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七隻寶狐-重逢與承諾
他估計也明白了辛祕的態度,沒再裝模作樣,直截了當,略顯謙恭地表明瞭自己的訴求。
“若直接渡江,能更快一些,冬日苗疆多雨,入冬不好進山。”他低垂着眼睫,將烹製好的肉羹放在矮几上,“您可有法子,聯絡辛氏的商號?”
自然有法子,苗地邊境雖然偏遠,但辛氏在不遠處也是有商號的,她有辛梓的口諭,直接調用那裏的資源很方便。
何況,桑洲將遭大難,她確實沒什麼空閒在此地拖拉了。
於是辛祕不動聲色,沒有陰陽怪氣地刁難他,也算向歐陽洵表達了自己的態度,只淡然頷首,應了下來。
這一遭試探交鋒,到底還是她穩住了,沒有露怯。
時已入秋,西南邊陲也降溫不少,在一場綿綿秋雨中,辛氏商號的西南檔口浩浩蕩蕩地拉着一車隊配件,繞着山路來到江邊。
他們來得快不令人意外,辛氏商人從來都不拖拖拉拉,但送部件來的領頭人倒讓辛祕眯了眯眼。
“辛寶。”她少見有些驚愕,上上下下不着痕跡地看了那個大步走來、面色黧黑看似普通的中年人一眼,有些動容。
孟縣一別,辛寶一行人中了暗算,生死不知,雖然她猜測對方是有所圖不至於傷他們性命,但多少還是會憂慮的。
現在看到他毫髮未傷,辛祕也算鬆了一口氣。
辛寶也上上下下地仔細打量辛祕,同樣鬆了口氣,露出憨厚的笑臉:“平安就好,平安就好。”
他餘光看到站着辛祕身後的霍堅,笑容未變:“勞煩霍大人了。”
霍堅拱了拱袖回禮,也有些感慨,已是幾個月未見,曾經與辛寶同行時,辛寶還出言警告過他,不要與辛祕走得太近,奢望太多。
……要是他知道自己已經是辛祕的入幕之賓了,不知道會氣成什麼樣子。霍堅沉默地摸了摸鼻子,莫名有種把人家的珍寶偷走的感覺。
辛寶帶來了一大羣人,有些當時一起從桑洲出來的護衛,有些是本地駐守的辛氏人,驢騾駝送着木船部件,熱熱鬧鬧地當場組裝起來,辛寶的副手做監工,他自己則引着辛祕去山後林中密談。
簡短的寒暄之後,這個和氣洋洋的中年人神色收緊:“大人,桑洲恐有危難。”
辛祕已經知道了,蹙了眉,示意他講詳細一些。
“我等並未全在孟縣受制,那些個暗衛早就脫身而出,回去報信喊人,我在最初的迷藥過去之後也醒了,那些動手的人似是分做兩派,一派粗莽武勇,另一派雖然粗中有細,但後來不知怎地忽然放輕了對我們的管制,我便點了幾個有頭腦的,一起逃出來了。”
中年人嘆了口氣:“當時不知道您逃往何處,我只有先行回桑洲,準備以家族之力搜尋您,但……我被擋在了渡口之外,在那裏也遇到了先行逃回的暗衛。”
“族長沒有告訴您,是不想您分心。”他張了張嘴,挫敗地道:“辛枝小姐……有了異心,早早在府中埋下了一批人,您剛走沒多久,那批人就動了手,拉攏勢力,發起譁變,將桑洲圍得水泄不通,宅院的人不得出,外人不得入,現在桑洲亂成一團混沌,族長勉力支撐……是我無能,未能解族長之困,停留了兩天,又得了他的命令,一路向西南尋您。”
阿枝……
又一次得到了她的消息,甚至這次的信息來自於本家人。
辛祕閉了閉眼,將喉嚨中涌起的難言痠痛嚥了回去,細細思考了一會兒。
辛寶脫困,八成是歐陽洵的主意,他當時在孟縣,他們遭遇的埋伏與他脫不了干係,他明明見過辛寶,此刻還毫不在意地放辛寶來送貨,多半就是要告訴她,他歐陽洵曾經對辛氏施以過善意。
至於其他……
辛祕問他:“你說你得了辛梓的命令來尋我,又是如何得到的?桑洲渡口不是被把控了麼?”
辛寶苦笑了一下:“是被封鎖了,我等在渡口潛伏了一日,第二天夜裏,您豢養的小狐狸忽然找來,銜着一封信件,乃是族長親筆所書。”
小狐狸?那將將成了精的小東西,法力微弱,體力也不行,靠自己斷然不可能遊過環繞着桑洲的江水,多半還是有人助它出來報信的。
……會是辛梓嗎?
辛枝是知道她有隻小狐狸的,會發現不到它,任它出逃通風報信嗎?
她沉吟了一會兒。復又詢問:“你們帶着它嗎?”
