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若如初見(1)
秦蕭蕭的身子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一日日地好起來,雖然還沒有正式回縣衙當差,但是日常的行動已經不受影響了。傷是好得差不多了,她的臉色始終有些沉鬱,常常與她待在一塊的黎小容看出了她的悶悶不樂,問她發生了何事,秦蕭蕭卻抿緊了嘴巴,一個字也沒有說。
不過在陸婉面前,秦蕭蕭得體得掩飾着自己的真實情緒,不讓母親看出她神情有異。聽到陸婉的聲音,秦蕭蕭麻利地回答:“知道了,娘。”依舊踢踢踏踏地上了樓,震得小屋上下二樓都跟着有所震動。陸婉知她剛剛在外邊練完晨功回來,關懷道:“外面熱的厲害嗎?”
“山裏還好,走在沒有樹蔭的大路上熱得慌。”秦蕭蕭一邊擦汗,一邊看向陸婉今日才寫的習字,墨跡已幹,紙上赫然用簪花小楷寫着兩句從前沒見陸婉寫過的詩,秦蕭蕭不覺一愣,跟着擦汗的雙手一滯,也停下了動作,呆呆地看着陸婉。
如果時光倒回,年輕時候的陸婉應該是個十足十的美人。她生着一張古典美人臉:朦朧煙雨中的天目山橫臥成她細長的眉,深巷盡頭含苞待放的杏花帶着清晨的朝露凝放成她含情的眸,她的鼻翼微微翕動,纖細地像河畔彩蝶輕輕開合它絢麗的羽翼。
荏苒時光,風刀霜劍,美人遲暮。美麗脆弱且易折,如今的陸婉只是美人地一個平和的婦人,萍水縣一位慈愛的母親,她揹負着世人不知的隱祕內情寂然生活在鄉間一隅,生活把十餘年的光陰串成一顆顆粗糲的磨石珠子,被毫不留情地放入名爲過去的磨盤研磨,一圈又一圈,碾碎成末,飄散在不爲人知的角落。
陸婉雙眼不能視物,耳朵卻分外敏銳,一下子捕捉到了秦蕭蕭的異常,問道:“蕭蕭,怎麼了?”
“這首詩,還是第一次見阿孃寫呢。”秦蕭蕭漫不經心地說。
“從前只得了第一句,一直想不好後一句怎麼接。今兒突然想到了,順手就寫下來了。”陸婉自嘲着說下去,“這個道理,我早該明白了。如今明白,也不算晚是不是?”
秦蕭蕭重重地點了點頭,說:“阿孃,往後咱們凡事朝前看。”
才說完這話,秦蕭蕭突然想到什麼,急急忙忙地對陸婉說:“阿孃,我想起今天小神醫要走了,您先喫吧,不用等我了,我送完他再回來喫。”說着,她風風火火地下了樓,很快陸婉就聽到她打開院門的聲音,着急忙慌地離開了。
塵土飛揚、毫無廕庇的官道大路上,李少賡身着尋常布衣,散漫地靠着路沿行走,默默跟在他身後的,是他僱來趕車的車伕。夏日的驕陽公平地落在他們身上,投射下兩行備受酷熱折磨的身影。比之李少賡來時的輕車簡從,離去時他帶走的東西着實多了不少,大車上滿滿當當地堆了小山似的農作物:褪去青澀的橙黃色老南瓜、半人高的大冬瓜、曬蔫了卻新鮮着的小青菜、細細長長帶着卷的紫茄子、地裏剛挖出來的手指粗的番薯……都是李少賡看診過的病人聽聞他要走之後爭相送來的。
靜靜地躺在這堆作物下面的,是兩口大大的黃楊木箱子,據說是李少賡自己出錢購置的藥材、書籍,又大又沉,裝車時請了四個幫工才艱難地把這兩口大箱子擡到車上。
“小神醫,這就要走?”一個女聲從大車後面冒出來,拴住了李少賡的腳步。
李少賡欣喜地回過頭,對那人說:“大女俠,你決定和我一起去江南了?”
