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Chapter33人魚愛歌
沒有沃爾森帝國華麗熱鬧的舞會，也沒有教廷上空永不消逝的金色光芒，只有來自深海的寂靜和安寧，以及那些突然變得溫柔的暗流潮汐。
人魚並不像陸地上的人類那樣重視個體離別，他們長期生活在一個弱肉強食的環境中，爲生存而進化出的生物本能使得他們對活着的分離沒有什麼明顯的反應。
所以大部分人魚都沒有對你的離去表達出過於強烈的不捨，他們認爲你還會再回到這裏。
只有阿德里安表現得有些焦慮，他始終陪在你身邊，不願離開半步。
他答應要送你回到海灘，但是他也知道這是和他內心意願相互違背的選擇。你能感覺到他內心深處的掙扎和糾結，也能體會到分離的淺淡惶恐。
深海帶給你的悠閒假期要結束了。
等待你的將會是……戰爭，或者說是活着的生物和死亡的對峙。從第一道死亡裂縫出現開始，這個世界的時間齒輪就已經開始緩緩轉動，未來還會出現很多道裂縫，直至死亡真正對這個世界展開侵蝕。
雖然你已經適應了聖女的身份，但是，從根本上來說，你還只是個沒怎麼經歷過淬鍊的，長期待在學生時代的“象牙塔”中的“萌新”。適應新身份和戰勝新敵人的難度是不一樣的。
與世隔絕的海洋只是你臨時的避風港，一旦踏上陸地，你必然要迎接狂風驟雨。
你無從躲避，因爲這是你的職責。
你也不能後退，因爲你身後是普通民衆。
所以人魚靠過來枕在你腿上閉上眼睛的時候，你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腦袋，手指慢慢地梳理着他柔軟順滑的灰色頭髮，動作極其溫柔。
“莉莉，我想了解你的過去，可以告訴我嗎？”他輕輕地翻了個身，趴在你腿上擡起腦袋注視着你，“如果不想說的話也可以不說，不要太緊張，我只是有些好奇。”
“我以爲你會問點別的？”你笑了笑，完全沒想過在這種時候，他想問的居然是你的過去。
你的，安德莉亞的過去。
“過去啊……”你擡起頭看着巢外黑沉沉的海水，在夜明珠淡淡的光芒中放輕了聲音，“我的過去並不算複雜，幼年時遇到了教皇冕下，機緣巧合下成爲冕下的學生，留在教廷中擔任聖女。每天要做的事情也都是固定的，直到去年，一潭死水的生活發生了改變。”
這是安德莉亞的記憶，同樣，它們現在也是屬於你的。
安德莉亞的人生軌跡並不算難以接受，她長期生活在教廷建造的象牙塔裏，本質上你們算是一類人。你在講述這些過去的時候沒有感覺到任何一絲違和，娓娓道來的似乎不再是書中連故事都沒有的反派聖女的一生，而是你和她相互融合後的過去。
阿德里安聽得很認真，你注意到他臉上那種陰霾般的焦灼已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類似滿足願望後的恬適笑意。
察覺到你在看他，他隨手抓住一條趨光而來的小魚，把它送到你面前。
“給你。”阿德里安說。
人魚的好感總是來得莫名其妙，這種極其浪漫的生物總是在某些時刻做出讓你驚訝的舉動，比如此時，被當作禮物遞過來的魚。
你看着那條只有魚頭露在外面的倒黴小魚，笑着接過來，感覺到它在你的掌心裏輕微掙扎了一瞬。這條小魚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它只是對着你吐出一串泡泡，安靜地注視着你。如果它真的是在看你的話。
