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隻寶狐-挑釁
“這牛原本就是村子裏的富戶家裏養的,剛到了可以出力的年紀,那家人就逃荒去了,就將它賣給了我們……可是一點苦都沒受過,力壯得很吶!”管事嘴皮子利索無比地介紹着牛的生平。
霍堅沒出聲,他掰開牛的下巴看了看它的牙齒,再蹲下身看看它的大蹄子。
掌櫃看他一副懂行的樣子,卡殼了一瞬間,又堆上笑臉:“……害,就是這年景嘛,喫的不算多,所以它略微瘦了一點點……”
確實瘦了點,但這種亂世,不管是人還是牲畜活着都不容易,瘦一點也都是常態了。管事倒沒說很多假話,這頭牛確實是健康的年輕公牛,肩膀上沒有扛農具留下的傷疤,四蹄也沒有沾上田地的黑泥。
霍堅點了點頭,從懷裏摸出碎銀,買下了這頭牛,又給了管事一些好處,讓他幫自己順便買一副板車架。
處理好這邊的事情,他回頭去找站在不遠處披着他外衫的辛祕。
她正出神地看着某處角落裏,露在外面的眸子閃閃爍爍,彷彿有珠玉滾入深潭。
“怎麼了?”他出聲詢問,也看過去,除了一羣鬍子拉碴的商人和他們蒙蓋着灰白布料的車架,沒什麼發現。
辛祕回神,轉頭看他,有些遲疑:“你還記得我們之前在孟縣後山寺廟中見到的那個男人嗎?”
那個有些武學造詣,卻又表現得很矛盾的小子嗎?霍堅擰了眉,不明白她爲什麼要忽然提起他。
“我剛剛好像看到他了。”狐神蹙眉,有些懷疑。
那個人給她的感覺……亦正亦邪,又非正非邪。如果是真的再一次遇到了他,那會是好事還是壞事呢?
事實證明她沒認錯人。
坐在牛車上,手持着霍堅摘給她的大葉子遮擋日光,辛祕在鋪着褥子席子墊得平平整整的木板上昏昏欲睡的時候,忽然聽到了霍堅“鏗”的拔刀聲。
她倏地睜開眼睛,警覺地放下大葉子,靠向男人身後,一系列動作都是這一路上不斷被人追趕養成的反應。
溫熱寬廣的後背挺得筆直,他叫停了步子走得又輕又穩的牛,銳利的目光直直射向路邊的乾草叢。
一言不發,但殺氣逼人。
僵持了一會,草叢裏似乎有人發出屈服般的嘆息聲,接着那團枯黃色的衰草動了動,冒出一個人來。
白淨的臉頰,細眉細眼似乎在壞笑的痞氣容貌,正是上午辛祕瞥到的那個男人。
“是你。”她高高挑眉,上下打量着他。
這人換了一身衣服,不是廟裏那套一看就是窮困流民的粗布短打,而是一身細棉長袍,雖然不是什麼頂好的衣料,但在平民身上也算是撐得起場面的好衣服了。
霍堅沒有出聲,神色波瀾不驚,似乎對有人躲在這裏,而這個人還是熟人毫不意外,但握在刀柄上的手也沒有鬆開。
“嗨,相逢即是緣分,諸位怎麼繃着臉呢?”男人燦爛地笑了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
寒暄一事霍堅不在行,他沒張嘴,辛祕倒是有些好奇這個人曲折財運線下藏着的身份,乾脆出言試探他:“對哦,確實挺有緣分的。孟縣一別,上午剛看到你,下午你就出現在我們的必經之路的草叢裏,好巧呢。”
“小姐這是什麼話。”男人一點也不覺得被指出自己的行動很尷尬,反而笑得更爽朗了,脣角一勾又是一抹帶着點壞的瀟灑:“大家都是從孟縣出來的,難免遇到嘛。”
“至於上午的偶遇和現在這次……”他眨巴眨巴眼睛,有些無辜似的,“上午我本來看到你們了,但沒什麼人願意跟我這種發死人財的倒黴鬼做朋友,我怕你們覺得我晦氣,這纔沒去攀談的。”
“現在嘛,那是我走的累了,想找個便車搭一搭,結果回頭一看又是你們……這不是太巧了,我怕尷尬,只好躲起來,結果這位壯士的眼力太好了,着實躲不開呀。”
他說的頭頭是道,白皙清俊的面孔掛着如沐春風的微笑。
說謊話的最高境界就是不管別人信不信,先讓自己相信叄分。辛祕諱莫如深地看着他,覺得有點有趣。
分明是富貴無比的財運之象,卻又帶着些市井貧民的野性,她開始好奇他的過往了。
霍堅對他並沒有這種探究的慾望,他只是手扶着刀柄,冷淡地看着他,眼中毫無波瀾。
“……”男人笑嘻嘻說了一長串,並沒有人回答他,他咳了一聲,眼神在辛祕和霍堅之間轉了兩圈,最後還是決定去問這個看起來兇悍的男人。