車伕拉着車正要過一個淺坑,車上的箱子不安分地傳來一陣響動,像是什麼東西撞在了箱子上,幸而車伕只關心車輪是否受損,沒有留意車上物品的奇怪響動。秦蕭蕭幫着車伕推着大車駛過了那個淺坑,才優哉遊哉地走到李少賡面前,搖搖頭,給了他否定的答案,“別讓我再拒絕你一次了,小神醫。我今天只是來送別的。”箱子裏的聲音一下子安靜了,之前的躁動似乎只是個小小的意外。
李少賡是個聰明人,他當即明白秦蕭蕭還是不願離開美人地、離開陸婉。他和秦蕭蕭都明白,繼續待在這兒,對她的武功毫無進益。今日她能勉強擊殺小抱燕山上的孤狼,來日未必不會遇上更爲強大凶悍的敵人,到那時,她的生死就完全掌握在他人手中了。作爲秦蕭蕭的故友,李少賡只能盡力讓她保持一個健康的身體,他關懷地問:“你的手恢復得怎麼樣了?”
“好得差不多了。”秦蕭蕭向大夫靈活地轉動着自己受傷的右手,說道,“只是有時候提重物提久了,手腕處還會有一些隱痛。”
李少賡瞭然地點點頭,囑咐她道:“這是正常的,你的手受的可不是一般的傷,野狼的那一口傷到了你腕處的筋脈。之後的幾個月你記得小心將養,別再讓它受傷了。”李少賡唯恐秦蕭蕭不把自己的傷手放在心上,補充道,“倘若再受一次重傷,只怕你的右手從此不能拿劍了。”
秦蕭蕭聽出李少賡言語中的鄭重之意,認真地向李少賡保證道:“記住了,我謹遵醫囑還不成嗎?”
車伕拉着笨重的大車漸漸落在了兩人後頭,秦蕭蕭和李少賡自顧自向前走着,說着話聊着天,不覺得送別的路過於漫長。
“小抱燕山上的事,我很抱歉。”李少賡歉疚地對秦蕭蕭說,這些天他一直覺得秦蕭蕭在小抱燕山遇險之事和他脫不了關係,“要是我攔着張世祺不帶他上山找他遺失的東西,你也不會爲了抓他冒險獨自上山,在山上遇見狼了。”
秦蕭蕭沒有想象中的憤怒,她平靜地說:“你不該對我抱歉,而是該對縣衙的所有人抱歉。那天我在山上見到你和張世祺,又看見光王殿下和許通議,便知道是你們合夥從大牢裏劫走了張世祺。不管你出於什麼理由選擇投靠他們,都不應該和他們裏應外合,在我們眼皮子底下把犯人給帶出去。
我知道,張世祺之所以被通緝,是因爲傳言他盜走了一副名家字稿。而那幅字稿很可能並不在他手中,他被捕也挺冤的。但是他蒙冤與否,都應該押解回京交給有司裁決,而不是任由你們處置,平白讓縣衙所有人爲張世祺逃獄這事背鍋。
至於我,你不必對我抱歉。我拿着縣衙給我的工錢,幹着縣衙交代我的活,我在山上遇險是因公受傷,與你、張世祺、許通議和光王都沒有關係。”
李少賡沒有想到秦蕭蕭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他感慨道:“幾年不見,你真的長大了。”對着秦蕭蕭一派釋然的眼睛,李少賡忽然覺得自己矮小了幾分。
秦蕭蕭沒有繼續在這個話題上談論下去,她回頭看了一眼車伕,他正百無聊賴地點着大車上的菜蔬種類。趁車伕沒留意的空當,秦蕭蕭將出門前好不容易從家中竹簍裏掏出來的半截蠟燭遞給李少賡,說:“有機會替我還給張世祺,這是他那天在山上找了半天沒找到的那樣東西。”不待李少賡否認,她肯定地說,“別不承認,我知道他就藏在那隻大箱子裏。你纔買了多少東西,怎麼裝得滿兩大箱。”
“我沒打算瞞着你,萍水縣衙要是多幾個你這樣聰明的衙役,瞿縣令就該頭疼了。”李少賡接過秦蕭蕭遞過來沾了不少煤灰的半截蠟燭,難以置信地說,“真的就只是半截蠟燭?”
