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50
蜷縮在地上的青年抽噎着求饒,好像完全聽不懂周圍的人在逼問什麼,只是一個勁兒地用手臂將自己的頭護住。他白色的衣服上全都是黑色的腳印,在衆人的圍攻下痛苦地□□,寸頭又衝他臉上踹了一腳,低頭向蹲在地上的年輕男生道:
“靠,他是不是聽不懂人話啊?”
他們這個小團體霸凌起人來順手地很,都是往人身上最疼的地方踹。一般人挨幾下也就招了,地上這個從進入遊戲第一天就表現得十分懦弱的青年卻什麼都不說,全程只是無助地搖着頭,嘴裏發出含混不清的痛呼。他的右臂像是被踹傷了,現在正在止不住地抽搐,卻還是執着地試圖擡起,想要去夠不遠處已經被踩得扭曲變形的眼鏡。
頂着一頭紫色挑染頭髮的沈爲年看起來很無聊,
他蹲在青年旁邊,一隻手拿着香菸,手肘擱在膝蓋上,露出小臂上的一個蝴蝶紋身,看着青年哭流涕的臉,將煙遞到嘴邊抽了一口。
青年正崩潰地低聲嘟囔着些什麼。
沈爲年挑了挑眉,眉鋒閃亮的金屬眉釘在陽光下閃了閃。他看向寸頭:“這傻逼在說什麼啊?”
寸頭彎下腰,一把揪起青年的頭髮,將他硬生生提起來聽了聽:“……好像是韓語。”
寸頭’嘖’了一聲,一把將青年丟在地上。還順手又往他肚子上踹了一腳,青年登時痛得如蝦米般蜷起了身體。寸頭往地上啐了一口:
“操、真他媽晦氣!還是個棒子。“
他的神態裏的蔑視更加明顯。像是對方說韓語這件事從某種程度上讓他們的行爲正當化了一般。
“哈?”
沈爲年睜大了眼睛,嘴角勾起,衝着地上的青年道:“你剛剛不是會說華國話嗎?再說兩句來聽聽。”
態度像在逗狗。他瞥了眼掉落在一旁的眼鏡,對青年道:“你說,我就把眼鏡還給你。”
聞言,躺在地上,彷彿已經放棄了的青年動了動,抱住頭的手臂微微鬆開了些許。沈爲年看着他有了反應,嘴邊的笑容更大了些,緩緩抽了口煙。
“……我……什麼都不知道。”
他的華國話說的還算標準,只有尾音裏帶着點奇怪的口音。
沈爲年聞言,突然大笑起來。寸頭不知道他在笑什麼,也跟着咧了咧嘴角。他笑,周圍的幾人也笑。鍾明看着衆人圍着躺在地上的青年鬨笑,皺起眉,驟然從中感到一種讓人不寒而慄的氣氛。
青年不知道他們在笑什麼,口齒不清地說:“我的眼鏡……我的眼鏡……”
沈爲年笑着從地上站起來,擡手抹了把頭髮。他的五根手指上都戴滿了各種各樣金屬戒指,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他媽的,這棒子華文還說得挺好。”
下一瞬,沈爲年臉上的笑容驀地消失,他低下頭,將煙仍在地上,用腳碾滅,慢悠悠地來了句:
“懶得跟他耗了。”
寸頭也驟然收斂了神色,看了青年一眼,道:
“怎麼弄?殺了?”
他語氣輕巧。說殺人像是在說砍瓜切菜一樣輕易。
沈爲年擡起眼:
“殺了吧。”
鍾明微微睜大了眼睛。
聞言,寸頭立刻轉過身,視線掃過四周,在看到倉庫中堆滿的木材時視線停頓,勾起了嘴角。
站在倉庫陰影中的鐘明頓時呼吸一滯。
看着寸頭向這邊走來,鍾明放緩了呼吸,不着痕跡地往後退了半步。
幸好寸頭沒有發現他。
他彎下腰,從地上撿起一根木棍,轉腳向青年那邊走。手上的木棍垂在地上,順着溼軟的土壤劃出一道長長的痕跡。
圍在青年身邊的人見狀開始起鬨,正中央,沈爲年低下頭,拿出香菸叼在嘴邊,接着,他掏出一隻黑色鑲鑽的打火機,橙紅的火光一閃而過,煙霧散出。
寸頭走到青年身邊,高高舉起木棍,做出擊打棒球的姿勢,定在空中,偏頭朝沈爲年勾了勾脣:“這樣?“
他對準了青年的頭。
鍾明皺起眉頭,向下看,見青年蜷縮在地上,沒有任何反應,可能是暈過去了。
這樣下去,他恐怕真的會被這羣人打死。
鍾明的睫毛微微一顫。
同時,沈爲年呼出一口煙氣,對寸頭選的角度表示贊同:
“可以。”
得到指令,寸頭咧了咧嘴角,接着回過頭,手臂肌肉繃緊,高高舉起了手中的木棍。
然而,就在這時,一點腳步聲突然出現在他身後。
鍾明微微睜大了眼睛,看着略過自己,朝前走去的高大人影——他完全沒有注意到馮唐是什麼時候過來的。
當然,有人比他更加驚訝。
寸頭手一抖,木棍掉在地上。看着馮唐的眼神像是看到一隻憑空出現的惡鬼。恨不得尿在褲子裏。
馮唐身上穿着與那天一模一樣的襯衫與馬甲,左臂下夾着一堆木材,右手扛着一把斧頭,緩緩從倉庫後的小樹林裏走出來。
清晨的陽光照在他臉上,他擡起眼,光將琥珀色的瞳孔照的近似金色,視線在寸頭臉上一掃而過。”臥、臥槽”
寸頭瞬間成了軟腳蝦,差點沒站穩向後摔在地上。他不敢背對馮唐,腳下踉蹌着往後急退,扯住正挑着一邊眉毛看向馮唐的沈爲年。
沈爲年一手揣在褲兜裏,莫名其妙地看了寸頭一眼:“什麼情況,這丫誰啊?”
寸頭滿臉蒼白,話都快說不清了:“我的爺,求你了,快跑吧!”
沈爲年不明所以,但抵不過周圍的人加上寸頭都架着他往外跑。等衆人把他扛着跑到了後廚門口,沈爲年還回頭好奇地看了馮唐一眼。
馮唐走到倉庫前,手臂一鬆,木材’砰’地一聲掉在了地上。
沉重木頭撞在地上,擊起一陣塵土。
鍾明略微鬆了口氣。對馮唐徹底忽略了他而感到些許輕鬆,但同時,他又想從對方身上知道關於自己的事情。
鍾明抿了抿脣,微微移開視線,看向躺在地上的青年——他似乎已經完全失去了意識,縮在地上沒有任何反應。
同時,馮唐似乎也注意了還有一個玩家躺在地上。
他的視線落在青年佈滿腳印的背影上,緩緩放下原本扛在肩上的斧頭,握在右手上,小臂上的肌肉收緊。
接着,他的腳微微轉了個方向。
鍾明的心緊了緊,猝然道:“等等。”
馮唐腳下一頓。微微偏過頭。
鍾明剛出聲就後悔了,但是現在也來不及了。他吸了口氣,從倉庫後方的陰影中走出,緩緩走到一個離馮唐不遠不近的位置。
“……他好像快死了。”鍾明半垂着眼,小聲道:“別管了吧。”
他輕柔的聲音在空氣中落下,許久沒有得到迴應。鍾明有點緊張,喉頭略微一動,感到馮唐的視線落在自己身上。
接着,他感到那個視線收了回去。馮唐回過頭,拿着斧頭,擡腳略過倒在地上的青年,走到後廚的門邊,彎腰伸手,從牆邊撿起了一個什麼東西。
鍾明擡眼看去,發現那是一個巨大的木樁,就放在離青年兩步遠的地方。
他啞口無言,頓時尬在了原地。
馮唐回過身,再次略過倒在地上的玩家,走到倉庫前將手上的木墩放在地上,擡眼看向僵住的鐘明:
“你覺得我會做那種沒用的事情嗎?”
鍾明臉頰微微泛紅。
剛剛,他完全認爲馮唐會舉着斧頭將那個躺在地上的青年大卸八塊,腦中已經開始播放《開膛手傑克》或者《德州電鋸殺人狂》裏面的場景。
馮唐嗤笑一聲,收回視線,拿起一塊木材,放在木墩上,舉起斧頭對準中心劈了下去。
隨着‘啪嚓’一聲,木材被劈成兩半,散落在地上。
鍾明微微一顫,覺得頭皮有點發麻,感覺剛剛那個斧頭像是劈在了自己頭頂上。
他感到一點羞惱。是因爲馮唐給他的第一印象太過強烈,他纔會誤解的。
鍾明抿緊脣,低低說了句’對不起’,擡腳朝後廚走去。
然而,就在他經過馮唐身側時,對方突然道:“你不管他?”
鍾明腳步頓住,擡眼對上馮唐的視線,意識到對方指的是躺在地上的玩家。鍾明回過頭,短暫地瞥了他一眼便收回了視線,他不明白馮唐爲什麼要問這句話,有點疑惑地搖了搖頭:
“……不、不了吧。”
雖然青年看起來確實很可憐,但是鍾明也沒有閒到誰都要搭把手救一下的地步。他只是對過度的殺戮與暴力感到不適。不代表誰都要救,而且鍾明自認能力有限,也不是誰都能救。
聞言,馮唐卻彷彿很驚訝似的挑起了眉。
他的頭髮與眉毛很濃密,些許凌亂的雜毛一直延續到眉骨的下方。鍾明看着他微微眯起那雙琥珀色的眼睛,視線不置可否地在自己身上轉了一圈。
鍾明不知道爲什麼這個人能把一個驚訝的表情都做的這麼有攻擊性。
而鍾明不喜歡攻擊性太強的人。他心情有點不好,決定將打探消息的事情拖到下次再說。
他垂下眼簾,移開視線,小聲道:
“要是沒什麼事的話,我就先走了。”
馮唐看着他,沒說好還是不好。鍾明略微點了點頭,擡腳向後廚走去。
然而,就在他將要邁入後廚之時,男人低沉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爲什麼今天沒穿裙子?”
鍾明腳下頓了頓,扶着門框回過頭。馮唐杵着斧頭,正低頭從包裏拿出一根菸,叼在脣邊點上:“是因爲我昨天說的話嗎?”
馮唐粗糙的手指夾着煙,吸了一口。胸膛起伏,煙氣在肺部過了一圈,才緩緩吐出來。他在煙霧縈繞中衝鍾明勾起脣角:
“算我說錯話了,好嗎?”他擡起下頜,將煙遞到嘴邊,朝鐘明微笑:“你穿裙子很好看。”
這個人就算是在笑着說話,表情也絕對算不上溫和。
鍾明看着他,緊繃的脣線向下撇,在短暫的沉默後,突然道:
“不是因爲你。”
他用再柔和不過的聲音說:
“公爵大人給了我新的裙子,還沒洗出來。”
語罷。鍾明垂着眼睛沒去看馮唐的表情,卻也感覺對方周身的氣息頓時冷了下來。
他靜靜地等了幾秒,見對方沒有反應,略微點了點頭,轉身離開了。
·
爲什麼那個時候會說話那麼直接呢?
