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隻寶狐-鬼
霍堅饒是再淡定也忍不住在心裏罵了一聲,面上裝作一派正常,在對方冷冽的眼神裏拱手行禮。
“你不睡覺,在幹什麼?”狐神先發制人,不客氣地開口。
總不能說是夢裏你來誘惑我了吧……霍堅嘆息,隱瞞了這一點:“在下有些睡不着,出來坐坐……打擾到狐神大人十分抱歉。”
“你打擾不到我。”狐神面容倨傲:“我不是人類,不需要睡眠。”
這還是霍堅第一次知道,他有些驚訝地擡頭看過去。夜色裏她的輪廓隱沒在月光裏,髮絲在微風裏柔擺,莫名的遙遠。
她沒看他,正低着頭在院子裏掃視,像是在找什麼。
霍堅無聲地低着頭,月色下他的影子好長一條,投映在芳草萋萋的院子裏。
他想等這位難搞的神自己找到然後離開,繼續冷靜,但她站在牆上看來看去,眉頭越皺越緊,就是不出聲也不動。
無奈,他只好開口了:“……您在找什麼?”
狐神像是就在等他開口,立刻回答了:“一隻尾巴棕黃的野狐狸,它的味道在你這裏。”
野狐狸?霍堅細細回憶了一遍,表示自己未曾見過。
狐神精緻的眉毛扭起來了:“你就沒遇到什麼奇怪的事嗎?那小東西可不是來你這裏散步的。”
奇怪的事……那確實有。
霍堅把頭埋得更低了:“是什麼類型的事?我方纔一直在屋內,並未察覺到什麼異樣。”
“它只是個成了精怪的野狐,現在只學會了入夢,還沒什麼殺傷力。”狐神的聲音輕輕泠泠,聽在霍堅耳朵裏卻讓他坐立不安。
怪不得那隻精怪衝他來,原來是狐神的小寵物拿他出氣。
萬幸那隻野狐狸沒來得及看清楚自己變成了誰,不然他現在可真的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了。
狐神察覺到了他的動搖,從鼻腔裏疑問地嗯?了一聲。
霍堅強行轉移話題,他向房門拱手:“如果需要的話,您可以隨意去找,我不回去打擾您。”
“不了。”誰料狐神一口拒絕了,她目光從房門上一掃,似乎有些暗示意味地看了看院子裏一處角落:“我早就煩它了,如果它就這樣消失,那可再好不過。”
在霍堅沒反應過來的愣神中,她轉身就走,衣袂飄飄。
不過比她的腳步更快的是一聲慘嚎。
“嗚哇哇阿祕阿祕!!”一個灰黃灰黃的小身影從剛纔她看過的角落裏一溜煙地衝出來,屁滾尿流地爬上牆去,像個上色不均的小土球。
“不要丟下我!!這個男的好凶!還要殺我,我纔不敢出來的嗚嗚嗚哇——!”它哭聲震天。
最後哭累了的小黃球被狐神撈在懷裏,一抖一抖地打着哭嗝,狐神坐在院子裏唯一的一把椅子上,翹着腿摸它的毛。
而原本只想坐一坐清淨一會的霍堅立在一邊,狐神衝他擡了擡下頜,他一愣,隨即反應過來,從桌上接了一杯冷茶,遞了過去。
她挑剔地轉了轉,戳了戳雜毛小狐狸的腦殼,對方唧唧哇哇地從她懷裏拔出頭來,湊上去大口喝起來。
大概是哭渴了。
小狐狸一邊噸噸喝水,一邊用淚汪汪的眼睛瞥着霍堅,它整個臉上毛都被打溼了,巴巴黏在一起,有些滑稽。
霍堅覺得狐神特意留在這裏應該不止是爲了蹭一口茶。
果然,過了一會小狐狸不再哭了,她就拍拍它的背,讓它從牆上翻出去。
灰黃色的毛球不安地看看自己的主人,再瞪那個兇巴巴的男人一眼,又看看主人催促的目光,耷拉着尾巴跑掉了。
剩下的冷茶被狐神直接潑掉,滋潤了花叢。
她抱着臂,用一種審視的目光看着他:“說說吧,你們是怎麼知道李氏祕寶的,還有它到底怎麼找?”
來了。
特意在這個時候來找他,不光是爲了找自己的小寵物,還是要避開家族裏的人密談。
霍堅下意識地挺直後背,簡明扼要地解釋起來。
其實最開始,玄鳥周氏真的將王位打下來之後,他們並沒有將搜索的重點放在藏書浩瀚的御書房裏。
畢竟他們周氏出文人,自家的藏書已是當世之絕,初接手後的重點一直在兵符、屯糧、科舉上,並沒有人想到去御書房裏翻找,只是派人保持着日常的維護。
直到六年以前,當今陛下即位。
這位一上任就接過了爛攤子,外有狄人擾邊,內有虎視眈眈的兩支強族劃地而治,不知什麼時候就會打進帝都,改朝換代,當時的大臣們還都在憂心年輕的新帝該如何打理這一團糟。
新帝的答案很簡單:我不管,你們來。
他一頭鑽進御書房裏,天天寫詩作畫,吟文頌字,筆下寫過了千秋萬代,一眼都不肯看看自己千瘡百孔的社稷。
然後他發現了一本薄薄的絹書。
“絹書上有一首詩,詩中描繪了在苗疆的八萬大山中,一處龍脊之下的山谷裏,鋪滿了李氏多年斂財得來的黃金與白銀,珠玉寶石嵌在小山般的金塊中間。”
狐神託着腮,低垂着眼眸,濃密捲翹的長睫在面上投下小小的陰影:“哦?”
