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隻寶狐-庇護
這身皮的用途,無非是堵悠悠衆口,僞做善人。
然而此刻,僅僅是被辛祕扯開領口,露出半片肩膀,他竟有了難以言說的羞恥。
“請您不要……”
一時之間,竟吐出彷彿受辱婦人般的求饒了。
辛祕也有些喫驚,細白手指鬆脫了力氣,只軟軟搭在他脖頸處,重逾千斤。
她原本是想他尷尬難受的,可此時那張肅穆沉默的臉龐閉上雙眼,眼皮凝重,下何處繃緊,牙關咬得極緊,似是真的難受了,她又有些惶惑。
後悔嗎?
她咬了咬脣,沒再思考這個話題。
但男人此時彷彿是真的在她手下受了辱,這又讓她感到難言的酸澀。她不明白那副表情從何而來,就這樣提防被她碰觸?一時只覺得胸口難受,一路低沉墜至胃裏,胡亂地猜測這又是凡人之軀的一處柔弱。
“不看就不看吧……”她有些失了趣味,咕噥着退開了他的身體。
神明的不樂顯而易見,她尖俏的下頜縮到水下,眼睫一眨,一滴悠悠的水珠從眼尾滑下,像是一滴無助的眼淚。
即使化爲凡人,感受過凡人的喜樂與哀愁,她也並不能完全瞭解那些複雜纏繞的、又不堪與人說道的細膩情愁。
只是她方纔懈怠地退離他的身體,抽手而走,赤裸的手臂便又被握住了。
“您若想看……便能看。”霍堅睜開眼睛了,只是仍然低垂着視線,他的頭髮即使被水打溼了也不是柔軟服貼的,有些冷硬地縛在腦後,就像他這個人,野草般。
但他的語氣是種奇異的柔軟妥協:“只是我的身體醜陋污穢,恐會嚇到您。”
辛祕看着他,沒有抽手:“不就是傷疤麼,我也是見過戰後死傷的。”
男人嘆息了一聲,鬆開了她泡在溫水裏而柔熱滑膩的手臂,雙手搭上自己的領口:“……望您不要再不樂了。”
他什麼都做不了,但也甘願以此身討她開懷。
霍堅是個在北地野蠻之初長起來的混血蠻子,無人教他養他,他能活着被師傅撿回去,多半憑了一身的孤勇和野骨。
而生活即使有了着落,他也日復一日地奔波在闊北邊境,迎着雪山大漠,阻擊風雪。
這一戰,便是十餘年。
辛祕隱隱能猜到他這副身軀的粗陋,但真的得見,仍是有些失語。
他的膚色是風吹日曬的蜜色,頸下是寬闊的肩膀,有力的胸膛,收窄的腰身半沒入水中,他有一副武將常年錘鍊的好體魄,即使此時蒸在熏熏的熱水裏一派放鬆,上臂及腰腹處都自然顯出飽滿的隆起。
除了這些勇武的象徵,他的身體上還帶着多年征戰的殘留。
——疤痕。
層層迭迭,新舊不一,因爲歲月的沉澱,呈現出深褐色的枯朽之色。他的肩上有一道極長的狹窄痕跡,辛祕認不出是什麼留下的,但能體味到那種幾乎撕裂喉管的狠厲,蓬勃的胸前亦是如此,交迭的、不明刀具留下的醜陋痕跡,幾乎覆蓋了他整片前胸,還有腹部、手臂……
辛祕咬着脣,心裏不知是何滋味。
她擡了頭,重新看向他胸膛上最顯眼的那一處。
那是一隻猛禽。
似雕似鵠,面目醜惡,喙如寒刀,雙目猙獰地圓睜着,似在淒厲啼鳴。禽鳥展開的濃黑羽翼整個覆蓋了他的胸膛,雲氣繚繞,又被那鳥一雙猛虎般的利爪撕碎。
那惡鳥的羽翼極長,整個環繞着他的身軀,她在他脖頸下方見到的就是銳長鋒利的翎羽,而另一扇羽翼翼展甚至覆蓋了他半個小腹,又綿延入水。
這鳥兇惡、森然,如一團不詳的黑氣,死死裹纏着他的身體。
辛祕看着它,因那鳥眼中的暴戾而皺眉。
霍堅餘光看到她的表情,合上雙臂,用溼透的粗衫遮擋住了那隻鳥,語氣低啞:“……嚇到您了?”
辛祕搖了搖頭。
她是神明,真實存在着庇護一方的存在,又怎會爲這畫出來的惡鳥而心驚?