鍾明放空眼神,手上機械地用溼抹布擦拭落下些許灰塵的書架,稍微有點後悔。明明他還需要從馮唐哪裏打探關於自己的消息,今天卻沒忍住諷刺了對方。鍾明微微吐出一口氣。
就在這時,艾伯特的聲音從他身後傳來:“爲什麼嘆氣?”
男孩從他身後走出來,擡起碧綠的眼睛看向鍾明:“發生了什麼事情嗎?”
鍾明垂眼看他,道:“沒什麼,艾伯特少爺。”
然後他就看見艾伯特質疑地眯起眼睛:“真的?”
鍾明:……
自從艾伯特知道第一個看見鍾明穿裙子的樣子不是他之後,就一直難以接受。男孩聲稱自己因爲這件事對鍾明產生了「信任危機」,不僅要求他每天都得穿裙子給自己看,還對他的一言一行都加緊盯梢。似乎生怕鍾明有什麼瞞着自己的事情。
鍾明很無奈,但是他對小孩子一直多一份耐心,就算艾伯特只是看起來是小孩子。他點了點頭,回答道:“真的。”
艾伯特又盯了他一會兒,纔不情不願地點了點頭:“好吧。”
末了還要加上一句:“不要對我撒謊。”
鍾明斂下眼,順從地點了點頭。他轉過身,將手中的溼抹布放回到水桶裏。艾伯特見他轉過身,突然皺起眉,視線停在鍾明的胸口:
“你能不能不要穿這條裙子。”
艾伯特猝然道。鍾明回過頭,有些奇怪地看向他:“可以是可以……”
但是當初要自己穿裙子的不也是艾伯特嗎?鍾明感到疑惑。”……我不是那個意思。”
艾伯特擡手抵住額角,視線停留在領口翠綠的幾顆寶石鈕釦上。眸光閃了閃。
“算了,你當我沒說過吧。”
鍾明頓了頓,接着點了點頭。同時,他不着痕跡地低下頭,看了看領口的寶石。心中暗暗多出了些許猜測。
夜晚,深沉的夜色逐漸籠罩住整座大宅。
鍾明離開兒童房,出門的時候右腳踩到了裙襬,不禁稍微絆了一下。
雖然沒有到要摔倒的程度,但還是挺煩的。
鍾明皺了皺眉頭。心中對瑪麗夫人與瓊生出些許敬佩,在他看來,穿着這種長裙是很不方便的。
在爲公爵送茶點之前,鍾明打算先把身上的裙子換下來。
然而,真走到樓梯口,鍾明心中微微一頓。在思索半響後,他似乎是想到了什麼,腳下一轉,向後廚走去,拿出了早就準備後的茶水和點心。
然而,正當他走出後廚,穿過大堂,快要走到樓梯口時,一個人影在同時從走廊邊開的側門外走了進來。
鍾明猝不及防地與對方撞了個正着,手上的餐盤差點打翻。
他擡起眼,驚訝地與青年對上了眼神。
在他面前的竟然是早晨在後院裏被霸凌的那個玩家。青年依舊穿着那件印滿了黑色腳印的白色上衣,似乎很痛苦地佝僂着身體,用一隻手扶住牆才能勉強站立,一隻腳還微瘸着。
看起來像是在後院裏躺了一整天,現在才從昏迷裏醒過來。
鍾明皺起眉,穩住手上的餐盤,看向面前一身狼狽的青年。
然而這時在大堂明亮的燈光下一看,鍾明才發覺這個玩家非常高。
因爲青年這樣佝僂着身體都比他高出一大截。
對方蜷縮在地上的時候看不出來,現在杵在鍾明面前,竟不論是身高還是體格都超出他許多。
鍾明微微擰起眉。垂下眼睛,腳下向左邁開半步,準備繞開對方。然而下一瞬,青年像是再也支撐不住,一個踉蹌地摔在了鍾明面前。
青年的兩個膝蓋’砰’地一聲撞在地上,聲音光是聽得就讓人牙酸。鍾明被嚇了一跳,腳步不禁一頓。
“啊……對、對不起……”
他低着頭,低聲嘟囔了幾句鍾明聽不懂的韓語。接着伸手抓住一邊的樓梯欄杆,看起來是掙扎着想讓自己站起來。但是嘗試了好幾次都沒有成功。
在這樣反覆幾次後,他似乎也意識到這樣下去行不通,動作僵了僵,接着像是不得不放棄般,緩緩跪坐在了地上。
半響後,他擡起頭,凌亂的黑髮下面露出一張佈滿髒污的臉,看向鍾明:
“……這位女僕小姐。”他很無奈地笑了笑,眉眼中神色頹唐:“我、我好像站不起來了……請問您能幫幫我嗎?”
第042章美人計
鍾明眉頭皺了皺。
跪在地上的青年擡着頭,大堂昏黃的燈光灑在他臉上,讓鍾明第一次看清了他的臉。
青年臉上沾滿了髒污,其下的皮膚卻肉眼可見的白皙。因爲高度近視,他的瞳孔沒有焦距,神態中自然地帶着點茫然。眼皮上有着淺淺的內雙,眼型略微彎起,呈現出溫和的月牙形。
總之,是個一看就很好欺負,毫無攻擊性的人。
更別提他現在鼻青臉腫,顴骨上滿是淤青,右臉上有好幾道被石子摩擦出的血痕,怎麼看怎麼可憐。
鍾明抿了抿脣,將手上的餐盤端遠了點,避免被他碰到。青年正好跪在他與通往上層的樓梯中間,他繞不過去。
似乎是意識到自己擋道了,而且鍾明並不想幫自己。青年的眼神肉眼可見地黯淡下去,他握着欄杆,再次試圖靠自己的力氣站起來。
這次他成功將自己從地上支撐了起來,但是他起身到一半,緊握在樓梯欄杆上的手突然一滑。接着’砰’地一身又摔回到了地上。
鍾明倒吸一口涼氣,後牙發酸。感覺就是鐵做的膝蓋這樣摔下去也得壞了。
大堂裏,地面上鋪的大理石地磚可不是一般的硬。然而青年卻一點痛呼都沒發出來。他咬牙忍了,力氣之大讓下頜都微微發白。額上的冷汗不住地往下滴,啪嗒一聲滴在地磚上。
鍾明皺着眉,見他的指甲深深嵌入了手心,掐出幾個血印。
有些男生就算自己痛的想死,也不願意在異性面前展露自己狼狽的一面。
鍾明定定看着他,片刻後長長地嘆了口氣,右手提起裙襬,在青年面前蹲下、
趴在地上的青年愣了愣,擡起頭,露出汗津津的臉。
鍾明與他對視,輕聲道:“你真的站不起來了?”
青年似乎沒想到他會搭話,愣了愣,接着點了點,似乎是因爲羞恥,他還咬了咬自己的下脣。粉紅的嘴脣微微陷下去。
鍾明點了點頭:“好吧”
他緩緩從地上站起來。青年呆呆地擡起頭,不知道這位看起來很高冷的女僕小姐到底要幹什麼。對方好像不是想要幫他,但是又爲什麼和他說話呢?
下一瞬,他看見鍾明轉過身,把餐盤放下,接着拿起樓梯旁邊的臺上放着的花瓶——
接着猛地砸在了他的後腦上。
青年應聲倒地,完全失去了意識,徹底暈了過去。
鍾明見狀,用腳輕輕碰了碰青年的頭,在確認他沒有反應之後,擡頭向身後道:
“艾伯特少爺,能請您幫個忙嗎?”
他話音剛落,不遠處兒童房的門就被推開,艾伯特從門後走出來,看了眼鍾明手上的花瓶,又看了眼地上躺着的玩家,神色有些莫名:
“……你用花瓶砸他幹什麼?”
鍾明總感覺艾伯特聽牆角估計已經很久了。他轉身將花瓶放回展示臺上,道:
“能有什麼辦法,我用手打怕他暈不了。”
艾伯特噎住。確實找不到話反駁。
他看着鍾明淡定地用手帕將花瓶擦拭乾淨,小臉繃着,露出謹慎的表情。好像是看到在自己身邊很溫順的貓突然用爪子把一隻路過的蟑螂拍死了,這才意識到寵物貓咪的肉墊下面也長了利爪這件事。
鍾明沒有注意到他的眼神,繼續解釋道:“艾伯特少爺,能麻煩您把他送上樓嗎?他好像站不起來了。”
在確保花瓶被擦乾淨之後,鍾明回頭道:“我把他打暈,也是爲了不讓他看見您的真身——”
他話說到一半,在艾伯特奇怪的眼神下頓住,疑惑地皺起眉:“……少爺,怎麼了?“
艾伯特這纔回神,輕咳了一聲,道:“哦,好。你放那吧。”
他說的好像玩家是什麼物件一樣。
鍾明覺得他的眼神有點奇怪,但是沒太在意,點了點頭,禮貌地說:“那就麻煩您了。”
說罷,他回過頭,跨過倒在地上的玩家,朝樓梯上方走去。
艾伯特看了眼躺在地上的玩家,腳下的陰影涌動,然而下一瞬他突然反應過來了什麼,猝然擡起頭,這才發現鍾明是穿着女僕裝要去給那個老東西送茶點。
艾伯特:……
心突然就哽住了。
另一邊,鍾明垂着眼睛,每走一步就要留意腳下,花了往常兩倍的時間,緩慢地走到了書房前。
他費盡周章,纔在沒有因爲踩到裙角摔倒而弄撒茶水的情況下成功走過了那些樓梯。
鍾明微微吐出一口氣,推開木門,走入書房之中。
書房內的光線一如往常的昏暗。公爵側身坐在那隻紅絲絨的椅子上,單翹着腿,正低頭看着手上一本厚厚的書。
鍾明看了眼他,低聲道:“晚上好,公爵大人。”
“嗯,晚上好。”
公爵沒有擡頭,右手將手翻過一頁。似乎對上面的內容很入迷。
鍾明斂下眸,端着餐盤緩緩走進,伸手將餐點和茶水輕輕放在了書桌上。
一片輕薄的裙角從公爵的視野裏掃過。
公爵翻書的動作一頓,擡起頭,這才發現鍾明穿着長裙,正斂眸將紅茶放到他的手邊。
“請用。”
茶杯放在桌面上,發出一聲脆響。
他放下茶杯,收回手,站在書桌旁,纖長的睫毛半掩住了眼眸。
公爵看着他,片刻後,手上微微用力,’啪’地一聲合上了書。
他的黑色的眼眸垂下,視線落在鍾明身上,順着完美貼合青年腰線的裙子向下,禮貌地停在了胯部以上,接着擡起眼,看向鍾明的眼睛:
“我沒想到你會穿裙子來。”
他坦然地說。黑色的眼睛微微彎起,朝鐘明溫和地笑了笑:
“這條裙子很適合你。”
鍾明也擡眼看向他。發現男人臉上只是很短暫地閃過一瞬驚訝。接着那點驚訝便被一如既往的平靜所代替。
他垂下眼,不着痕跡地抿了抿脣。男人的反應也沒有很出乎他的意料。畢竟他的歲數擺在那裏,不會像馬修一樣滿臉通紅也是情理之中。但是鍾明依舊從沒能讓對方失控的挫敗裏感到了一點點微弱的不甘心。
公爵從他身上移開視線,示意桌上的蛋糕,道:“喫吧。”
鍾明很快收斂了神情,提起裙襬,在矮凳上面坐下來,用叉子輕輕壓下一塊蛋糕。
今天的蛋糕是伯爵紅茶口味,一點清新的味道在空氣中散開。
鍾明將一小塊蛋糕送入口中,清甜的味道頓時在舌尖瀰漫開來。
書房裏非常安靜,鍾明靜靜地吃了幾口,在蛋糕還剩下一半時,他終於忍不住,輕輕放下了叉子。
他偏過頭,看向從剛剛開始就一直盯着自己的公爵:
“……您能不能不要看我了?”
