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一十六 王權的排他性
「大王,是否召見番世子?」榮夷見姬胡依然在發愣,又追問了一句。
「見!」姬胡一拂袖,榮夷應聲而出,向殿門口的謁者咕噥了一句,那謁者小跑而去。
見姬胡依舊是有些茫然,衛和好意多了句嘴:「大王,臣聽說番國立儲之爭已趨白熱化,世子與繼夫人應氏不和,路人皆知。只怕番世子此來,與此事有關。」
姬胡點了點頭,面色更加沉穆。番國,畢竟是自己的外祖家,番軫論起來亦是他姬胡的表哥,若真的被應氏逼得走投無路,這事自己也不能不管。
見到番軫的第一眼,姬胡嚇了一大跳,本能地脫口道:「你-------怎麼變成這個鬼樣子了?」
眼前的番軫不過是三十出頭的年紀,卻蒼白瘦削形同骷髏,一頭斑白的亂髮散亂及肩,兩眼空洞地直望着姬胡。那眼神,宛如地獄裏的幽靈仰望着人間,嘴裏喃喃着:「大王救我,大王救我-------」這眼神,看得姬胡毛骨悚然,心驚肉跳。
還是榮夷心定,扶着番軫坐於王階下的左案後,一番溫言,再敬上些酒菜,細細問來。番軫這才心定,緩緩將自己如何逃出番城,井氏飛騎如何在棗陽谷與應夫人派來的追兵廝殺糾纏,只餘得自己一人逃出谷口,九死一生來到洛邑的經過,細細說了一遍。只是,他應鄂侯馭方的要求,把最後鄂馭方插手的那一段隱去了,至於爲什麼,彼此都明白。
聽完這個驚心動魄的故事,大殿中滿座寂然,無人講話,只聽見悠悠的風聲吹動着窗櫺上細紗的細碎之聲。
「這麼說,井氏飛騎已經沒有了?」衛和可是久仰這支蜚聲中原的神祕馬隊之名,聽得此噩耗,難免唏噓。
番軫更咽答道:「沒了,一個都不剩了。我外祖家井氏只留下這麼點根基,全都在我手上敗光了,我對不起母親,對不起姑姑啊------」
「世子莫要悲傷,若是番夫人果然瞞着番君如此行事,那麼大王一定會爲你撐腰的。」榮夷也反應過來,走過去坐在番軫一旁輕聲撫慰道。
「表兄此番來,想要孤如何撐腰?」後知後覺的姬胡問道。
「大王,」番軫跪起奏道:「此事臣已向相國奏請過,只需天子與相國在本次大朝會上,在天下諸侯面前確定小臣的番國儲君地位,那麼饒那應氏再怎麼猖狂,亦是無用的。爲此事,相國已賜臣金令箭,許臣隨意進出隨棗通路及沿途關隘。可那應氏依舊派人一路追殺,分明是不把相府令箭,不把大王放在眼裏------」
「你是說,此事少父早已知情,還給了你通行金令箭?」姬胡眯起眼睛問道。
番軫不假思索從懷中掏出一支金閃閃的令箭,呈上道:「此爲相府令箭,請大王驗收!治那應氏藐視王權之罪。」
周厲王姬胡接過呈遞上來的金令箭,翻來覆去地看了看,令箭雖稱「箭」,然卻沒有鏃,只是有個箭頭的造型而已。通體黃銅打造,金光閃閃,箭背一個醒目的「召」字深深刻入銅身。的確是相府金令箭無疑!
看着看着,一股陰戾之氣在十六歲少年天子的眉間聚集。召公虎此番行事可謂自作主張,召番軫頂替其父來洛邑參謁,以穩定其在國中搖搖欲墜的儲君地位,借的是誰的名頭?還不是自己這個周天子?可是,自始至終,他都沒有跟自己哪怕是隻言片語的問詢。難道,自己這個未親政的天子,只是他捏在手裏的一個傀儡不成?
姬胡明明已經臉色不對,可那邊廂番軫卻渾然不覺,依然在喋喋不休地懇請
着:「------那應原奉應氏之命前來追殺於我,明明我已交付此令箭,他卻依舊不依不饒,殘忍追殺。這分明是不把這令箭,不把相國放在眼裏------」
「夠了!」姬胡忿然起身,一臉不悅:「既然你如此得相國重看,爲何不直入鎬京,反而來孤這裏做甚?哼!」
眼見天子一臉怫然地離去,番軫不知自己說錯了什麼,一時愣怔住了。直到內侍虛手請他離去,這才戀戀不捨而又不明所以地出宮。
榮夷禮送番世子與衛侯和後,站在大殿光可鑑人的青磚地面上思忖了片刻,終於還是打定主意向王書房的方向走去。
姬胡獨自在王書房內枯坐了一會,終於啞然失笑。自己這是在氣什麼呢?身爲一個未親政的君王,本來就沒有處置政務的權力。召公虎身爲先王託孤重臣,又是自己的師父,似讓番世子頂替其父參謁春季朝會這種事情,本來他就可以獨斷專行,根本無需和自己打招呼。人家將監國之權讓出,沒有將那方王璽自己掌握,乃是爲了平衡四方質疑之聲,誰還真當一回事了?
