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隻寶狐-好奇

作者:鯊魚辣椒
祁官鎮是中原地區最後一所渡口,向西出了祁官渡,就是正式踏入了西南邊境,也離他們要去的苗疆八萬大山更近了一些。

  這是一座熱鬧的鎮子,入鎮之前霍堅特意停下了牛車,一行叄人都稍事僞裝,防止一進鎮子就被敵人認出。

  沒錯……叄人。

  霍堅拗不過辛祕忽如其來的古怪脾氣,她幾乎是冷笑着同意了讓那個男人隨行,只是不准他坐自己的板車。

  他只能坐在板車旁的軲轆罩子上,又狹小又顛簸,但這人一點脾氣都沒有,只是一個勁兒地道謝。

  然後他自報家門叫張瑞。

  騙鬼呢?這種土氣又平淡的名字怎麼可能被用在這樣一個分明有正統武學教育的年輕人身上?尤其是玄鳥周氏掌朝以來,大曆都以雅緻的名字爲榮,就連屠戶家的小兒子在入學堂之前都會起個文鄒鄒的拗口名字,華麗無比。

  “張瑞”這種隱隱藏藏的態度讓霍堅看他更不爽了。

  但不爽沒用,做決定的又不是他。他只能悶頭趕着牛車,聽着身後辛祕和這個“張瑞”你來我往地互相試探。

  從最平淡的“幼時讀過什麼書?喫過什麼菜?”一直說到各種複雜的治國之論、水滴與大海,雲霧與山林……

  他不知道這兩人有沒有得出什麼結論,但他能聽出來,辛祕現在很……亢奮。

  倒也不是純然愉悅的亢奮,但她幾乎全身心地投入了這番脣舌之間的戰爭中去,遮陽的大葉子不打了,整個人也不像上午那樣脫水蔬菜般蔫蔫的,甚至……

  他有些狼狽地抿了脣,在烈日的暴曬下額角沁出汗珠,下頜線僵硬繃緊。

  之前辛祕是第一次坐牛車,還是這樣簡陋的牛車,她又是新奇又是挑剔,一會看看這一會摸摸那,對他駕牛車也很好奇,不停地探頭來看。

  然後就是頤指氣使地批評個沒完。

  “這劣等木板,幾乎要將我衣服勾花了。你就只能買得起這樣的料子嗎?”

  “呵,犍牛,慢如龜爬,不若改名叫爬牛。”

  ……

  她在辛氏做神時很不愛說話,即使變爲凡人後也不是話多的,像這樣活潑的時候不多,幾乎每次都是關於什麼新奇的東西,喋喋不休地批評個沒完。

  但如果她真不喜歡,以她的脾氣早該一言不發皺眉纔對。

  霍堅對她這種好奇的探索一直持支持態度,從前他就是她身邊唯一一個會因爲她可憐巴巴的眼神而偷摸買路邊攤小零嘴的人,現下二人獨處,他幾乎是放縱辛祕在一切安全範疇內的探索行爲。

  雖然這樣說有些大逆不道,無論如何也輪不到他來這樣想……但有些時候,霍堅是真切地覺得孤零零坐在辛氏老宅小亭子裏的狐神,是有那麼一點可憐的。

  太過漫長的歲月一成不變,叢日升到星垂,像一潭無風的水塘,只有潮溼的濃霧,即使開花都是漫長不變的孤烈。

  所以,她每一次對他帶她見識的新東西挑叄揀四時,他永遠都是溫和地應和着,回答着好奇神明的一切不着邊際的問題。

  現在她仍然是好奇而活潑的,悠軟的腔調連珠炮般在他背後響個不停。

  可……他並不爲此而高興了。

  相反地,甚至有一點生氣,還有些無力。

  他壓抑着這種不該存在於他胸中的苦悶,兢兢業業地做好工作,避開了每一塊石頭和坑洞,讓牛車走的穩穩當當。

  ——一直到進了祁官鎮,這種情緒忽然爆發了。

  導火索是城鎮關隘內的路邊攤小喫。

  還沒進到鎮子裏,那種各色肉食雜糅的霸道香味就遠遠地傳了出來,辛祕精神一振,連虛假寒暄都懶得做了,乾脆利落地單方面斬斷了話題,轉頭去看着那些小攤販的手。

  這裏靠近西南,離桑洲距離已經很遠了,所以這裏的食物大多在她眼裏很新奇,她從防風的長長披袍下面露出眼睛,目不轉睛地看着。

  金黃的肉丁,看起來被炒得焦焦的,中年老闆大手一揮,滿滿一鏟子肉丁被倒入一盤紅紅的菜色裏,有些嗆鼻但是極爲鮮明的味道傳了過來,辛祕一邊小小地嗆咳着,一邊忍不住流口水。

  還有有些奇怪的白色糰子,像桑洲也有的糯米糰,但是裏面包着油潤酥香的肉餡,攤主寬厚的手掌沾了油,將寶藏收攏在胖嘟嘟的白色粘團裏,又用一片巴掌大的葉子將那些糰子包起來,乳白與碧綠,嬌豔欲滴。

  還有一鍋濃稠紅色的湯汁,湯麪飄着豐盈的油花,一串串竹籤在油湯上冒頭,其上穿插的食物被牢牢藏在紅油湯底中,燉煮得上下沸騰。

  食客們就隨性地坐在油膩膩的桌椅上,任意伸手拿一串來喫,上面的內容物千奇百怪,但是每一種看起來都很好喫,食客們一邊冒汗一邊又喫個不停。

  西南的食物與桑洲不同,大多都是紅豔的色澤,還散發着一種有些刺鼻但極其上頭的香味。

  辛祕眼巴巴地看着,嗅着,實在太好奇了,這纔想起來前面坐着的霍堅:“我想要!”