公爵手肘搭在扶手上,修長的手指搭在額角,聞言,他才如夢初醒地擡起眼:
“嗯?”
鍾明:……
他垂下眼,看見那本厚厚的書被公爵倒扣着放在腿上,根本沒有要看的意思。連裝都不裝一下。
而且,對方的眼神從剛剛開始就沒那麼禮貌了。明明一開始還只看腰上面的。
鍾明微微吸了口氣,重複自己的話:
“我剛纔說,您能不能不要看我了。”
公爵這才聽明白了,他擡起頭,雙手交握放在身前:
“爲什麼?”
男人的語氣很正經。鍾明噎住,瞪向他,見男人一副真的很困惑的樣子,有點氣不打一處來。
然而就在這時,他突然注意到了什麼。公爵的修長蒼白的十根手指光禿禿的,上面什麼都沒有。那隻一直戴在男人右手上的華美寶石戒指不翼而飛。
鍾明眼尾一跳。脣線擰緊,片刻後,有些猶豫地開口:“……公爵大人,您的戒指呢?”
公爵聞言,頓了頓,側過頭:“哦,不知道扔哪去了。”
鍾明冷下臉:“您覺得我會相信嗎?”
他伸手摸了摸胸前的扣子。綠色寶石堅硬的表面滑過指腹。
聞言,公爵回過頭,頗爲無奈地衝他挑了挑眉。算是一種默認。
鍾明低下頭,看着在燈光下閃閃發光的三顆鈕釦——一想到那麼大而完整的綠寶石戒面被切成三塊,還鑲成了釦子,他有點肉疼。
“……這有什麼用?”
鍾明放下手,擡眼看向公爵,他不覺得對方會毫無理由地把戒指做成釦子。
公爵看着他,略微頓了頓,道:
“裏面有一些我的力量。”他說:“我不在你身邊的時候,它們能夠幫到你。”
他非常坦誠。鍾明覺得公爵沒有說謊。
他微微垂下眼,濃密的睫毛在臉頰上投下些許陰影。突然小聲問:
“爲什麼對我這麼好?”
公爵沒想到他突然這麼問,愣了一瞬。
接着,他聽到鍾明輕柔的聲音:”您是不是……從以前就認識我?“
圖窮而匕首現。聽上半句還以爲鍾明是被他感動了,結果還是想要試探他。公爵笑了笑,沉默着沒說話。
鍾明看了他一眼,接着轉過身,稍微改變了坐姿,桌下長長的裙襬隨着他的動作,似是不經意地在公爵的鞋面上掃過。”這也不能說嗎?”
鍾明擡起眼,目光落在公爵英俊的面容上,定定看了他一會兒,在發現他沒有要回答的意思後,突然從矮凳上站了起來:
“那就算了。”
鍾明冷冷扔下一句話,接着擡腳就走,略微膨起的裙襬從公爵手邊擦過。
公爵哪能放他走,他猝然握住鍾明的手腕:“等等。”
鍾明腳步頓住,略微偏過頭。在意識到自己與公爵的站位時心中一緊,差點沒繃住臉上的冷淡的表情。這個角度,如果公爵用力,他正好會跌到對方腿上。
還好公爵只是拉了一下,就收回了手。他擡頭看着鍾明,很溫和地嘆了口氣:“好吧,你想知道什麼?”
鍾明略微鬆了口氣,轉過身,垂下眼重複了一遍自己的問題:
“你爲什麼對我這麼好?”
鍾明看着男人漆黑的眼睛:
“自從我成爲這裏的僕人之後,您就對我有很多優待。”
公爵擡着頭,棕色的頭髮在燈光下閃過一點亮光,他毫不避諱地說:
“因爲我想要保護你。”
他語氣真誠:“我想你在這裏過得開心。”
鍾明皺起眉,向他逼近一步,追問道:“爲什麼?”
隨着他的靠近,公爵反而向後靠在了椅背上。然而他的後退並沒有任何軟弱的意味。也許是因爲他肩膀寬且姿態舒展,公爵靠在椅背上擡起頭看人的樣子非常從容。明明是被逼問的那一個,他看起來卻像是對話的掌控者。
他回答道:“因爲我想。”
這根本不能算是答案。鍾明皺了皺眉,沉聲道
“您以前就認識我嗎?”
他不覺得公爵對他的好感是毫無根據,突然憑空產生的。
這個問題換在別的時候,公爵都不會回答。但是現在兩人的姿勢讓他的視線自然而然地落在了鍾明的腰上。
他估算的尺寸分毫未差。這條裙子非常貼身。
長款女僕裙將青年修長的身型從頭到尾包裹了起來,雖然看不見腿,但是卻完美地詮釋了他極具收攏的腰部線條。
公爵晃了晃神,嘴裏道:“是。”
鍾明的眼睛立刻亮了起來。
公爵回過神,意識到自己說漏嘴。大概是幾百年間第一回。但是看着鍾明隱隱透出興奮的臉,他生不起氣來,於是只好微微笑了笑。
鍾明道:“你果然認識我。”他繼續問:“我們是在哪裏認識的?到底發生過什——”
他話還沒說完,就被公爵打斷。對方衝他笑了笑,突然拉起他的右手,低下頭,在他手背上輕輕印下一吻。
他的動作太快,鍾明還沒反應過來,便見男人擡起頭,衝他勾起嘴角:
“這個問題,留到你下次穿裙子的時候再問,好嗎?”
公爵彎了彎眼睛:“下次我一定回答你。”
他的動作很紳士,語氣很禮貌,說出來的話卻像在耍流氓。鍾明猝然收回手,有點驚慌地想摸自己的手背,動作做到一半,又故作鎮定地放下。
他繃出冷漠的表情,看了一眼公爵,直接轉身走了。
這次公爵沒再攔他。他坐在椅子上,看着鍾明的背影消失在門後,大門被有點重的、’砰’得一聲摔上,若有所思地低下頭,右手的食指與中指在空中輕輕揉搓了一下。
他終於想起來能形容鍾明剛剛一系列行爲的詞,嘆了口氣,低聲道:
“美人計。”
·
鍾明氣鼓鼓的狀態持續了好幾天。
雖然他的神情依舊冷淡,但話明顯少了,後來就連葉箐都從他的眼角眉梢看出來鍾明的情緒很一般。
“媽咪,誰惹你生氣了?”
葉箐問道。
鍾明手上的動作一頓,向葉箐瞥去,神色有點冷。葉箐卻絲毫不懼,她笑了笑,圓圓的臉上出現兩個小梨渦:
“告訴我嘛,是誰惹你生氣了?”
鍾明定定看了她兩眼,拿她沒什麼辦法,垂下視線,道:
“沒什麼。”
肯定有什麼。葉箐想,她還沒見過鍾明這麼明顯地表現出情緒波動。她低下頭,在心裏默默地把大宅裏的男人們扒拉個遍,想知道是誰又把鍾明惹生氣了。
其實一開始,葉箐還以爲李逸之和鍾明是一對,但接觸久了感覺又不像。葉箐眼珠轉了一圈,看了看鐘明冷冷淡淡的側臉,感覺媽咪要談戀愛了。
就是不知道要跟誰談。
葉箐不喜歡笑面虎李逸之,也不喜歡刻薄又喜歡耍帥的陶。那個叫馬修的看起來好像還不比較禮貌,但是那天他一直看鐘明的腿,人不太正經。
感覺沒一個好人。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葉箐有點傷感,幽幽嘆了口氣。
就在這時,鍾明的聲音從她上首傳來:“你對那個人怎麼看?”
葉箐聽到他的聲音,這纔回過神,她順着鍾明的視線看去,發現他正在看向大堂中的一個角落。
一個穿白衣服的青年靠在牆邊,正低頭跟另一個玩家說話。
他個頭很高,身型有點佝僂着,右手好像受了傷,被繃帶層層纏住吊在胸前。但是他臉上並沒有很痛苦的神色,反而笑眼彎彎,正很溫和地跟另一個玩家聊天。
玩家擔憂的看着他不能落地的腳:“這是……沈爲年他們乾的吧。”
青年神色暗淡些許,點了點頭:“嗯。”
玩家嘆了口氣,也不知道該怎麼安慰他:”唉……那個太子爺在遊戲裏作威作福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你躲遠一點吧。“
“嗯。”青年溫馴地點了點頭,用有點奇怪的語調說:“謝謝你。”
他長相清俊,又受了這麼多傷,還是個外國人,語言不通,怎麼看怎麼可憐。那個玩家又嘆了口氣,覺得這個英俊的小夥估計活不了太久,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行了,你自己小心吧。有什麼要幫忙的可以來找我。”
青年聞言怔了怔,靦腆地微微一笑:
“好。”
他本就長着一雙笑眼,微笑的樣子很容易讓人心生好感。
樓上,葉箐收回視線,對鍾明道:“好可憐啊,他是被誰欺負了嗎?”
說罷她又往青年臉上看了一眼:
“他是韓國人?長相是淡顏系,有點像HG公司新男團的門面欸。”
鍾明完全沒聽懂葉箐在說什麼。但大概也明白是在稱讚他的外貌,皺了皺眉,往樓下看了一眼:
“你覺得他長得好看?“
葉箐點了點頭,道:“挺好看的啊,乾乾淨淨的。”
衆所周知,女生口中的乾乾淨淨,約等於鼎盛時期的黎明。
鍾明的眉頭皺的更緊,轉過頭,視線落在青年半垂的面孔上。這算是好看?