“好漂亮的小魚。”你感嘆了一句，鬆開手。
原本一動不動的小魚突然就彷彿過了電一般，從你的手掌中逃竄到不遠處的海域裏，消失在黝黑的海水中。它大概是不會再追着幽光游過來了。
你剛想再說點什麼，就聽見旁邊突然多出一道柔和的女性聲音。
“很抱歉，阿德里安，我和安德莉亞有些事情要談。”
蕾嘉娜“借走”了你。
你並不知道這位神祕到在原著中連一行字都沒有的大祭司要和你說些什麼，但是她看起來確實有很多話要對你說。
阿德里安沒有表現出任何抗拒和不願，在徵求了你的意見後，蕾嘉娜把你帶到了銀杉之海遠海區域的一個小海島上。
這是一個植被茂密的小島，沙灘是乾淨的銀白色，沙礫中半掩着貝殼和打磨光滑的玻璃。海浪一層一層從沙灘推上去，將攜帶的新貝殼留下，半透明的泡沫輕柔地拂過你浸泡在海水中的髮絲。
你坐在淺水區，看着趴在礁石上微笑着注視着你的蕾嘉娜。
“安德莉亞，看到那邊的灌木叢了嗎？”她指了指海島的西側。
你順着她指的方向看過去，看到低矮的灌木叢，以及樹葉縫隙裏露出的鮮紅果實。說實話，你第一反應是看到了覆盆子。但是覆盆子不會生長在海洋荒島上，更不會在初春結果。
“上岸去摘一點吧。”蕾嘉娜笑眯眯地說。
她似乎看出了你的心思，這讓你有些赧然。
但是你又實在是太想喫點別的東西了。
這段時間在海洋裏你總是喫各類新鮮乾淨的海洋魚蝦，鮮甜是真的，但是總喫會膩也是真的。難得有換口味的機會，你早在看到這些漿果的第一眼就蠢蠢欲動。
基於口腹慾望的行動總是極其快捷的，不一會兒你回來的時候，用裙子兜了滿滿一座小山丘。
這些果實表面完全沒有任何農藥成分殘留，你坐在礁石上烘乾了衣裙，捻起一粒放進嘴裏。牙齒咬下去的瞬間，酸甜的汁水在你的口腔裏爆開。
“唔，好好喫！”你睜大了眼睛，又吃了一粒。
“這是科維斯發現的水果。”蕾嘉娜雙手疊起來墊着下巴，身後魚尾翹起來拍打着水面。
你察覺到她說話時的語氣微妙地變得更活潑了，好像從成熟女性的狀態變回了活潑單純的少女，語調都微揚起來。
像是碳酸汽水一樣的感覺。
科維斯應該是她認識的很重要的人，她說話時的語氣神態都在向你表達着這個意思。
“好喫吧？”她自顧自地說話，像是在回憶着什麼，“當初我第一次看到他的時候，他就在喫這些果實，以一副視死如歸的表情。”
視死如歸？你噎住了，緩緩看向她，心裏咯噔一下。
“沒有毒性，不要擔心。”蕾嘉娜眨眨眼。
她游到你身邊靠在漆黑的礁石背部，伸出手捧起一汪海水淋在身上，慢悠悠地說：“我不會對你做什麼的，安德莉亞，我記得我說過，我很喜歡你。”
“我倒是希望你能對我做什麼。畢竟某種程度上，我是個利用了阿德里安感情的惡劣人類，做了這樣的事卻沒有得到任何懲罰。”你一邊說一邊搖頭。
“剛纔已經嚇到你了，不是嗎？”蕾嘉娜聳肩，“其實我很高興你能和他坦白說出這些，而不是繼續利用他的感情去做更多的事情。”
原來她也知道你道歉的事。想到這裏你低下頭，感覺臉頰開始發燙。
“作爲姐姐，我不希望阿德里安受到任何傷害，作爲被你救下的一方，我也不忍心傷害到你。所以一個無傷大雅的小惡作劇，是我選擇的‘回禮’。”蕾嘉娜說。
她真的很體貼，讓你感覺自己面對的不是一條人魚，而是一個人。
“您看起來像是在人類社會生活過很長一段時間，態度和處理方式都和其他人魚有很明顯的不同之處，反倒更貼近人類。”你說。