辛寶搖了搖頭:“山路難行,並且此去危險,我們沒有人手照顧它,便將它寄養在孟縣的落腳點了,它在那裏成日裏追雞捉鳥,快活得很。”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辛祕沒有再追問,只是向他淺淺一笑:“你們還好,我就很開心了。”
神明離開之後,辛寶在原地呆愣了一會兒,他黧黑的面孔之上有些複雜,有些感嘆,最後輕輕嘆了一口氣。
辛氏帶來的工匠原本就在唐氏老宅不遠處的山腳下一處小鎮裏做工,從來沒有接手過船隻這樣浩大的工程,好在辛寶機靈,早就想到了這樣的問題,於是調用了商號裏的樣圖,直接定做了船體部件,只讓工匠們照着樣圖組裝,因此進度也不慢。
第叄日,江邊的空地上就放了一艘較爲簡易的木船,約摸可以搭乘十餘人。
當然這個簡易只是形容裝潢與外貌,作爲一艘臨時搭起的渡江船隻,它的堅固和防水性已經相當出色了,甚至設置了可以分隔休憩的小船艙。
辛寶指揮着工匠們將油布船帆在短桅上綁好,眉頭凝成“川”字:“太粗陋了,這樣的船隻,大人要怎麼住。”
一路帶着辛祕住過好多“粗陋”環境的霍堅:“……”
他站在辛寶身側,有些尷尬地摸了摸鼻子。
辛寶餘光看到他不自在,又面向他憨厚地笑了笑:“當然,霍大人能護好我們大人已經很辛苦了,辛氏對您感激不盡,旁的並不奢求。”
他粗糙臉頰上的謝意不似作僞,這個說慣了場面話的中年男人是真心實意地感謝霍堅的。
然而他越是真切,霍堅越是如坐鍼氈,眼神四下游移,不敢看向他。
……雖說已經定了主意,要直面自己的感情,坦蕩一點,大膽一點,但不管怎麼張口告知辛寶他與辛祕此時的關係,總覺得都有種小人得志的感覺……
他這邊糾結得很,辛寶已經轉回臉去了:“大人……變了很多。”
霍堅又摸了摸鼻子,喉嚨滾動一下:“……嗯。”
他含含糊糊的,辛寶斜着眼睛瞥了他一眼:“旁的我不想追究,大人看起來很開心。”
不像她駐守在家族裏時那種淺淡而毫無人氣的笑容,方纔與他說話的辛祕,有一瞬間更像個赤誠的孩子。
他辛寶也是辛氏的嫡系,從小就是在家神身邊長大的,雖然沒有被她親手教養,但時不時便能見到神明。
他記憶裏的辛祕,是遙遠的、冰冷的、理智的、聰慧的、嬌氣的……卻唯獨,不是快樂的,像是壁龕裏坐視衆生的神像,擁有一張悲憫的面孔,卻從未親身獲得過喜怒哀樂。
他如今已有半百,而在他出生之前,辛祕便已經這樣注視了辛氏上百年。
如今,她終於會笑了,也學會了表達自己的意願,不再是家族的喉舌,而是說着自己的想法。
也許放任這個罪臣與辛祕接觸是他的失職,但……
辛寶嘆了口氣:“罷、罷,大人已經爲族中捱了這麼多年,你若能讓她開心,便由她去吧。”
“只有一件事。”中年人話鋒一轉,眼神兇狠:“不可冒犯大人!”
你說的冒犯是哪種冒犯……
霍堅簡直額頭冒汗,渾身僵硬地回視着他飽含威壓的神色,嘴脣一動,就要告罪……
“霍堅。”
辛祕撩開馬車簾子,聲音輕慢地喊他。
大將軍如釋重負,肩膀一鬆,幾乎是立刻出了口氣,向辛寶示意:“……我先告退了。”
“……”辛寶頷首,死死盯着他亂轉的視線,神色逐漸猙獰。
這小子,是不是太心虛了點?!
馬車裏香噴噴的,氣味淡雅,還有些熟悉的冷然,霍堅在這平淡的香氣中鎮靜了些,用袖子擦了擦額頭的汗。
這味道他好像在辛氏老宅裏聞過……他眼神一轉,看到了馬車一角新添的小香爐,明白過來這是辛寶特意帶着的,爲了讓辛祕住的舒服,把她用慣的沉香也帶來了。
……那種動了別人家寶貝的心虛感更強了。
他這副遊移不定的樣子幾乎要逗笑辛祕,狐神一手支頜,一手捏着辛寶帶來的喫慣的點心往嘴裏鬆,喫喫地笑:“你好像偷雞摸狗的小賊。”
確實偷了東西……霍堅躊躇了一會兒沒說話。
辛祕又問他:“辛寶爲難你了?”以大總管的人精程度,能看出他們關係匪淺簡直是一照面的事兒,天不怕地不怕的神明就沒想着藏,沒提前打預防針也是想看看他慌亂的樣子。
現在看到了,果然很好玩。
壞心眼兒的狐神當然不會告訴霍堅自己的小九九,只是假裝出也有些擔憂的樣子:“誒呀,他知道我們的關係了……這可怎麼辦,我壞了規矩。”
霍堅原本還在猶豫,一見她爲難,立刻擡起了頭。
辛祕便直勾勾地看進他蜂蜜一樣甜蜜的眼眸裏。
“您不必憂心。”這脊背挺拔的男人說道:“是我不守規矩在先,這是我的罪孽,也是我今後的責任。即使我與您天差地別,只是一腔妄想,但我決心靠近,就會拼上一切,搏一個您的心甘情願。”
“您的族人厭棄於我是正常的事,我會羞窘,但邁出這一步後,我便再不會退讓,您若在意,我將努力掙得他們的應允。”
他說話不咬文嚼字,只是簡短的一個宣言,辛祕卻好好地愣了一會兒。
然後她用袖子捂着脣,眼眸彎彎,明明是寒涼的秋天,她卻好像春日裏波瀾粼粼的池塘。
“好呢。”
基友:將軍,一個可以獨立解決婆媳關係的堅強小媳婦。
同理,辛祕,一個撒手不管甚至還在裏面拱火的人渣老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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