霍堅的聲音有些北風的凜冽沙啞,他在萬籟俱寂的夜色中向面前的清貴女人講着那個神祕的寶地:“除了金銀財寶,在被稱爲‘龍眠山谷’的密地裏,還有着上千套精兵神甲。金龍李氏曾經掌握着最爲卓越的冶煉之術,曾經一支金龍軍刀槍不入、水火不侵,所向披靡……”
女人譏誚的聲音打斷了他:“多堅固的盔甲也沒挽救李氏王朝,末代龍帝直接命令金龍軍退守谷地,最後被劉家圍殺,彈盡糧絕而亡。所以,你主子,那隻鳥,不會只想靠這些兵器甲冑扳回局面吧。”
她的譏諷擋都擋不住,不過她也根本沒有遮掩就是了。
霍堅沉默着,沒有反駁。
誰看不出來呢,玄鳥周氏的江山已經被幾十年的戰亂熬的千瘡百孔,除了叄面環水一邊靠山而天然隔絕的桑州還是一片祥和,外界的每一片土地都因爲連年的戰火而民不聊生,餓殍遍地。
一些飢寒交迫的貧民們甚至靠喫土維生,他曾經帶兵經過一個村莊,那裏的村民們都是從戰區逃來暫住的難民,地裏的莊稼都被翻的乾乾淨淨,連野草都被割來煮湯。
他們生鏽的鐵鍋裏燉煮着什麼混濁的東西,發出難聞的臭味。無神絕望的一雙雙眼睛看向這隊死氣沉沉的士兵,像瀕死的野獸,面色乾枯,身體瘦削。
難民裏,一個小孩老人都沒有。
易子而食,人間慘劇。
聽說麒麟治下土地肥沃井然有序,人人都能喫飽,安居樂業。就連魯莽自大的虎氏領地裏,都法規儼然,不可剝削平民,令其休養生息。
只有周氏的大曆朝,大廈將傾,已經孤注一擲,連年加徵兵稅,又連年敗仗,若不是麒麟和虎兩家互相牽制,唯恐對方佔了便宜,重蹈蛟龍劉氏覆轍,王位怕是早已傾覆。
但……平民們到底希望誰來做自己的皇帝?
龍椅之下山呼萬歲的人民們,到底希望大曆千秋萬代嗎?
霍堅不敢想,每當看到麻木的難民們,他都覺得喉嚨痠痛。
可……他終究還是大曆的臣子,大曆的將軍給了一個即將餓死在邊關的少年一頓飯,他這一輩子都只能是大曆的劍。
他只希望……如果真的能找到傳說中的寶藏,得到那些甲冑,得到那些金錢,朝廷勝利能給人民一條生路。
勝與敗、生與死。
這些天天在朝堂之上爭執不休的道理,不知什麼時候開始,對他已經不重要了。
打了勝仗,或是輸掉,這片赤地焦土之上的萬萬苦民,仍要在天地熔爐裏熬煉。
作爲臣子的忠誠和作爲人子的憐憫在他的心裏灼燒,讓他夜夜掙扎,翻滾不休。曾經他做出了選擇,後果那樣慘烈,而現在的他身負冤孽,已經是個麻木的罪臣,喪失了選擇的機會。
“真有趣。”
狐神饒有興味地看着他掙扎的面孔和眼中的狼狽,帶着笑意揶揄出聲:“一個苦悶的靈魂……找到寶藏之後,你並不會去給周家覆命,對嗎?”
霍堅一僵,倏地擡起頭來與她對視,眼眸深得如同冰層之下封凍的惡鬼。
面前的女人笑了起來,不是他夢境中看到過的那種溫婉愉快的笑,而是發現了什麼有趣的東西、感到可笑一般的嘲諷。
“我的名諱是祕,行走在外時,你可以叫我辛祕。”
——她捕捉到了他眼裏的惡鬼,並硬生生撕掉了他沉默謙恭的外皮。
霍堅曾是一個來自極北邊境的貧民,無名無姓,無父無母,被異族踏平了家園,是千千萬萬個普通難民之一。
他能活下來,最終成爲一員朝臣,靠的從不是運氣。
“好了,故事就聽到這裏。”辛祕站起身來,水袖垂落在地,烏髮在夜風裏絲絲如粼。
“明天我會正式召見你,到時候你可以爲我詳細介紹那張絹書上的藏寶地,也許能早日找到我們想要的。”
她的神情滿足而嬌矜,終於正式應下了承諾。
想不到吧!老實人並不是真的老實人!
兩個人都不是老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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