迴應你的是一陣輕快的笑聲。
“安德莉亞，你聽過落日聯邦的童話故事嗎？”蕾嘉娜問。
她將一隻手搭在另一隻手的腕部，看起來像是要觸碰手腕上的東西，可她手腕上空空如也，沒有任何飾品。
你看着她那隻漂亮的手，忽然想起來不久前看到過的那隻黃金手鐲。蕾嘉娜的動作更像是出於習慣，那隻黃金手鐲一定是她佩戴很久的東西，然而她卻將它放在了王儲的口袋裏。
你的呼吸變得有些急促，彷彿已經發現了一個大祕密。
“落日聯邦是世界文學的中心，也是童話故事的豐壤。故事是流動的，聯邦人也有意識地將那些奇幻故事推出去，但是有一部分內容卻是始終不往外傳播的。那些故事無一例外，都和人魚，和我們有關。”
人魚用那雙紫羅蘭色的眼眸注視着你，薔薇粉色的嘴脣一張一合，吐出用通用語發音的句子：“在落日聯邦的傳說中，愛上人類的人魚會走上岸，進化出可以行走的雙腿。”
夜風與海浪聲中，她的聲音空靈而悅耳，將某種無法言說的悸動印在你的心頭。
“那麼，您也上岸了嗎？”你抿抿脣，抱着一絲好奇問道。
蕾嘉娜輕輕點頭。
“我不僅走上過陸地，而且還在落日聯邦生活過很長一段時間，當然，時間的長短是根據人類的標準判斷的。三十年對於你們來說是很久了，但是對人魚來說可能只是一個很短的時間段。如果我們願意的話，可以活很久很久。”她大方地說。
三十年相當於一個人一輩子的三分之一，對於人魚來說可能只是個零頭。
所以她再度回到海洋，意味着她喜歡的那個人已經死去。
人類的壽命沒有那麼長，短短百年的時光流逝得飛快，這些奇幻生物還保持着年輕的狀態時，他們的戀人或許已經長眠在棺槨中。某種程度上，這種愛情非常殘酷。
你陷入沉思。
“愛情是最不能精確控制的東西，它來得突然，在這種時候就應該盡情地享受，而不是恐懼失去。”蕾嘉娜從你懷裏叼走一粒果實，靠在石壁上發出一聲嘆息。
“他會衰老，會死去，但是他愛着我，這種感情是不會變化的。所以我願意將我唯一的一片心鱗送給他，將海洋與他共享。”
“科維斯第一次見到我時，就是在這裏。那時候他是個年輕的海盜，爲了一張破舊的藏寶圖來到這裏，又因爲暴風雨流落到荒島上。我把沉船中的寶藏贈與他，和他達成契約，只要這個人回到陸地，就不能說出和我相關的任何事情。”
年輕英俊的海盜遇到美麗的人魚，確實是羅曼蒂克故事的開始。
你沒有說話，靜靜等待着她講述自己的過往。
“結果，大概過了幾年，他又來到了這座島。如果我沒有到這裏捕撈扇貝的話，或許他還要再苦等好幾年。到時候他的頭髮都要這麼長了。”蕾嘉娜擡起手比劃了一個魯濱遜般的造型，眉眼彎彎，眼神中都是沉浸在愛情中的甜蜜。
“他說他建立了帝國，等了很久纔有勇氣找我，希望能見我一面。”
“然後您就上岸了？”你像是個專注於聽故事的小朋友，急切地想要知道後續。
“中間發生了很多事，最終我來到陸地，成爲他唯一的妻子。結婚時，他贈與了我一份禮物。科維斯將他的姓氏改爲海洋，親手打造了一隻手鐲，在內側刻上了我們的名字。”
蕾嘉娜像是在回憶當初的那一幕，低頭摸了摸手腕。
原來那是他們的結婚信物。你恍然大悟。
等等，海洋的聯邦語聽起來就是sea，翻譯成通用語時，常用的諧音是……塞恩！你睜大了眼睛，忽然又聯想到她和王儲幾乎一樣的眼睛顏色，說不出話來。
蕾嘉娜曾經是塞恩王族的皇后。