“敢問這位壯士,能否帶我一程?”他恭恭敬敬地拱了拱手,笑眯眯的。
“不可。”霍堅根本不留情面,強硬拒絕了。
男人笑臉停頓了一秒,又拋出自己的籌碼:“若你們帶上我,我這包財物任你們挑選叄件,”他又露出那種有點壞的“你懂”式笑容:“這裏面東西的來歷你們應該都知道吧?雖然不太吉利,可也是有幾件實打實的好東西的。”
他真是把自己盜墓賊的人設貫徹到底了,霍堅還是那副陰森的黑臉:“不需要,若你不走,那我來趕你走。”
他的手一直握在身邊的刀柄上,此時大拇指一提刀鞘,細微的金屬碰撞聲後一道黑沉的冷刃露出皮鞘,晦暗又殺氣凜然。
吊兒郎當的男人表情一肅,幾乎是下意識地直起腰身,單腿向後退了一步,同爲武人,他自然察覺得到這個沉默寡言的男人要動真格了。
氣氛緊繃,焦灼烈日下這場兵戈爭鬥幾乎一觸就炸。
辛祕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忽地輕笑了一聲。
“哧。”
神明的聲音是生嫩的脆交錯柔韌的媚,夾雜着嘲諷的笑意都像瑩潤的玉石交擊,清冽又甘甜。
兩個男人都不由自主地被她分心,豎起耳朵去留意她的動靜。
一隻細白的手拉上了霍堅的袖口,輕輕地扯了扯。
他一愣,先站定不動,回頭看了看辛祕,確認她是要自己跟她到一邊去,才轉回來用威懾的眼神盯着那個“盜墓賊”,無聲恐嚇了他一會,纔跟上辛祕的步子。
繞過牛車,在幾步外站定。雖然這個地方顯然不夠遠,說的話會被那人聽到,但辛祕似乎並不很在意,只是笑吟吟地點着下頜。
“……您想做什麼?”這麼幾天,他都懂狐神的套路了,肯搭理旁人的時候要不是餓了,要不就是要使壞了。
“他想跟着我們,那就跟吧。”她輕描淡寫地。
這話一出,霍堅立馬不認同地蹙起了眉,但他不好言詞反對,斟酌了一會,小聲地提醒她:“此人身份存疑,恐怕並不是什麼‘盜墓賊。’”
狐神贊同地點了點頭:“要的就是存疑。”
她轉頭,去看留在原地揹着手等待的男人,脣邊似笑非笑,眼神裏赤裸裸透出挑釁:“他想跟着我們打探些東西,而我們正好也對對手一知半解,又何嘗不能反過來從他身上了解些什麼呢?”
此刻的狐神周身又籠上了那種無盡的高傲,她是桑洲最富貴的絕烈牡丹,也是辛氏最崇高的明月,曾是擁有血腥利爪的食肉動物,她對於挑釁和惡意有着本能的獵殺欲。
你自詡強大,孤身跟隨着我們,甚至敢於當面巧言令色……那你也一定有膽子與我比一比搏殺的技巧了。
只是她是個文雅的神明,所謂搏殺,不只是刀劍對砍,更是人心與人心的比較。
“你敢嗎?”辛祕笑起來,紅嫩脣角勾起,露出銳長的虎牙,直勾勾地看向那邊的“盜墓賊”。
咕咚——
“盜墓賊”,歐陽家的大公子歐陽潯聽到自己吞了吞口水,這曾是他在外流浪時遺留下的不好習慣,在迴歸歐陽家後已經改掉了大半,很少這樣露怯了。
可這次,面對着那個貌似手無縛雞之力,全靠侍衛護送着前行的辛氏女商,他感受到了久違的,流浪于山野間時那種惶恐又興奮的畏懼感。
似乎一定要拼上全身力氣,賭上渾身的血肉,才能從猛獸的獠牙下逃脫。
他強忍着理順呼吸,壓下手指上那股興奮的戰慄感,看看那位露出有些危險笑容的女商,再看看她身旁分明高大壯實許多,但乖覺地不打擾她下命令,即使眉頭都皺起來也不曾出聲的護衛,意識到自己似乎看錯了人。
“真是失禮,”他也笑了起來,彬彬有禮地衝辛祕行了一禮,不是對女士的雅禮,而是士人同道之間的平禮:“是在下有眼無珠,原來您纔是‘頭狼’。”
他開了個小小的玩笑來奉承她,自以爲風趣又貼切。
卻看到那位美貌女商一秒變臉,忽地皺皺鼻子,嫌棄地瞥他一眼轉開頭去,對那個神色兇悍的侍衛下命令:“……要不還是把他殺了吧,他罵我。”
歐陽潯:?
辛祕:狐狸纔是最棒的,你說我是狼?那跟狗有什麼分別?你怎麼上來就罵我?砍了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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