葉箐見他皺眉,立馬解釋道:“啊!但還是媽咪比較漂亮。”
葉箐說的是真心話,雖然韓國帥哥也不錯,但是眼睛有點小,還是內雙,跟長睫毛大雙眼皮的媽咪怎麼能比呢。
鍾明呼吸一滯,回頭看向她。
這孩子,感覺越來越欠打了。
然而,就在他收回視線的下一瞬,鍾明便感到有什麼人在看自己,他轉過視線,便見靠着牆角站着的青年不知何時擡起了眼。
見鍾明看過來,他彎起眼睛笑了笑。
鍾明皺了皺眉。接着,他看着青年張開脣,牙齒輕輕觸碰舌尖,對他做出口型:
‘Thankyou’
接着,他便低下了頭,並沒有一直盯着鍾明不放。彷彿只是偶然注意到他站在那,順便道了聲謝。
鍾明眉梢微動,跟着收回了視線,朝身後的葉箐道:
“走吧。”
自這批玩家進入恐怖屋,已經過了好幾天。玩家肉眼可見地減少了一些。但是每天早餐時,鍾明都會看到那羣體育生好好地出現在桌邊,甚至還有心思聚在一起開黃色笑話。
鍾明皺起眉,心底生出幾分怪異。
夜晚,他拿着有自己半條手臂那麼長的巨大木刷,正在給躺在地上的蜘蛛女爵刷牙。
蜘蛛女爵像是跟主人撒嬌的狗子一樣翻着肚皮,仰倒在地上,細長的腿四仰八叉地支在空中。
鍾明雙手拿着木刷,皺起眉:
“夫人,你躺好一點,我刷不到裏面了。”
蜘蛛女爵哼唧了一聲,八隻腿輕輕動了動,身體很敷衍地動了一下:“嗯呢”
感覺對方完全沒動的鐘明:……
鍾明只好自己繞到蜘蛛女爵的另一邊,從頭邊的方向一點點將木刷伸進蜘蛛的尖銳的口器裏,用力地刷上面的血垢。
在他身邊,鐵桶裏面的水已經變成了淺紅色,水面上還漂浮着些許碎肉。
鍾明停下來休息片刻,擡手抹去額上的汗水,緩緩吐出一口氣,看着蜘蛛圓滾凸起的肚皮道:
“夫人,這幾天很辛苦吧。”
肚皮都喫的漲起來了。
蜘蛛女爵支在空中的足尖動了動,點頭道:“嗯。這次的玩家好多啊。”
鍾明點了點頭,微微湊近了女爵,問道:“三樓最右邊的那幾個房間,夫人沒有去過嗎?”
他說的是以沈爲年領頭的幾個體育生住的地方。聞言,蜘蛛女爵轉了轉頭,有些疑惑地’嗯’了一聲,道:
“說起來,好像那邊一直有很好聞的味道——”女爵聲音飄忽,好像在回憶些什麼又想不起來:“我好像想進去來着,奇怪,記不住了……”
聞言,鍾明皺了皺眉頭。
他在那幾個人的房間門前都撒了香粉。但是好像只有第一天起了作用。
在把蜘蛛女爵的牙重新刷得乾乾淨淨,再哼着兒歌把她哄睡着後,鍾明輕輕合上門,從桌上拿起一隻燭臺,往三樓走去。
他要去看看到底是怎麼回事。
第043章道具
時間已經是深夜,大宅裏靜悄悄的,鍾明手上端着燭臺,放輕腳步順着樓梯走上三樓。
蜘蛛女爵剛剛纔完成今晚的狩獵,吃了不少人,倖存的玩家們全都躲在自己的房間裏,噤若寒蟬。在路過一些房間時,鍾明還隱約聽見了裏面傳來的哭聲。
木地板溼漉漉的,血跡剛剛被清理乾淨,空氣中瀰漫着些腥甜的氣息。
這次鍾明並沒有太關心玩家,但也知道逐漸開始崩潰的人不少。裏面卻沒有他預想中的那羣人。
到了三樓,鍾明放緩腳步,將動靜壓到最低,順着走廊走到了最左邊的幾個房間前。
那幾個體育生就住在這一排相鄰的房間裏。
木門緊緊閉着,鍾明垂下眼,門縫裏漆黑一片,房間裏沒開燈。
他頓了頓,接着緩緩蹲下身,用燭光照亮了木門前的地毯。
厚實的地毯再昏黃的燭光下閃過細細的微光。香粉確實還在原處。
鍾明皺起眉頭,略微思考了半刻。接着,他站起來,將耳朵貼在木門上,靜靜地聽了一會兒。房間裏半點聲音都沒傳出來。另外的三個房間也是一樣。
霸凌小團體裏面的幾個人都沒在房間。
大半夜的,他們能去哪?
鍾明不相信他們有膽量在晚上到大宅外面去。這羣人應該還在屋內的某個地方。
鍾明眯起眼睛。站在原地略微思考了一下,接着擡起腳,走到了走廊後的轉角。這裏是視線的盲區,鍾明站在陰影裏,靜靜地等待。
不管那些玩家在哪裏,在蜘蛛女爵狩獵時間過後他們大概率會回自己的房間。鍾明心想。
果然,不久後,位於走廊正對面的某個房間裏發出細微的響聲。
鍾明隔着走廊,眼見着木門上的把手被人從內部往下按,接着,門軸轉動的聲音響起。
“走了吧?”
有人小聲在門後問。
鍾明看到一個人鬼鬼祟祟地從門後探出頭,上上下下看了一眼後,回頭道:
“走了。”
隨着他的確認,門後的氣氛一下子鬆快了下來。鍾明看着四、五個玩家從房間後魚貫而出,臉上表情輕鬆,還在有說有笑:
“操,困死老子了。”
“那死蜘蛛每天都要來一遍嗎?我快煩死了。”
“哇……真的煩,能不能來個人把它宰了。”
“靠,你行你上啊。不行在這兒說個屁!”
他們互相推搡,身上完全沒有在恐怖遊戲裏的緊繃感。鍾明聽到他們說的話,臉色驟然沉下來。
然而,就在下一瞬,一個聲音從房間內部傳來:“吵死了。”
那聲音不大,語氣帶着些許不耐。本來還在打鬧的衆人卻突然驟然沉默了下來。走廊上一時異常的安靜。
圍在門口的那羣人往旁邊散開些許,房間內的燈光從中透出來,鍾明的視線沒了阻攔,看到了裏面的狀況。
那個叫沈爲年的年輕男生兩條腿搭在桌邊,低着頭,手上拿着手機,手指飛速地在屏幕上敲打。
鍾明聽到隱約傳來的遊戲音效,驚訝地睜大了眼睛。
這是他第一次看到有哪個玩家將電子設備帶進了這裏。鍾明聽着手遊中傳來各種熟悉的音效,心想,而且看起來還有網絡信號。
不過沈爲年沒打多久,手機裏就傳來了遊戲人物被殺死的聲音。
“操。”
看着遊戲上的GameOver,沈爲年’嘖’了一聲,翹着椅子,仰頭盯着天花板長長嘆了口氣。
看出他心情不好,寸頭勾起嘴角,略帶討好地說:
“沈爲年,還是你的東西好用,在這裏面還有信號。我們都快無聊死了。”
他話音落下,好半天之後,沈爲年才緩緩低下頭,將手機拿着轉了一圈:
“軍方的東西,當然有信號。”
此話一出,周圍的人立刻不着痕跡地微微抽了口氣,互相交換了幾個眼神。他們雖然跟沈不是一個大學的,但是學校都在一個大學城裏,通過日常的接觸,還有一些學生間的傳言,都或多或少聽說過點沈的身份。
聽說他是某個軍方政要的私生子。
因爲不是正頭老婆生的,從小就養在國外,一直跟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成年後才突然被家裏接回來。靠海外國籍進了一所華國頂尖大學。當然,他不管是從能力還是生活作風都跟學風嚴謹的大學格格不入,每天不是睡覺就是泡夜店,精準地找到了大學城裏最混的一批人,和他們成爲了朋友。
說是朋友,其實就是以他爲中心的利益小團體。沈爲年雖然沒被家裏正式認回去,但錢是絕對不缺的。所以,儘管他心情陰晴不定,人也有點顛,還是有很多人樂得捧着他。
“操,這麼牛逼。”寸頭用羨慕中夾雜着嫉妒的眼神看着沈爲年手中的手機:“哥,能不能借我玩玩?”
他們帶進來的手機等電子產品在進入副本的一剎那都瞬間失效,寸頭都快無聊死了。
沈爲年依舊是一副興致缺缺的樣子,他低垂着眼睛,將手機解鎖,一邊滑一邊道:
“你想死嗎?”
他的語氣很輕。寸頭愣了一下,一時拿不準他是在開玩笑還是說真的。
沈爲年撩起眼皮,視線在他們身上掃過一圈:
“而且,你們還要蹭老子的道具蹭多久?”
寸頭臉上驟然變色。這下知道沈爲年是說真的了。他們這幾天躲在沈爲年的房間裏,靠對方的道具纔沒被那隻蜘蛛發現。要是沈爲年把他們趕出去,他們肯定涼定了。
“……別這麼說嘛。”
寸頭打了個哈哈,眼珠一轉,突然想到了什麼似的岔開話題:“對了,我前幾天遇到了一個特別正點的NPC”
“你還沒見過吧?那個女僕建模可牛逼了,長得比上次那個空姐還好看。”
聞言,沈爲年刷手機的動作一頓,擡起頭,略微眯了眯眼睛:“真的?”
寸頭立即點頭:“我還能唬你嗎?”
聞言,沈爲年將手機鎖屏,把腿從桌邊收回來,盯着寸頭道:“那她人呢?”
寸頭神情一僵,低下頭,嘴脣嚅喏幾下:“……這幾天,好像沒看到。”
躲在視線盲區的鐘明聞言,眉尾微挑,心想如果現在還能被這幾個人撞見,那他在恐怖屋這麼也算白混了。
沈爲年對這個回答顯然不會滿意。
他的臉色驟然沉下來:“那你說個屁。”
寸頭無話可說。神色僵硬地愣在了原地。
沈爲年看着他,嗤笑一聲,低下頭,食指撓了撓額頭,手指上的金屬戒指閃過亮光,片刻後,他擡起頭,勾着嘴角看向寸頭:
“……哇、真的搞笑。”
“你們怎麼就能一點用都沒有呢?”
他挑起一邊的眉毛,彷彿真的很困惑一般道:“你們這樣活着,不覺得自己很可悲嗎?”