只是,這鳥的紋身渾身散發着暴戾與血氣,和彷彿戰場之上白骨堆朽的怨念。
“……其狀如雕而黑文白首,赤喙而虎爪,其音如晨鵠,見則有大兵。”
“兇獸大鶚。”她吸了一口氣,眼中又帶上了那種長刺的嘲諷:“你還真是鳥家一手養出來的兇器。”
霍堅沉默不語。
大鶚,傳說中帶來兵禍兇獸,身形似雕,生有一雙虎爪,出沒的地方……會有極慘烈的戰事。
在他投身軍營,剛嶄露頭角之時,他的恩師將他引薦到了陛下的面前。
他不知恩師當時是害他還是愛護他,但無父無母,無家無勢之人,又何來向上攀爬的機會呢?
這個紋身,既是恩賜,也是枷鎖。
那位端坐在金椅之上雲霧繚繞之間的陛下,只是遙遙一點,就決定了他這一生的命運。
從此他就是玄鳥周氏欽點的將軍,掌有兵權,被接納被信任……但也只能做一輩子手染鮮血的惡獸孤鬼。
他們要他永遠做一把刀,一隻只會在兵災中輾轉兇啼的鳥,鮮血爲縛,惡骨爲囚,這輩子一直到死都是冤孽滿身。
辛祕沒來由的有些生氣。
但她沒理由發作,也想不明白,咬着脣盯着池壁搖曳溼落的花朵,有些氣惱:“我不喜歡這個紋身。”
霍堅歉然:“……那醜物,污了您的眼。”
她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說不出話,又想反駁他這樣的自貶。
最後,她定了心神,轉過頭來:“你再給我看一眼。”
霍堅看着她,她也不容拒絕地迎上他的目光,眼眸依然濃黑寒涼,只是攪弄着什麼複雜的情緒,而那情緒……又一絲一絲地纏繞着他。
他沒有出聲,低頭脫下了溼透的上衣。
大鶚還在,隨着他不平靜的呼吸起起伏伏,幾乎要一飛沖天。
辛祕看着它,緩慢但堅定地伸出手,按住了那鳥最兇狠的眼睛。
那一點溫熱的滑膩抵在胸口,霍堅呼吸驟亂,下意識地去看她。辛祕也看着他,那隻手堵上了兵災之獸的眼睛,她的目光也截斷了他顫慄動搖的視線。
“這是兇獸,還是鳥,我不喜歡。”她擡高了下巴,又恢復了那副趾高氣揚的倨傲模樣:“我命你,脫身之後洗去這個刺印。”
頓了頓,她視線有些遊移,別開頭去:“換成狐狸。”
這是她能給他最大的包容了,玄鳥周氏給他的承認,她也肯給,她還願意給他更好的。
久久沒有聽到霍堅反應,她又擰了眉看回去,對上他依然平靜沉默的面孔,有些生氣了:“怎麼,不應?”
“不……”霍堅搖了搖頭,有些茫然地:“我……”我怎配?
但辛祕不准他說完,只聽了一個“不”字就兇相畢露,尖尖指甲猛地用力,劃破那鳥的眼睛。
“你敢拒絕?我乃瑞獸,司掌財運,無數人向我祈求錦衣玉食,而你現在如此輕易地得到我的首肯,怎樣不比他們拖你入的泥潭強?!”
激憤之下,她眼尾發紅,眉目冷豔,終於又有那副辛氏老宅裏孤高神明的模樣了。
胸口被她抓破的地方有點刺痛,鮮豔的幾滴紅色順着蜜色的胸膛滾落,然後溶開在水中。
有些痛,有些癢。
痛不打緊,但那癢直直地酥了整個脊骨,拉扯着他的每一寸體膚神經,讓他脣角微動,然後他就真的笑了一笑。
“好。”
辛祕雖是故意傷他,但流血了,她還是蹙眉湊過去看了看,故而錯過了他脣邊那一抹笑容。
不過聽到男人的應允,掌下溫熱有力的胸膛霍地急跳起來,她也莫名有些心跳。
跳什麼啊?只不過是恩蔭一個凡人,以前她也曾這樣回報過有恩於辛氏的外姓人,家神的接納雖不一定使他們大富大貴,卻也夠保這些人一生無憂。
霍堅……雖然現在還沒什麼貢獻,但她纔是那個神明,她看他可憐,給他個廕庇怎麼了?
安撫過自己,辛祕出了口氣,這才準備好好洗一洗。
情緒回落,理智歸位之後,她才發現兩人此時的距離有些太近了。
霍堅胸口跳個不停,幾乎失控,火熱的皮膚震得她手都一顫一顫,她像被燙到一樣,倏地縮了手。
她餘光裏發現霍堅在看她,倒沒有看向她衣衫不整的部位,似乎只是死死地看着她的面孔。
這還是這個沉默如山的男人第一次這樣冒犯。
辛祕是高傲的神,她本應該怒視回去,然後摑他一掌,讓他看清現下的場景,再勒令他不要被喜悅衝昏,滾出她的溫泉……
但奇怪的,她竟破天荒的有些不敢與他對上視線。
——就彷彿,有什麼東西就要藏不住了。
辛祕:財神爺是也!
寫到這個設定的時候好饞啊好饞啊,我也想一輩子衣食無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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