“希望它對你有用,幫助你研究出喚醒那幾個沉睡之人的解藥。”秦蕭蕭坦蕩地說,“東西我給你了,什麼時候還給張世祺,就是你的事了。反正這東西,原本應該也不屬於他。”
李少賡啞然失笑,難怪秦蕭蕭繞這麼大彎把東西交到他手上而不是直接還給張世祺,原來是還想着他之前和她提過的那幾個病人。他收下秦蕭蕭的這份大禮,鄭重道謝:“我替他們謝過秦大女俠。”
兩人絮叨地說着話,前頭已經能望見渡口了,李少賡不無遺憾地說:“今日一別,不知何時再見。”他停住腳步,既是在等後頭的車伕跟上來,又是想和秦蕭蕭多說幾句話,“爲什麼放心地把這蠟燭交給我?”
秦蕭蕭同樣停住腳步,微微仰起頭,看向李少賡:“因爲我相信你,相信我認識的那個小神醫。”
李少賡有些恍惚,不確定這是十七歲的秦蕭蕭在和二十歲的李少賡說話,還是七歲的大女俠在和十歲的小神醫允諾,他聽到秦蕭蕭接着說:“你一直都沒有忘記,我們曾經見過面。”
“是啊,你曾經帶陸婉來找我看過眼睛。”李少賡說着,心潮起伏,不知道秦蕭蕭說的是他們的哪一次見面。
秦蕭蕭搖了搖頭,確信地說:“你知道我指的不是那一次。你的第一個病人,不是阿孃,而是我,對不對?”潮水般的記憶隨着秦蕭蕭的這番話洶涌漫上李少賡的腦海,是的,他一直記得:那年他還沒有被師傅收在門下,每日厚着臉皮跟在孫思遠後頭學習醫理藥理。在一個殘陽泣血的黃昏,陸婉帶着連日高燒不退的秦蕭蕭出現在了醫館。醫館裏的病人太多了,多得沒有人手可以勻出來看一看幼小的秦蕭蕭的病況。李少賡成了她的大夫,秦蕭蕭成了他的病人。
半個月後,孫思遠準備離開動身前往下一處問診地,出人意料地,他讓醫徒叫上了李少賡。那時,秦蕭蕭的高燒已經退得差不多了,李少賡給陸婉留下藥方,跟隨孫思遠一行提前離開了。只是他沒有料到,他治好了秦蕭蕭連日的高燒,卻忽視了持續高熱帶來的失憶。在馬平縣重逢時,秦蕭蕭完全忘記了過去的事情,只當這是他們的第一次見面。
“你記起來了嗎?”李少賡不可置信地問道,從陸婉那兒瞭解到秦蕭蕭的症狀後,他閱遍醫術,又向師傅請教,都說這類病人終其一生很難恢復記憶。難道,秦蕭蕭會是例外?
答案是否定的。秦蕭蕭回答道:“沒有。是阿孃告訴我的,她說我們曾經見過面,是你治好了我的病。可惜我退燒時你已經跟着孫神醫離開了。”
“可惜我學藝不精,害你忘記了小時候的事情。”李少賡遺憾地說。
“沒什麼,也許我忘記的都是我不願記起的,記得的都是我不捨忘記的,我很知足。”秦蕭蕭寬慰道。
車伕慢騰騰地從後面拉着車趕上了他們,慢條斯理地帶着滿車的東西去找擺渡的裘老漢一起卸車,把大包小包的東西從車上運到船裏。秦蕭蕭想要幫着他們一塊幫忙,李少賡阻止了她:“送君千里,終須一別,大女俠,我們就此別過。”
秦蕭蕭素來不喜歡黏黏糊糊的告別,李少賡既然這麼說,她便不再多送,和他說了聲保重就要轉頭離開。李少賡看着她毫不遲疑離去的背影,心裏空落落的,明知不可能,仍然衝着她的背影約定道:“若有機會,我們江南見。”秦蕭蕭朝他擺了擺手,示意自己聽到了,便翩然消失在道路盡頭。
望着秦蕭蕭遠去的身影,李少賡有些恍惚,到底是她來給他送行,還是他爲她送別。小神醫悵然而落寞的身影倒映在伶仃河澄澈的水面上,隨水波泛起了數圈漣漪。偶然相逢,匆匆別過,李少賡默唸着這八個字,滿懷心事地登上渡船,離開了這個有着他新朋舊友的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