他的話裏半點髒字沒帶,卻還不如劈頭蓋臉地把他們罵一頓。沈爲年看寸頭等人的眼神,簡直就像是在看另一種生物,甚至連蔑視都沒有,是根本沒將他們看在眼裏。
然而面對這種侮辱,衆人卻沒有一個敢反駁。
沈爲年定定看了他們兩眼,接着垂下眼,無奈地嘆了口氣,向後靠在椅子上:
“都滾吧。”
他一聲令下。寸頭臉色微變,感覺像是被人一巴掌扇到了臉上。但他們誰都不敢得罪沈爲年,畢竟他們還要靠對方的庇護在這個副本活下去。
仰人鼻息,不低頭是不行的。寸頭低頭,神色悻悻道:“好吧,那你好好休息。”
鍾明看着圍在門口的人羣散開,穿過走廊,回到了他們自己的房間。
這幾天,那幾個體育生應該也是因爲躲在沈爲年的房間裏,所以才躲過了蜘蛛女爵的攻擊。
鍾明微微眯了眯眼。不知道那個沈爲年手上到底有什麼道具,又是以什麼方法躲過了蜘蛛女爵的攻擊。
於是第二天,鍾明趁着沈爲年不在的地方再次來到了他的房間裏。
以沈爲年爲首的一羣人行動軌跡相對規律。他們每天喫完早飯後,會圍着大宅轉一圈,看起來是在找線索,但其實就是在樹下面圍着抽菸聊天,根本就沒有認真在找。
每天傍晚,在其他玩家搜尋線索回來之後,這羣人就像以前那些圍成一圈等在校門口,專門等好學生下課後收保護費的流氓一樣,抽着煙盯着每一個回到大宅的玩家看。
只要看到誰臉上帶着笑,像是找到了線索,他們就會像聞到血肉的鬣狗一樣圍上去,威脅他們說出線索。
當然,沈爲年不會自己出手,他一般都會站在樹下抽着煙刷手機。但只要他人在那,被威脅的玩家就不敢反抗。
沈爲年在玩家圈子裏非常有名。
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人民幣玩家,手上有很多底牌。
據說沈爲年手裏的很多道具,大部分玩家連聽都沒聽過。在一不留神就會要命的恐怖遊戲裏,信息繭房只會更加嚴重。所以沒人敢輕易跟沈爲年對上,被他的手下的小團體欺負也只能認了。
鍾明站在三樓,從窗口往下看,一羣人正將一名神情驚慌的玩家圍在中間。
他收回視線,下面看起來還要一陣。鍾明抓緊時間,打算把沈爲年的房間好好搜查一遍。
雖然是太子爺,但沈爲年在恐怖屋裏並沒有受到任何特殊待遇。他的房間跟玩家房間裏的陳設完全一樣。牀上攤着幾件衣服,桌上放着幾個遊戲機,看起來沒什麼特別的。
最後,鍾明是在他的牀底下發現了端倪。
他跪在地毯上,俯下身,擡頭看見了木牀底部密密麻麻的黃色符紙、
那些符紙覆蓋了整張牀板,看起來有些陳舊,其中一些略微卷起,看起來下一秒就要從木板上脫落。
鍾明看着符紙上乾涸的黑色墨跡,深深感到一種「這東西不該出現在這裏」的違和感。
充滿東方玄學氣息的符紙,跟這座西式鬼宅實在是太不相配了。這應該就是沈爲年的道具之一了。鍾明盯着那些符紙看了一會兒,擡起手,向那些符紙伸去,又頓住。
現在還不易打草驚蛇。
而且,這些符紙看起來輕輕一碰就會碎了。
鍾明收回手,微微吸了口氣,從地上站起來。
下午,馬修剛剛結束大宅外的工作,他回到大宅,將手上沉重的鐵鍬扔到地上,活動了一下僵硬的肩膀。
就在這時,他聽到一個聲音。
“馬修。”鍾明站在樓梯上,垂眼看向站在樓梯邊的男人:“你現在有空嗎?”
馬修見是他,愣了愣,道:“有的。怎麼了?”
鍾明很少跟他們主動搭話。馬修微微皺起眉,問道:“發生了什麼嗎?”
鍾明扶着欄杆,輕輕眨了眨眼:“沒有。只是有件事情想找你幫忙。”
馬修愣了愣,視線落在鍾明被陽光照亮的臉上,突然眯起了碧綠色的眼睛。他定定看了鍾明兩眼,突然道:
“你在想什麼?”馬修道:“感覺你在打什麼壞主意。”
聞言,鍾明愣了愣。接着擡手,輕輕摸了摸自己的臉:
“這麼明顯嗎?”
他疑惑地問。
現在連反駁都不反駁了。
馬修挑起一邊的眉毛,覺得鍾明有點變了,一開始明明乖乖巧巧的,還很文靜。現在卻變成了眼角眉梢都透着狡黠的壞孩子。果然還是他們太縱容了。
鍾明放下手,見馬修盯着他看,擰眉道:“你到底要不要幫?”語氣很有點蠻橫。
馬修能說什麼?他無奈地笑了笑,點了點頭。
·
傍晚,玩家們陸陸續續回到大宅。
沈爲年雖然頭鐵,但還沒自大到膽敢在天黑之後還在屋子外面逗留的程度。
他們一羣人也開始往回走。沈爲年走在隊伍最後放,聽着前面的幾個人玩笑着今天被他們威脅的玩家哭起來有多麼涕泗橫流,狼狽的像條狗,臉上面無表情。
大部分的時候,他能從霸凌別人的行爲中感到快樂,但是相同的事情,一直重複做也會變得無聊。
沈爲年興致缺缺,低頭看了眼屏幕上正在擦*邊的性感女主播,隨手打賞了個豪華遊輪,在女主播驚喜的尖叫裏將手機鎖屏。
這就是BOSS關?也不怎麼好玩。
沈爲年薅了把自己的紫毛,’嘖’了一聲,將手機揣進兜裏,向四周看去。圍繞在他們周圍的只有層層樹林,黃昏從森林的空隙中射出,安靜地照射在草地上。遠處是層巒疊嶂的雪山,讓沈爲年控制不住地想起自己被家人丟到歐洲的某個貴族私校,在這種深山老林裏度過了一整個青少年時期的事情。
“操。”
心情更不好了。沈爲年暗罵一聲,煩躁地收回視線。
然而,就在下一瞬,他的餘光裏一個身影。
那是一個身着長裙,身材高挑的女僕。
她從大宅一個不易察覺的角落裏走出來,懷裏抱着一堆被劈好的木材,從後門走出來,走到倉庫旁,俯下身將自己手裏的木材放在了地上。彎腰時,對方長而黑的頭髮滑下來,似乎是擋住了視野,女僕伸手將頭髮別在耳後,露出了一小片白皙的側臉。
沈爲年的腳步驟然頓住。
然而等他轉頭看去,女僕的身影已經消失,只有一片從門框後露出的黑色裙角證明他剛剛看見的並不是錯覺。
前方還在傳來幾個體育生開黃色笑話的聲音。他們聲音很大,基本每句都帶髒字,語氣粗魯,非常讓人反感。玩家們敢怒不敢言,只好低着頭繞開他們走。
所有人裏,好像只有他看見了剛剛的那道身影。
黃昏時分,雲層中射下的光線橙中帶粉,十分曖昧,沈爲年感到些許溫度照在自己的側臉上,恍然間竟感覺自己出現了幻覺。
沈爲年神情微愣,彷彿受了什麼蠱惑般轉過身,朝女僕消失的方向走去。
他什麼都沒說,前面的幾個體育生都沒有注意到他們的頭人不見了,還在有說有笑地往外走。
然而有人卻注意到了。
“金元,你在看什麼?”
走在遠處的玩家間自己身邊的青年從剛纔開始就一直看着某個方向出神,順着他的目光轉過頭,看見那羣體育生,臉色頓時變了變。
片刻後,他嘆了口氣,伸手拍了拍青年的肩膀:“別看了,小心他們又找你麻煩。”
玩家安慰道:“我知道你心裏不好受,但還是保命要緊。”
聞言,青年緩緩回過頭,他顴骨上的傷口已經痊癒,只剩下一條淺淺的紅痕,朝玩家笑了笑:“謝謝你,我知道了。”
金元道。
另一邊,沈爲年追到那扇隱蔽的後門外,剛走進去,一眼便看見了走在前方的人影。剛纔的女僕正在向走廊外面走。
沈爲年心中一喜,立刻一個箭步跟了上去。
他擋在走廊門口,右肩抵在牆上,垂下眼看向女僕的臉:“你等等——”
在看清女僕的長相時,沈爲年的話頭頓住。片刻後,他咧嘴笑了笑,眯起眼睛,從舌尖壓出一聲口哨。
確實比上次那個空姐漂亮。沈爲年心想。
同時,鍾明頓住腳步,擡起眼,視線落在沈爲年臉上。什麼話都沒說。
兩人就這樣沉默了一會兒,沈爲年的將眼前這張臉上的每一根線條都細細打量了個遍,纔回過神,看着鍾明突然來了一句:
“你戴了美瞳嗎?”
鍾明:……
“不對。”不等鍾明回答,沈爲年又自顧自地否定了自己的說法,他擡手撐着門框,低頭湊近了些:“你的看起來不像。”
他那個百萬網紅前女友戴的美瞳幾千一副,也沒這麼自然。
沈爲年眯起眼睛,細細打量鍾明頰側連這麼近都看不見毛孔的皮膚,摸着下巴道:“你沒化妝?這是素顏?”
“操,牛逼啊。”
沈爲年自顧自地下了定論,微微睜大了眼睛,認定鍾明這張臉是真材實料,半點水都沒摻。
他伸出手,下意識地想去勾鍾明的下巴,將這張難得的美人面擡起來欣賞一番。
然而下一瞬,鍾明卻突然開口道:“這位玩家,您有什麼事情嗎?”
沈爲年手上的動作驟然一頓,看着眼前女僕低眉斂目的樣子,突然想起來自己是在一個恐怖遊戲裏,面前的這個美女是個NPC,不是什麼可以隨便調戲的小網紅。
沈爲年頓住,接着放下了手。
他雖然仗着自己道具多很囂張,但也不是完全沒有腦子。在BOSS關裏,誰知道這些NPC身上有點什麼能力。
沈爲年將手揣回兜裏,偏頭看了看四周:“啊……那什麼、確實有事。”
他頓了頓,擡手摸了摸後腦,隨口編了個理由:“我迷路了。”
沈爲年道。他這倒也不算是假話,因爲恐怖屋裏的建築結構非常複雜,除了從正面的大門之外,位於大宅的東南西北幾個方向還有許多小門,分別通往後廚、倉庫、儲物間等等地方。
沈爲年從來沒從這個門裏進來過。狹小的走廊旁,木製的儲物櫃裏整齊地放着各種杯子,看起來像是專門儲藏餐具的地方。他還真不知道怎麼從這裏回自己的房間。
沈爲年收回視線,勾起嘴角,向面前的美麗NPC道:
“小姐,你能帶我回去嗎?”
第044章圍攻
鍾明低垂着眉目,沒動。
沈爲年見他半天也不說話,皺起眉頭,怎麼感覺這個美人兒木木的?
他眯起眼睛,視線從鍾明面無表情的臉掃到他板直的肩背。心頭一跳,難不成這裏的NPC沒有自我意識?
就在這時,鍾明開口道:“好的。”
他微微頷首,從沈爲年身邊經過,走到他的前方,偏頭道:“請跟我來。”
沈爲年看着他白皙的側臉,恍然大悟。他應該是觸發了NPC的什麼功能,比如「幫助迷路的玩家找回房間」之類的。
他擡手摸了摸鼻子:“哦、好。”
鍾明朝他點了點頭,回身向走廊外走去。
沈爲年摸了把脖子,回頭看了眼門外,還是決定跟上鍾明。儲藏室裏面的空間特別狹窄,沈爲年一米八五的身高,穿過走廊的時候不得不時時低頭躲過頭頂懸掛的吊櫃。
“臥槽。”
沈爲年縮脖子閃過一扇櫃門,心有餘悸地看着腦後尖銳的櫃角,轉頭看向走在前面的鐘明。
“那個啥”沈爲年道:“我們能不能換條道兒走?”
