量的海魚四處分散，下一刻又聚集在一起。
在這裏你不需要履行教廷聖女的種種職責，也不需要處理那些繁瑣的手續，批閱堆積如山的文件。大把大把的空閒時間裏，你只能看到這些，看到魚羣和大大小小的生態羣落。
這些都是你看到之後不會再感覺驚豔的東西，它們在海洋裏實在是太常見了。
然而越是熟悉，一旦被賦予離別的意義時，帶來的殺傷力就越大。
它們構成了你這段時間無數“習慣”中的一部分，即將分別時，那些被審美疲勞遮蓋的珍貴之處突然又顯現出來，展現海洋的瑰麗廣闊。
你認真地看着這一切，努力將它們牢牢刻印在腦海深處。
“安德莉亞，抱緊我。”阿德里安忽然間在你耳邊低聲說。
“前面的水流很急，緊緊地抓住我，不要鬆開手。”他一邊說一邊調整抱你的動作，長臂貼着你的腰，將你緊緊地圈在他的懷抱裏。
海水流動的速度確實在逐漸變快，水流從你厚重的金髮間穿過，朝着後方流去。
這是一片湍急的海域，你不得不伸手環住人魚修長的頸，明明有些害怕，卻又忍不住朝下看。
這一看直接讓你驚訝地睜大了眼睛。
“那是什麼？”你喃喃，“好漂亮，像是搖曳在海洋中的花。”
那是成片的宛如虹河苔的陌生植物，在急流中舒展着蓬鬆美麗的枝條，頂部的細小枝葉成簇分佈，遠遠看去像是陸地上最爲美麗的花團。和顏色瑰麗的深粉虹河苔不同的是，這種植物通體銀白，似乎還散發着淡淡的光。
不斷起伏的銀白攜帶着微光綿延到遠處，像是一條奔流着牛奶的河流。
阿德里安帶着你向下遊動，避開上方不斷涌來的激流。他帶着你鑽進這些毛絨絨的植物裏，你才發現它們的根莖很長，長到花團下方有着很大的空隙。
它們牢牢吸附在那些粗糲的石頭表面，而你和他窩在最寬敞的角落裏，頭頂那些蓬鬆的花團依舊在水流中搖曳，爲你們遮擋海水的沖刷。
“這是法塔蘿。”他笑着在你耳邊說。
這是最直接的音譯。人魚對海底植物的命名很詳細，有些植物的名字直接來自人魚語，晦澀難懂，甚至連年輕一代的人魚都無法解釋到底是什麼意思，更不要說翻譯。
阿德里安介紹它時說的是人魚語，你自動將那個無法讀懂的詞語替換成了熟悉文字。
法塔蘿，深海的花朵。
“這是我幼年時期發現的祕密之地，現在它也是你的了。”人魚直視着你，眼眸的藍在法塔蘿的幽光映照下淺淺的，像是黎明時的天空。
成羣的法塔蘿牢牢依附着岩石，海水每一次流動都會衝擊着它們看起來纖細的莖。
無數法塔蘿朝着一側傾斜，多出來的空隙又被其他植株填補。它們將水流擋在外面，你聽着那些細碎的聲音，心怦怦地跳着。
要怎樣才能將那些話說出口呢？你就像是這些在水流中東倒西歪的法塔蘿一樣，糾結不已。你不想說，可你又無比清楚，這必然發生。
“不要有心理負擔，安德莉亞，”人魚將他寬大的手覆在你的手背上，“我只是希望把擁有的東西分享給你，在你離開之前。”
他那麼殷切地看着你，粘稠愛意從他灼灼的目光中流淌而出，像是一團在深海中點燃的火焰。可這份愛意卻又帶着一層剋制，冰冷又灼熱。
你握住他微涼的手，動了動嘴脣，卻什麼都說不出來。
阿德里安比你先說出分別。
無數紛亂的想法一股腦涌出，堵塞了你的思維，握住了你的喉嚨。
該說什麼呢？在他主動提及離別的時刻，那些你準備好的說辭都顯得那麼蒼白，海水般的愧疚沉重地壓着你的心。
“對不起。”你緊緊地握着他的手，最後只說出這樣一句話。
人類發明的專門用於道歉的句子有很多，口頭的，書面的，應有盡有。但是在最關鍵的時候，人們總是下意識地使用最簡單的一種，似乎想要將那些厚重的情緒濃縮在最簡短的表達中，快速地傳遞自己的歉意。
說出這三個字時，你一直在觀察他的神情。
阿德里安沒有什麼明顯的表情變化，只是笑着看着你。
你利用了他最純粹的愛。這其實是一種很糟糕的行爲，但是，他爲什麼不生氣呢？
你看着他，看到那雙眼睛裏沒有憤怒的火焰，也沒有滔天巨浪，只有名爲愛的情感。
直到現在你都無法理解這種濃稠的情感到底來自何處，又是怎樣精準地鎖定你的。
“你爲什麼不生氣呢？阿德里安，我欺騙了你。”你發出一聲嘆息。
搖曳的法塔蘿裏，人魚忽然做出一個讓你完全想不到的動作。
他靠在了你的肩膀上。
你們之間的體型差很明顯，他沒有將重量放在你身上，只是用尾巴做了個簡單的支撐，確保你不會被他推倒。
但是這種姿勢也足夠讓你感到驚訝了，因爲這是一個帶有某種示弱意味的姿勢，他在朝着你展露出最沒有攻擊性的一面。
或者說，他的意思是，無論你對他做什麼，他都不會有所反抗。
不，不應該是這樣，應該道歉的人是你，該退讓的人也是你。
你剛想說話，就被他制止了。