所以王族的姓氏是爲了紀念從海洋中來的長輩，所以落日聯邦從來都不對海洋進行大規模的毀滅式開發，所以那些和人魚相關的傳說故事都只會在聯邦內部流傳。
所以，你看到的王儲脖子上那些近似於人魚的鰓，是真的。
科維斯和蕾嘉娜之間那份至少持續了一百年的情感，也是真的。
你說不出話來，被她輕描淡寫講述的故事中那極其沉重的情感所震懾，忘記了思考，也忘記了幾分鐘前你曾經想過的問題。
你並沒有真正談過戀愛，穿書之前頂多是和紙片人隔着屏幕貼貼，此時你莫名的對現實生活中的愛情有了期待，腦袋裏閃過一些零碎的想法。
蕾嘉娜微笑着看着你。
“好了，最後說說阿德里安。”她打了個哈欠。
“他喜歡你，將最爲珍貴的心鱗送給你，爲了你願意做出讓步，着實讓我很驚訝。因爲在我的印象中，他並不是能夠爲誰做出犧牲的性格。他高傲，對一切都漠不關心，很難想象到他現在居然能變得這麼體貼。”
人魚將她微涼潔白的手搭在你的膝蓋上。
她用一種誠懇的，讓你無法拒絕和迴避的眼神注視着你。
“阿德里安總有一天也會到陸地去。安德莉亞，如果你真的不能接受他的愛，請你儘可能地，不要深深傷害他。這是來自一個姐姐的請求。”
這纔是她“借走”你的真正原因。
你握住蕾嘉娜的雙手，用力地點頭：“我答應您，蕾嘉娜，謝謝您跟我說這麼多。”
不管是蕾嘉娜，還是阿德里安，你都不會選擇去傷害他們，無論未來如何。
“謝謝你，親愛的，”蕾嘉娜接住跳下來的你，“我們回去吧，否則他就要過來找人了。”
你沒有把這次談話的內容轉述給等待你回去的人魚青年。
不算漫長的黑夜在黎明的微光中逐漸消散，在海鷗的鳴叫聲中，人魚將你送到落日聯邦首都格蘭德的淺海區。他們不能再靠近沙灘了。站在沒過腰部的海水中，你朝着身後的海域揮揮手，而後緩緩地朝着岸邊走去。
教廷的速度比你想的還要快，你剛回到王宮，就收到了教皇親手蓋章的信件。
克里斯托弗希望你儘早從落日聯邦返回，他甚至還用了很多表達幽怨的語氣詞，讓這封信顯得並不是那麼官方。
你將信件保存好，跟娜塔利說了這件事。
娜塔利的反應和教皇如出一轍。
她在你不知道的時候已經替你辦理了後續手續，就等待着你開口提回去的事情，似乎這裏已經給她帶來了不小的心理陰影。
王儲對你的態度也發生了改變，他突然的示好和親近讓你有些不太適應，但你懶得去深究這份變化背後的複雜因素，只是在臨走前問了他一個問題。
“科維斯是我的高祖父。”王儲說。
他沒有過問你的動機，只是低頭摩挲着手腕上那隻古樸的黃金手鐲，若有所思。
果然是已經進入歷史的人物。你點點頭，登上教廷派來的船。
離開落日聯邦的這一天很晴朗，海風的腥氣也不濃郁，碧藍的海面起起伏伏，折射着太陽的碎光。偶爾有成羣結隊的海豚在船隻附近的海域躍出水面，像是在爲你送別。
你靠在甲板的欄杆上極目遠眺。
突然間，悠長的歌聲從雲霧和海浪的間隙蔓延過來，溫柔浸潤到你的心頭。那是你無法用語言形容的極其美妙的歌聲，音色清透，帶着送別戀人的淡淡哀愁，又混着幾分隱祕的期許。
你聽不懂具體歌詞，只知道這是一種非常古老神祕的語言，像是前幾天聽到的那樣。
唱這首歌的人魚一直跟到海域的邊緣。
這是他爲你而唱的愛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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