前方,鍾明停下腳步,回頭見沈爲年高大的身體委委屈屈地站在一排杯子碟子中間,早上用髮膠抓好的頭髮被櫃子邊挑開,變得亂七八糟的。
沈爲年道:“美人兒,你這麼瘦走着沒事,我腦袋都快被戳穿了。”
鍾明頓了頓,斂下眼,道:“這是最近的一條路。”
他向沈爲年身後示意:“如果您想走另一條路,我們需要原路返回。”
沈爲年聞言一愣,回頭一看,便見他們的來路橫着各式各樣的櫃子,末端的小門外射入的光線都變得昏暗起來。現在要再順着原路走回去,他估計更得撞一腦袋包。
沈爲年噎住:“哦……那還是算了。”
聞言,鍾明點了點頭,繼續向前走。
沈爲年無法,只好擡腳跟上,在鍾明身後鑽入這座錯綜複雜的小型迷宮裏。沒多久,沈爲年的腦門上就被撞出快淤青。他暗罵了一聲,捂着額頭低下頭,看着遠處鍾明纖細的背影,女僕始終在他前面,保持着不遠不近的距離。
沈爲年這個大少爺哪裏喫過這種苦頭?要是換個場景他早就撂挑子不敢了。但是在這個情景下,沈爲年卻莫名從這狹小而靜謐的空間裏感受到了一點奇異的刺激。他像是在追着綠野仙蹤裏的小仙子,或是愛麗絲夢遊仙境裏的瘋帽子追着愛麗絲。
這個遊戲好像有趣起來了。沈爲年勾了勾嘴角,像是盯在羚羊身後的獵豹,耐着性子跟上鍾明。
兩人就這樣,一前一後傳出了儲藏區域,空間終於鬆快了些,沈爲年長出了口氣,擡頭鬆快了一下四肢。
“這邊。”
有聲音從他頭頂傳來。
沈爲年擡頭,便見鍾明站在樓梯上,從上至下朝他投來視線。後廚裏的這座樓梯比外面的要小一些,寬度更窄,也更加陡峭。
沈爲年站在樓梯底部,看着面前近在咫尺的黑色裙襬。晃了晃神。這時候他如果蹲下來,應該能夠看到小女僕裙子裏面的風光。
沈爲年喉頭一動。有點動搖,但是忍住了。
他認爲自己泡妞的時候還算是比較紳士。要看等泡到手了可以看個夠。
“好哦。”
於是他笑了笑,跟着鍾明走上了樓梯。
後廚狹窄老舊的木製樓梯在他腳下吱呀作響。沈爲年都怕一不留神把這個破樓梯踩塌了。他儘量放輕了動作,卻還是把樓梯踩得吱呀作響。
“哇靠!”
沈爲年不自然地擡起腳,罵了一聲,再擡頭,發現鍾明輕得像一片雲,幾息之間就走到了前面去。
沈爲年眯了眯眼,深吸一口氣,試圖追上鍾明。然而,就在他伸出手,即將要夠到女僕黑色的裙角時,鍾明突然停下了腳步。
“到了。”
鍾明微微偏過頭,朝他道。
沈爲年一愣。擡起頭,這才驚訝地發現他們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到了三樓。他旁邊就是一扇門,上面寫着「306」幾個數字。
這是他的房間。沈爲年呆住。不知道他們繞來繞去得怎麼就又繞回來了。
“哦……到了啊。”
沈爲年皺起眉。突然感到些許怪異。他頓了頓,伸手抓住門把,將木門推開。
房間裏面的陳設和他離開時一模一樣。一件亞歷山大·王的牛仔外套早上被他隨手丟在了牀上,現在那件衣服也還在那。
沈爲年的視線在房間內轉了一圈,心底略微鬆了口氣。他收回視線,看向站在房間旁邊的鐘明。
他靜靜地站在門邊,臉龐微垂。
正巧這時,天邊的最後一點黃昏落下,到了大宅裏點燈的時候。
大堂裏巨大華麗的吊燈一層層亮起。走廊裏的油燈從遠到近,也一盞盞地亮起。
沈爲年看着燈光打在小女僕的側臉上,絢麗的光彩從她濃密睫毛的縫隙中落下,在白皙細膩的眼下投上些許陰影,她垂着臉的樣子比女明星還好看。
他心中微微一頓,腳下轉了個方向,面對鍾明,抱着手臂靠在了門框上。
“謝謝你啊,女僕小姐。”沈爲年挑了挑眉,笑着往房間內指了指:“要不進來坐坐?”
鍾明眼睛看着自己的腳尖,一點反應也沒有。
沈爲年見他站在那,美麗的面孔上沒有表情,像朵塑料玫瑰花。有點掃興,再漂亮的臉,不能互動就少了一半的樂趣。沈爲年緩緩吐出一口氣,移開視線,心想這個破遊戲建模弄得這麼好,怎麼人物互動搞得像屎一樣。
下一瞬,他見鍾明點了點頭,接着擡起腳,想從他身邊走過去。
沈爲年正在從兜裏掏煙,見狀眉尾一抽,伸手就要去攔他。
就算是塑料玫瑰花,能摘下來把玩一番也是好的。但是因爲拿煙,他的動作慢了一步,沈爲年慌慌張張低頭把煙盒揣進褲兜裏面,一擡頭,就發現鍾明已經不見了。”……?“
沈爲年懵了,往前走了幾步,在轉角處往前後左右都看了看,一個人都沒瞅見。
在短短的數秒之間,女僕的身影就憑空消失了。”靠。“
沈爲年站在走廊上,瞪大眼睛,感覺自己闖鬼了。
他想不通剛剛那個女僕是怎麼在幾秒內就消失的。沈爲年愣了幾秒,突然打了個寒顫——這裏的NPC他媽的不會是什麼留在古宅裏的鬼魂吧?或者是他自己的幻覺?
細思極恐。
有了這個想法,沈爲年眼前空無一人的走廊突然就變了樣子。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走廊邊的油燈幽幽閃着昏黃的光芒,有點滲人,像是西方恐怖片裏的場景。
一陣微風吹過,油燈的火苗微微晃動。
沈爲摸了摸手臂上密密麻麻的一片雞皮疙瘩,’嘖’了一聲,轉身回了房間。
他關上門,視線又在屋子裏面掃過一遍,沒看到什麼不對勁的地方。
沈爲年隨手把手機扔到牀上,走到牀邊,跪下來往牀底下看。
陳舊的黃色符咒貼在牀板上,依舊是一副搖搖欲墜的樣子。
沈爲年眉心一鬆。站起來,覺得自己是被鬼魂小美人搞得有點魔障了,看什麼都覺得不對勁。
他呼出一口氣,往牀上一躺,摸到牀頭櫃上的耳機戴上。一想到半夜,那羣人又要鬼叫着到他這兒來蹭道具,他就煩得要死。
沈爲年閉上眼睛,隨便選了個歌單放上,準備先睡一會兒。
另一邊,突然消失的鐘明卻被困在走廊的角落裏,身體連動都動不了。
在走廊的陰影處,他腳下的一小塊地板變成了奇怪的黑色,質地也發生了微妙的變化,讓鍾明的腳向下凹陷,逐漸的,他的腳尖到腳踝都被包裹在了其中。
鍾明急促地呼吸着,試圖將腳從地板中抽出來,卻無論怎麼用力也做不到。
“呃——”
鍾明抽了幾口氣,垂下眼,看着緊緊纏在自己腰上的觸角,睫毛慌亂地顫動。
剛纔,他跟沈爲年擦肩而過,就在對方低下頭拿煙的同時,一根觸角突然從轉角里伸出來,一下子將他捲進了暗處。
所以在沈爲年的眼中他纔會突然消失。
在大宅寂靜的角落裏,觸角柔軟的吸盤和衣物摩*擦,發出輕微的窸窣聲。
鍾明看着纏住自己的觸角蠕動,像是蟒蛇卷着自己的獵物,緩緩收緊。鍾明呼吸一滯,忍不住發出一聲悶哼,下意識地想伸手去拉開那條觸角。
然而就在這時,他的余光中出現了一個黑影。
鍾明動作一頓,放下手,朝那邊道:
“公爵大人。”
像突然改變的地板,和憑空出現的觸角一樣,公爵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了角落。
他站在陰影裏,雙手背在身後,鍾明看不清他的表情,卻能感到男人有點強烈視線落在自己身上。
腰上的觸角又緊了一點,不到會引起疼痛的程度,但壓迫感很強,讓鍾明覺得有些喘不過氣。
他輕輕吸了口氣,擡眼看向站在陰影裏一言不發的男人,睫毛顫了顫:
“不是說好……不用這個了嗎。”鍾明抿了抿嘴:“您明明知道我不喜歡。”
他指的是緊緊纏繞在自己腰上觸角。
公爵之前說過,因爲他不喜歡觸角,所以藏起來了。爲什麼今天又突然用?鍾明略微急促地吸了幾口氣,感受着柔滑觸角的每一下收縮,手腳都變得僵硬。
公爵站在陰影裏看着他,片刻後,擡腳從角落裏走出來。
燈光打在他蒼白俊美的臉上,公爵垂下眼,淡淡道:“我也不喜歡你跟玩家走得太近。”
聞言,鍾明愣了愣,下一瞬,纏在他腰上的觸角驟然一鬆。
鍾明腳下一個趔趄,一時沒站穩朝前倒下。公爵正好走到了他面前,伸手攬住他,右手將鍾明額角被微微汗溼的髮絲向後撥去,問道:
“疼嗎?”
鍾明的頭靠在了他的胸膛上,被堅硬的觸感嚇了一跳,下意識地想要把自己撐起來,但是虛虛環在後腰的手臂阻止了他的動作。鍾明掙扎了一小下就放棄了,擡頭與男人對視:
“……不疼。”
公爵垂下眼,手指擦過鍾明額角的冷汗:“那怎麼出這麼多汗?”
鍾明沒注意他在說什麼,心有餘悸地回頭看向自己身後的黑暗。警惕着那隨時都可能出現的觸角。
公爵注意到他的動作,臉上冷凝的神色微微融化,無奈地笑了笑:”就這麼害怕?“
他伸出手,輕輕撫着鍾明的側臉將他轉過來:
“別看了,我已經收起來了。”
鍾明頓時鬆了口氣。
公爵收回手,見他眉眼都鬆下來,不知道該說什麼好。鍾明這麼牴觸他的觸角,只是輕輕碰了一下就害怕成這樣,那以後怎麼辦?
看來只能收好點。
公爵垂下眼,右手搭在鍾明的後腰上,低聲道:
“你剛剛跟那個玩家說了什麼?”他的語氣不重,但是手一直沒從鍾明的後腰上移開:“有沒有做壞事?”
到現在,鍾明也品出了公爵平靜外表下涌動的情緒。對方好像有點生氣。
鍾明暗中撇了撇嘴。明明什麼都知道,還問他幹什麼。
公爵將他的小表情看在眼裏,神色驟然冷下來:“說話。”
鍾明擡起頭,看到男人的眉間出現一道淺淺的痕跡,這才道:“沒說什麼。”
鍾明老實道:“我只是把他帶回房間。”
這些公爵當然也知道。但是這次,和其他的情況不一樣,鍾明似乎是抱着某種目的故意接近那個玩家的。
公爵用一隻手將鍾明按在懷裏,擡起眼,看向不遠處的306房間,眯了眯眼。片刻後,他收回視線,低頭看向鍾明:
“你是想要他身上的道具?”公爵道:“如果是這樣,我可以做一模一樣的給你。”
在黑市上有市無價的道具被他說得像是什麼玩具一樣。
鍾明微微張開了嘴,愣了愣,才道:“……我沒有想要。”
聽他否定,公爵皺了皺眉,神情疑惑。他略微思考片刻,道:“那,你是想要新的朋友?”
“你討厭葉箐了?”他想起上次那個被自己復活的女性玩家,眉頭緊鎖:“我以爲你更喜歡跟女性相處。”
公爵頓了頓,沉聲道:“就算想要新的朋友。那個人也不是個好人選——”
鍾明見他越說越離譜,趕緊打斷:“不是!”