想到此,他恨恨地一捶案板,喃喃自語道:「孤這個有冕無實的君王得當到什麼時候?」
「王權排他,獨一無二,豈能與他人分一杯羹?」這一聲吼,姬胡嚇了一跳,本能問道:「榮夷先生嗎?怎的在外不言語,嚇了孤一跳。」
「臣榮夷,參見我王。」
「進來吧。」姬胡淡淡迴應道。
還沒等榮夷見禮完畢,姬胡便迫不及待地問道:「先生方纔所言,究竟何意?」
「大王,」榮夷鄭重一拱手:「所謂天無二日,國無二主,自古同理。如今大王年幼,召公爲相,總攬全局,行事已日漸乖張無忌,大王不可不防啊!」
「先生慎言。」姬胡本能地抗拒:「少父乃我大周治世之良臣,自執掌相印,宵衣旰食,宿興夜寐,豈有他心?先生反覆在孤面前詆譭於他,莫非是想取而代之?」
面對姬胡少有的凌厲目光,榮夷毫不膽怯地直視道:「大王,臣所言只爲公心,並不是爲的一己之私。番世子之事,召子穆未知會大王,已見一斑。然此事雖有失偏頗,卻亦情有可原,那番世子原是召夫人嫡兄,相國愛妻情切,行事思慮不周,其情可憫。然成周八師之事,大王卻要善加思慮纔是。」
「成周八師?」姬胡挑起眉尖:「何意?你細細講來。」
「大王,」榮夷微微躬身:「您有意讓虢仲公子接掌成周帥印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朝野誰人不知?可是,召公卻屢屢從中做梗,其目的爲何?不就是架空帥印,讓姬多友成爲名副其實的統帥嗎?當年周召二公分治隴西與隴東,西六師本就是召公家族的勢力圈,再加上實際執掌成周八師的姬多友,則我大周的所有兵權都掌於召公之手。如此一來,他日大王便是臨朝親政,也如今日一般,是個被架空的君主矣!」
「你胡說!」姬胡突然暴起,將案上的銅香爐拂到地上,發出一聲巨大的鳴響:「不可能,你是在離間少父與孤!你好大膽!」
姬胡繼承了母親番己的倔強脾氣與父親周夷王的陰晴不定的暴戾之性,年紀雖小,但真正暴怒起來亦是嚇人。眼下,他的眼圈因憤怒而發紅,胸脯劇烈起伏着,整個人看起來如一頭憤起的幼獅,隨時要向獵物撲去。榮夷不假思索地跪下,回道:「臣所講皆是爲大王着想,請我王慎思之!」
好半晌,姬胡的情緒才平復了些,他無力地揮了揮手:「你退下,自今日始,若無孤的宣詔,不得覲見!」
「諾!」
榮夷走出洛邑行宮,時值正午,雖是晚冬的陽光,但擡頭看時卻依舊有些刺眼。他眯縫着眼,回望着身後行宮的殿廡,臉上的神情頗有幾分意味深
長。
「師父,您這是何必呢?」重黎悄然幾步湊近問道:「明知天子心緒不佳,非要去拂他的逆鱗,這下可怎麼辦好?」
「你放心,是我榮夷不能入宮謁見,你依然是天子眼前的護衛近臣。」榮夷淡淡地瞟了他一眼。
重黎便是再笨,也能聽出師父語中的揶揄之意,趕緊解釋道:「師父,我不是那個意思。只是不明白,明明知道這些話大王不愛聽,您卻非要說,這何苦呢?」
榮夷停下腳步,回首望着徒弟:「有些話總要有人去挑明的,大王心中的疑慮影影綽綽,自己不敢確定。我就是要將這膿包挑開,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讓大王心中的猶疑變成篤定。明白嗎?」
見重黎依然是一副不明所以的樣子,榮夷長噓一口氣,嘆道:「其實,這關鍵就在於姬多友。此人桀驁不馴,又手握重兵之權,自從鄂氏鼠蠱之事以後,小周王原本已對此人心生疑慮。可偏偏召公虎擡舉他,力排衆議讓他做了成周八師的掌實務的副帥,大王心裏早就不舒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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