  但這次,霍堅拒絕了她的渴望:“番椒味衝,且刺激,您從前未喫過類似的食物,這些攤販們用料猛,雖香但辣味太過強烈,還是應當一步步適應,否則怕您會生病。”

  他從前在西南邊境除匪時親眼目睹過的,東部海域調來的陸軍皆口味清淡,一入西南,幾乎頓頓番椒,東部軍們上吐下瀉,腹痛無比又口舌生瘡,簡直叫苦不迭。

  他是好意,但辛祕作爲一個沒喫過辣的桑洲人士,完全想象不到這東西的威力。

  “區區香料,若是能致病,那我家的西南商隊又爲什麼大量販售?”她皺眉反駁,雖然之前沒什麼口腹之慾沒體會過,但她有眼睛能看啊,紅彤彤的番椒無論是在中京還是更北的地方,都賣得很好。

  神明用一種不理解的表情看着向來縱容自己的霍堅,簡直像是被他背叛了。

  霍堅百口莫辯,他又不是善言之人,吭巴了半天,只憋出一句:“……太辣了。”以前他的東部戰友們,吃了辣椒天天喊屁股痛,可這話他怎麼講?

  辛祕睜大眼睛看着他:“這番椒,你能喫嗎?”

  霍堅誠實地點了點頭,他是北人,從更遙遠的西北番邦傳來的不同品種番椒已經喫過不少次,雖沒有西南的番椒性烈,但也不至於對辣的威力一無所知。

  但這一點頭辛祕就生氣了,你是凡人,我也是凡人,還有什麼東西是你能喫而我卻喫不得的嗎?

  她氣鼓鼓地揪他袖口,一雙漂亮的黑眼睛瞪得像要喫人,小聲比比他:“這又是爲何?你比我還高貴不成?”

  “……”霍堅幾乎手足無措,他乾脆停下牛車,想給她仔細講講。

  一回頭就發現剛剛兩人低語的時候那個張瑞自己已經跳下車去,且已經買了一紙包金黃金黃的番椒肉丁,正笑嘻嘻地向這邊走來。

  霍堅臉色太難看,辛祕也留意到了,跟隨着他的視線回過頭去。

  張瑞獻寶般地向她展示自己手裏那一大包焦香肉丁,鮮紅的番椒在炒制之後變成了深沉的暗紅色,但是味道香得更加霸道了。

  辛祕兩眼放光,沒忍住嚥了一口口水。

  那“咕咚”的一聲太過鮮明,霍堅眼神一凝,伸手就去攔張瑞遞過來的紙包:“放肆!”

  油紙包本就鬆垮,被他一打,紙張鬆開,掉了好些下去,那種勾人心魂的奇妙味道更濃地鑽進鼻子裏,一點點勾動着狐神的饞蟲。

  “是誰放肆啊這位壯士?”始作俑者可惜地看着地上的肉塊:“區區一個護衛,就敢在主人面前動手了。”

  他這蹩腳的挑撥讓霍堅臉黑得像烏雲,手下意識就往腰間摸去。

  辛祕比他更快。

  她仰起上身,素白的小手一揮,“啪”的清脆一聲,張瑞玉白的面孔上突兀地多了一個淺淺的印記。

  “不好用力,打太輕了。”狐神冷淡地甩了甩手,一雙黑瞳直直盯着有些愣怔的張瑞:“區區一條走狗,就敢在我面前動手了。莫非是我方纔和你聊天太過和氣,或是太過愚蠢?”

  霍堅也爲這樣的迴護愣了。

  只是接下來就輪到他了。

  辛祕黑極的眼瞳一轉,直勾勾對上他,又沉又冷,如同氤氳不散的桑洲白霧。

  “至於你,”她看着他,大半張臉都藏在紗袍之下,仍然能看出來冷冰冰的神情:“不要替我做決定。”

  他忽然就從喉嚨裏翻出一股苦澀的味道來,窒痛難忍,讓他說不出話來。

  “是我……是屬下逾越了。”

  他低頭沉聲認了錯,一點點將那些濃稠的黑汁咽回肚子裏。

  痠痛的喉嚨呼吸低淺,霍堅在沮喪、不甘又或是羞恥糅雜在一團的情緒中,腦中混亂地想着,她果然還是神明啊。

  畢竟辛祕不是人,不做人事是正常的,後面會甜的惹。

  西南地區的食物,是我根據四川小喫寫的,哈哈哈哈,猜猜那是辣炒什麼丁?如果跟古言環境對不上那就當我沒寫。

  至於東部軍不能喫辣,我在成都上學的時候有個廣東舍友,真的硬生生拉了一學期肚子才喫習慣,後面也無辣不歡了(和我一起喫微微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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