他抿了抿脣,道
“我只是想搞清楚一點事情。”
公爵定定看着他,似乎是在判斷鍾明是否在說謊。片刻後,他似乎是確認了鍾明沒有說謊,緩緩鬆開了放在鍾明後腰上的手。
鍾明直起身,後退了小半步。與公爵拉開一點距離。
公爵放下手,問道:“你想幹什麼?”
鍾明擡起眼,不太想說。但是看男人的表情,對方今天是打算要問到底了。他抿了抿脣,道:“這裏不是他原本的房間。”
“我故意把這個房間佈置成了和他原本的房間一模一樣的樣子。”
鍾明斂下眼。因爲那些符紙不好動,所以連牀都一起搬過來了,幸好有馬修幫忙。
鍾明利用了大宅結構複雜,有好幾處地方從走廊外的樣子到房間內部看起來都一模一樣的特點,默不作聲地將沈爲年的房間挪了個位置。
他有一件想要嘗試的事情。
聞言,公爵皺了皺眉,擡眼看了看那個房間:“是嗎?”
鍾明:……
這個人,真的一點都沒把玩家的事情放在心上。甚至連沈爲年這種身上帶了不知道多少道具,極具威脅性的玩家住哪都不知道。
有這樣的BOSS,感覺恐怖屋要完蛋了。
公爵收回視線,似是終於相信了鍾明的說辭,神情緩和下來。他伸手將鍾明鬢角的頭髮撫到而後,道:
“明天去外面玩吧。”他柔和地說:“我會讓馮唐和馬修陪你去。”
聞言,鍾明頓了頓,接着驚訝地睜大了眼睛。
“……外面?”
公爵見他怔愣的樣子,微微笑起來,碰了碰他的臉:“你不是說一直待在這裏很悶嗎?”
他確實說過。鍾明收斂神色,卻暗自心驚,外面是指哪裏?他又想起了那片灰色的湖泊。
公爵收回手,囑咐道:“明天還要出去玩,你弄完就早點休息。”
態度像是要送家裏的小朋友去春遊的家長一樣。鍾明噎了噎,道:“……我知道的。”
公爵顯然知道鍾明經常鬼鬼祟祟地熬夜,不太信任地看了他一眼,但沒有說破,點了點頭道:“嗯。”
鍾明:……感覺更生氣了。
待公爵離開之後,鍾明看了眼座鐘上的時間,發現已經接近午夜。大宅裏面一片死寂,所有玩家都知道再過幾個小時那隻喫人的蜘蛛就會出來隨即襲擊玩家,所有人都靜若寒蟬,不敢發出哪怕一絲一毫的聲音。
鍾明穿過錯綜複雜的走廊,來到了沈爲年原本的房間前。裏面的東西已經被搬空,但是從外面是看不出來的。
鍾明擡起頭,看了眼門牌上的「306」。
如果沒有意外,等會兒那羣體育生就該從自己的房間裏溜出來,跑到這扇門前尋求沈爲年的庇護了。
鍾明垂下眼,拉開門,將裏面的燈打開。昏黃的燈光照亮了已經變得空曠的房間。
接着,鍾明關上門,從口袋裏拿出一串鑰匙。
隨着清脆的’咔嚓’聲,他將面前的門鎖上。
鍾明垂下眼,看着透出亮光的門縫,轉身離開。
·
沈爲年一夜好眠。
他帶着耳機,一覺睡到了天光大亮才醒來。清晨的陽光灑在他的眼皮上,沈爲年皺了皺眉,從牀上爬起來,發現他的耳機放了一整夜的歌,已經沒電了。
他坐在牀上,打了個哈切,意識漸漸回魂,皺了皺眉。?昨晚那羣人昨天怎麼沒來叫魂。
沈爲年疑惑了一瞬。挑了挑眉,心想難道是他們終於轉性了?對一直蹭他道具的這件事感到羞愧了?他只在這件事上思考了兩秒鐘,就把整件事拋在了腦後。
沈爲年根本沒把這羣狐朋狗友放在眼裏。
他溜溜達達地穿上衣服,腦海中又浮現出之前那個女僕白皙美麗的面孔。睡了一夜起來,昨天的回憶像是蒙上了一層薄紗,沈爲年更無法判斷昨天看到的那個人呢到底是幻覺還是真人了。
難不成真是女鬼?
沈爲年在心裏想道。他低頭刷着手機,看着短視頻上正在隨着音樂扭屁*股的網紅,總感覺差了點什麼。
這個動作肯定是昨天那個女僕做起來更可愛。
沈爲年有點走神。看着手機屏幕上女生白花花的大腿,心裏卻沒有以往的衝動,反而想起了昨天女僕身上,從手腕遮到脖頸最上方的黑色女僕裙。
這些網紅漂亮是漂亮,卻沒有昨天的女僕身上那種高冷不可侵犯的氣質。
稍微想象了一下,沈爲年肌肉僵硬了一瞬。接着緩緩呼出一口氣。
算了,這不是白天該想的事情。
沈爲年搖了搖頭,興致缺缺地從APP裏退出來,’嘖’了一聲,心想昨天還是改直接把人先拽到房間裏。想知道是不是女鬼,把裙子先起來摸摸看有沒有腿不就行了?
他收起手機,長長地嘆了口氣,現在倒是想主動撞鬼了。
他滿腦子黃*色廢料,以至於被人一把提着領子揪起來的時候都沒反應過來、
“沈……沈爲年!!”
寸頭猙獰的面孔驟然出現在他面前。他白眼球裏都全都是血絲,瞳孔縮到了最小,其中倒映出沈爲年詫異的臉。
“你、你昨天爲什麼不給我們開門?!”
他崩潰地怒吼:“爲什麼?!啊!!你他媽的爲什麼不開門——”
沈爲年瞪大了眼睛,一臉莫名其妙:“哈?你在說什麼屁話?”
寸頭卻顯然已經在情緒崩潰的邊緣,他攥着沈爲年衣領的手上青筋暴起,正在剋制不住地發抖。沈爲年的回答更加刺激了他,寸頭喘了兩口粗氣,沙啞道:
“我……我就知道。你他媽是故意的,你他媽就是故意的!!”
寸頭難聞的吐息噴在沈爲年臉上,差點沒把他薰死。沈爲年忍無可忍,’啪’地一聲打開寸頭的手,摸了摸自己出現些許摺痕的衣領:
“你一大早發什麼顛?!”
沈爲年心疼地低頭看自己的衣服:“他媽的,把我衣服拽破了你賠得起嗎?!”
到了這個時候,他還沒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寸頭紅着眼睛瞪着他,胸膛上下起伏,看沈爲年眼神已經悄然發生了變化,從之前帶有些許嫉妒的畏懼,到現在,一雙眼睛裏盛滿了滔天的怒火和恨意。
“……我早就知道,你根本不願意把道具分享給我們。”
寸頭握緊了拳頭,逼近兩步。
“你他媽就是把我們當耗材。用完就扔是吧?”
沈爲年基本沒聽他們在說什麼,他把自己的衣服拍平,挑起一邊的眉毛:
“我不管你發什麼瘋。先給我滾開,老子餓了要喫早飯。”
寸頭的話頭頓住。他看着沈爲年,見對方挑染的紫發囂張地豎起,一張青春洋溢的帥臉光彩照人,眉骨上的釘子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居高臨下地看着他們。
就因爲有背景,沈爲年在BOSS關裏也能一塵不染。
不管昨天他們在門外哭嚎地多慘烈,甚至跪在地上磕頭求饒,對方都可以充耳不聞。第二天還擺出這樣一副什麼都不知道的樣子。
就這樣眼睜睜地聽着他們被蜘蛛嚼碎,吞進肚子裏,再吐到地上。
巨大的心理落差摧毀了寸頭的最後一絲理智。
他冷笑了一聲,向周圍遞出一個眼神,其他四、五個人分別從不同的走廊裏出來,瞬息間就將沈爲年圍在了中間。
所有人臉上都是一模一樣癲狂的神情。
第045章反轉
葉箐着急找過來的時候,鍾明剛剛指揮馬修將沈爲年的房間恢復原樣。他抱着雙臂,確保房間裏的每個細節都完美還原之後,對馬修道:
“可以了。”
接着,他回頭看向葉箐:”怎麼了?“
葉箐兩頰有點紅,急促道:”下面好像有人打起來了!”
鍾明眨了眨眼睛,回頭向馬修道了聲謝,對葉箐道:“走,去看看。”
馬修剛搬完牀,摸了把額頭上的細汗,見狀伸手拉住鍾明:
“你去哪。”馬修皺眉道:“等會兒還要出門,別到處亂跑。”
鍾明頓住,看向他:“就去一下下。”
葉箐看着他們,有點疑惑。出門?鍾明要去哪?
馬修看着他,微微眯起眼睛,這幾天鍾明差遣他做這做那,估計是背地裏動了什麼小手腳。他放開鍾明的手臂,道:
“好吧,別弄得太晚。十點之前我們必須出發。”
鍾明點了點頭,跟着葉箐向走廊另一邊走去。
馬修看着他的背影,不放心,又囑咐道:“小心一點!不要離玩家太近!”
鍾明沒回頭,擡手朝他擺了擺,示意自己知道了。
馬修放下手,搖了搖頭,去做出門的準備了。
兩人一離開,葉箐好奇地問:“你們要出門?去哪?”
鍾明看向她:“我也不知道。”
葉箐聞言一凜,她成爲僕人沒多久,當玩家時的記憶還很鮮明,因此對大宅外面下意識地感到恐懼。
“不會出什麼事吧?”葉箐擔憂道:“誰跟你一起去?”
鍾明回答:“馬修,還有馮唐。”
聽到有馬修的名字,葉箐鬆了口氣。他對鍾明算得上是百依百順,應該不會出什麼大問題。
葉箐的注意力很快轉到了樓下的爭端上,他領着鍾明來到了樓梯的轉角處,從這個視角向下看,正好能看到兩層樓下被人團團圍住的沈爲年。
“他們不知道爲什麼吵起來了。”葉箐皺眉:“感覺要動手了,不會有什麼問題吧?”
鍾明站在欄杆旁,垂下眼:“唔。”
葉箐頓了頓,緩緩回頭,看着鍾明平靜的側臉:
“……等等。”葉箐道:“你爲什麼一副知道會發生什麼的表情?”
鍾明眨了眨眼睛,看向她:“沒有啊。”
葉箐:……
她看着靠在欄杆旁,垂眼看着樓下,眉眼間帶着些許興味的鐘明。幻視了一隻優雅的白毛波斯貓逮到了老鼠,因爲嫌髒不想親手弄死它,所以端坐在一旁呈旁觀狀,時不時用爪子撥弄一下半死不活的老鼠。
鍾明看着下方,逐漸變得越來越近的包圍圈:“我只是有點好奇他們能幹出什麼事。”
在他看來,以寸頭爲首的那羣人和沈爲年之間是某種畸形的共生關係。寸頭他們自然需要依靠沈爲年的道具作爲庇護,但同時,他們也是沈爲年用來震懾其他玩家以及保護自身安全的馬前卒。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以寸頭爲首的小團體也爲沈爲年提供了保護。所謂懷璧其罪,沈爲年作爲在整個玩家團體裏都非常有名的人民幣玩家,所有人都知道他身上有保命的道具。一方面,這能夠對玩家產生威懾,然而另一方面,是人就會有疏忽封時候,不知多少玩家在等着沈爲年露出破綻。
鍾明想知道把沈爲年和他的「兵」分開,會發生什麼事。
他看着站在沈爲年身後的一個人從背後抽出木棍,眨了眨眼,是「兵」會喫掉王嗎?