“我愛你，莉莉。”阿德里安說。
在聽清楚他說的這句話的那一瞬間，你的大腦一片空白。
來到這個世界之後你確實感覺到主要人物對你的莫名其妙的好感，但是從來都沒有聽過一句清晰的“我愛你”。
再往前推，在你原本的世界中，對你說過這句話的人類也少之又少。
這條魚，在一個完全想不到的時候，對你說他愛你。
“從聽到你聲音的時候開始，我就期待着見到你，看到人類的漁船時總是忍不住想要靠近，無數次期待着能再聽到你的聲音……”他摸着你柔軟的金髮，放在脣邊輕輕地吻了吻。
“還好我真的遇到了你。這是海神的恩賜，而我貪婪地想要將這種恩賜延續下去，本來就是一種冒險。現在是結束的時候了。”
“我無法解釋這種源自本能的想要親近你、喜歡你的衝動。你可能會覺得突然，但是對於我們來說，這是宿命般的吸引。”
他捏着你的手，把它放在心臟的位置。
“看到你的時候，它會跳動得更快，把那些甜蜜的情感送到我的意識裏。”
你能摸到結實的肌肉，他的胸膛在你的掌心之下輕輕地起伏，像是那些亙古就存在的海浪。每一次起伏都讓你戰慄。
“如果按照你們人類的語言來形容，這種吸引就是愛。”
“我愛你，所以即使你不肯給我答覆，我也甘之如飴。只要你的眼眸深處有我的位置，對我來說就已經足夠了。”
“我不會對你表現憤怒，也不會傷害你。”
他的痛苦因你而起，他的快樂也由你創造。
傳聞中那些人魚被辜負被欺騙後報復人類的行爲並沒有出現在他身上。
明明他意識到你之前的配合只是一種表象，明明他知道你在陸地和海洋之間選擇了前者，明明一切他都知道。
可他還是選擇將一整顆心捧到你面前。
這是你完全沒有體驗過的，沉重又悸動的羈絆。阿德里安將所有熱切又誠摯的感情給了你，你被這樣的感情衝擊得不知所措，怔怔地看着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美貌驚人的人魚直起身，他第一次捧起你的臉頰，以人類常見的親密姿勢。
他的身後是成片搖曳的法塔蘿，美輪美奐，宛若夢境中的一隅。
“我不想讓你和陸地上的人接觸，我想讓你一直留在海中，但是這都是我的夢。他們出現的那一刻，我就知道這場夢要結束了。我只是一條人魚，而你是教廷聖女，我無法成爲你停留在深海的理由，所以我送你離開。”
“阿德里安……”你不知道該說什麼，只是盯着他那張漂亮的臉。
這份感情砸得你暈乎乎的，你一邊被感動，一邊又只能掙扎着保持清醒。矛盾的想法讓你心亂如麻，完全無法對他的表達做出迴應。
你一遍一遍地叫着他的名字，就像之前他念你的名字那樣。
他不像你所想的那樣對人類一無所知。不，不是這樣的，他在和你的接觸中不斷“學習”着你的各種習慣，他在努力和你一樣。
人魚是一種具有高度智慧的生物，他很聰明，只是你和他朝夕相處，無法察覺罷了。
“姐姐是海神意志的繼承者，而我不是……”他靠近你，鼻尖蹭着你的，長睫蓋住了漂亮的眼睛，“在將來的某一天，當我能夠踏上陸地時，你能不能等等我？”
“我會努力快一點的，安德莉亞，能不能等等我？”
最後一句他甚至用了懇求的語氣，聽得你完全不忍心拒絕。
這次不是權宜之計，也不是順勢而爲，你只是很純粹的，第一次出於對某個人的好感而動搖。
因爲從來沒有人會這樣純粹的，將一腔愛意奉獻給你。
或許在將來的某一天，一切都結束的時候，你真的可以等等他。
這不是什麼糟糕的事情，他願意爲了你走上陸地，你也願意給他一個承諾。那只是個美好的可能性，在你確認自己不排斥這種可能性的時候，你已經有所選擇。
“好。”你握住他的手，給出了第一個承諾。
“這次不會再騙你了，光明神在上，我會等着你的，等你到岸上來。”
迴應你的是一個無比小心的，印在你額頭的吻。人魚微涼柔軟的嘴脣輕輕地蹭過你的眉心，留下剎那間的輕柔感受。
等等，有什麼東西似乎貼着你的掌心鑽進你的皮膚裏。你慌忙將放在他胸口的手收回來，卻被他攥住了。
人魚低頭將你的手翻過來，指尖摩挲着你手腕內側的那一塊皮膚。你順着他的動作看過去，發現那一塊皮膚似乎閃爍着銀色的碎光。
緩緩的，一片鱗片在那塊皮膚上浮現出來，閃爍了一下又沉寂下去，消失不見。
“這是我的心鱗。”他輕聲說道。
“每條人魚都會有一塊珍貴的心鱗，姐姐的給了那個人類王子，我的給了你。從現在開始，水是你的另一種呼吸媒介，莉莉，海洋真正爲你敞開懷抱。”
“這是我送給你的，獨一無二的禮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