另一邊,沈爲年終於意識到了不對。他眉頭一跳,回過頭,緩緩掃過周圍幾個體育生的臉。“……怎麼?”
他勾了勾嘴角,視線回到寸頭身上:
“要造反?”寸頭嗤笑一聲,向右扭頭,脖頸發出咔嚓的一聲:“造不造反,還不是要看太子您嗎?”
他的右手上拿了一根不知從哪裏撿來的鐵棍,威脅般地向下一指:“這樣吧。”
寸頭向前兩步,盯着沈爲年:”我們也不要求多了,你身上的道具,分我們一半。我們就此一拍兩散。”
沈爲年睜大了眼睛,發出一聲短暫的冷笑。
如果沒有相應渠道,遊戲裏的道具就算你拿一百萬現金甩在桌子上,恐怕連個初級的都買不到。現在這羣銀行賬戶里加起來一百塊都不知道有沒有的人張口就要一半。
獅子大開口。
沈爲年頗爲意外地揚起眉,很意外這羣慫包居然會有這種膽量。
他的視線在四周的人臉上轉過一圈,挑了挑眉:“要是我就不給呢?”
寸頭臉色驟然陰沉,朝地上啐了一口,手上的鐵棒’砰’地一聲砸向欄杆:“那就別怪我們撕破臉了。”
寸頭表情猙獰。以往他們一直對沈爲年保有畏懼,但是經過昨天的絕望他們都豁出去了!他媽的,沈爲年除了有個位高權重的爹又有什麼?這裏不是現實,就算他們在遊戲裏把沈爲年弄死了,外面的人不能說什麼。
寸頭捏緊了鐵棒,盯着沈爲年道:”沈少爺,我們知道您神通廣大,但是雙拳難敵四手。”他扯起嘴角,眼神中充滿了惡意:”我們這些人賤命一條,死了也就死了。“”但是您不一樣啊,沈大少爺。就算你有再多道具,也不可能隨時防着所有人。”寸頭道:“讓我們幫您分擔一下’重擔’,不是正好嗎?”
沈爲年雙手揣在兜裏,看着逐漸朝自己收緊的包圍圈,臉上的表情漸漸淡下來。
接着,他低下頭,長長地嘆了口氣:“……跟你們這種人說話是真的費勁。”
在衆人虎視眈眈的注視下,沈爲年從兜裏掏出手機,’啪’地一下把手機解鎖:“你們不會真的以爲在遊戲裏我就不能拿你們怎麼樣了吧?”
他朝衆人示意自己亮起的手機屏幕,寸頭的視線落在上面,臉上驟然變色。
那是一片備忘錄。上面是他們的詳細信息,包括真實姓名,學校,身*份證號,住址,甚至父母以及其他家庭成員的詳細信息全都在冊。
寸頭心中一沉,瞳孔緊縮,下意識地想問沈爲年爲什麼有這些信息,但是還沒開口就知道這是個愚蠢的問題。
沈爲年對他笑了笑,收回手機,低頭道:“我這條短信發出去,你們全家就都完蛋了哦?”
他的語氣輕飄飄的,似乎完全沒覺得這是個多大的事。
’砰’的一聲,有人手上的木棍掉在了地上。寸頭猛地一顫,看過去,發現是那人臉色慘白,驚恐地看着沈爲年:
“……我、我。”他的嘴脣顫抖兩下,看向寸頭:“我姐怎麼辦?我媽呢?她還有病——”
寸頭臉頰一抽。心知大事不好。他現在必須說些什麼穩定軍心,然而就在他開口前,沈爲年輕巧的聲音傳來:
“是啊,怎麼辦呢?”
沈爲年勾起嘴角,他很年輕,臉上滿滿的膠原蛋白。由於從小在國外長大,身上還有股很迷惑人的爽朗氣質。笑起來的樣子稱得上一句陽光。
他這樣笑着,說出來的話卻讓人不寒而慄:
“你姐姐有基礎病。要是醫保出了問題就完蛋了吧?”沈爲年低頭一看:“哦、你媽需要換腎還在等腎*源,那她可等不到咯。”
那人頓時臉色慘白。
聞言,樓上的葉箐也變了臉色,對鍾明道:“天吶,他也太壞了。”
鍾明皺了皺眉頭。心道,沈爲年恐怕也不一定有影響整個醫療系統的能量,但是在現在的情況下說這種話,對於其他人來講一定是很大的心理壓力。
樓下,剛剛開口的人頓時臉色煞白。
其他人也跟着產生了動搖,寸頭看着衆人臉上的畏縮,心知大勢已去,他自己也有家人還在華國生活。見沈爲年一副無所畏懼,雲淡風輕的樣子,他臉色變了變,在心中幾番衡量之後,緩緩勾起了嘴角:
“……那什麼“寸頭手上一鬆,鐵棒掉在地上,他朝沈爲年舉起雙手:“遊戲裏面的事情,就不用波及家人了吧。”
沈爲年見狀,將視線從手機屏幕上收回來,朝寸頭挑了挑眉:“又不造反了?”
寸頭微微呼出一口氣,訕笑道:“哈哈、都好商量,好商量。”
他後退了半步,試圖與沈爲年講和:“我們彼此都不容易,您看,要不把那些符紙分我們一半?”
“這樣我們也不會晚上去打擾你了,兩全其美啊。”
從分掉所有道具的一半到共享符紙,寸頭自認已經做了很大的讓步。
然而沈爲年瞪大了眼睛,露出了彷彿聽到本世紀最大笑話的表情:
“我靠,你們不會真的以爲我還會繼續跟你們混在一起吧?”
寸頭猛地一愣。
什麼意思?他眉頭緊鎖,不認爲沈爲年會真的那麼蠢。不管他有多少道具,一個人在這個遊戲裏面就像是一塊明晃晃的豬肉。
沈爲年低頭,嗤笑一聲。接着,他突然擡腳走到了走廊邊。雙手握住欄杆,五指上的金屬戒指磕在欄杆上,發出清脆的響聲。他探出半個身體,向樓下道:
“喂、你們。”沈爲年朝樓下剛喫完早飯,正三三兩兩聚集在大堂裏的玩家大聲喊道:“誰想跟我組隊?”
聞言,樓下的大堂中驟然安靜。所有玩家都不約而同地擡起頭,看着沈爲年微笑着的臉,紛紛露出驚詫的神色。
沈爲年嫌自己不夠顯眼,伸出一隻腳踩在欄杆上,大半個身體都懸在空中,突然朝樓下舉起右手。
下一瞬,無數紙鈔如雨般落下。
綠色的鈔票飄在空中,數量之多花了好幾秒都還沒有完全落到一樓,大堂裏面站着的人驚呆了,目瞪口呆地看着紙鈔落下,幾乎覆蓋了整個一樓的地板。
“誰跟我組隊,每人10萬美金,日結。”
沈爲年微笑着說。接着,他像是想起了什麼,將雙手搭在欄杆上道:”哦,還有道具也可以共享,不過看我心情。“
他話音落下,紙鈔也差不多全部落到了一樓。在地板上堆積起來,像是一片閃爍着熒光的綠色草地。
沈爲年低頭,看了眼右腕上戴的綠水鬼,道:“從現在開始倒數十秒,先到者先得。”
他身後,寸頭已經完全驚呆了。連帶着其他體育生也僵在原地完全做不出反應。
而大堂中,衆人在同一個時間意識到,這是個絕佳的機會。沈爲年無疑是這一批最有潛力通關的玩家之一,之前,他身上的道具只會留給自己和周圍的小團體使用。現在則取代他們的完美時機。
只是,沈爲年也絕對不是什麼好的隊友。衆人看着沈爲年的笑臉,不寒而慄。十萬美金日結,也得有命活到出去花纔行。
誰有膽量跟這條毒蛇做隊友?
鍾明眼眸一暗。在這個遊戲裏,恐怕有這種膽量的人還不少。
視線掃過大堂裏的人,果然看到有人動了。
數秒後,兩個人跨上了樓梯,來到了沈爲年身後。鍾明垂眼看去,見其中一個是棕發的白種人。他對這個玩家也有印象,原因無他,實在是這個人太顯眼了。
先不說他接近兩米的身高,這個人還從頭到尾穿着一身全黑的長袍,胸口掛着一個十字架,是個牧師。
先不說其他的,鍾明眉頭緊鎖,現代社會還有牧師這件事就很奇怪。
另一人是個一身腱子肉,皮膚黝黑的東南亞人。笑起來時露出一排大白牙。總之看起來就很能打。
沈爲年看了看兩人,還算滿意。他從小在國外長大,別的不行,英語還算流利,伸手跟棕發男子握手:
“我是沈爲年,合作愉快。”
結果棕發男人一開口嘰裏咕嚕了一串德語。
沈爲年:……
他又轉頭去跟東南亞小夥握手,對方會說華語,對沈爲年點頭哈腰,說自己名叫’泰利’。
“好,那我們以後就是一隊了。”
沈爲年拍了拍兩人的肩膀,回頭看向已經完全僵住,臉色一片慘白的幾個體育生。神色嘲諷地勾了勾嘴角,所謂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他已經懶得去追究爲什麼這些人會突然發巔了。有了反心的狗,對他來說已經任何價值了。
沈爲年神情淡泊,側過頭看向樓下,朝大堂里正忙着撿錢的玩家們打了兩個響指:
“喂,看這邊。”
大堂裏的玩家被吸引注意,擡頭看向他。沈爲年懶懶地勾了勾嘴角,道:
“這就算是給你們辛苦費了。”他笑着地指了指呆立在原地的幾個體育生:“作爲回報,麻煩你們看到這幾個人不要手下留情,以後有什麼仇儘管找他們算賬。”
聞言,幾個體育生驟然瞳孔緊縮。
他們似是已經預料到了自己的結局,神情已經可以用「面無人色」來形容。
第046章小鎮
這句話也在樓下的玩家中引起了不小的騷動。
一個拿着大把鈔票,正在往口袋裏裝的玩家見狀長大了嘴,朝身邊站着的青年道:“金元,你報仇的時候到了啊。”
名叫金元的青年靠在牆角,看着正彎下腰大把撈錢的玩家,輕輕眨了眨眼。
他回過頭,朝玩家微微一笑:“沒事,我已經不介意了。”
玩家啞然,彎下腰,伸手抓了一大把鈔票,嘴裏嘟囔道:
“你這個人真是太好了。”玩家頗有些恨鐵不成鋼地看向他:“這樣在遊戲裏是活不久的,知不知道?”
金元似是知道自己的行爲顯得很懦弱,沒有反駁,垂下臉溫馴地笑了笑。溫和清雅的側臉讓人想起冬日中溫暖輕柔的陽光。
玩家中向他投去幾道或憐惜或同情的視線。
經過這幾天,玩家們都漸漸認識了這個可憐的韓國帥哥。對方的眼鏡被姓沈的那羣人踩碎了,還是個高度近視,每天都渾身是傷,眼神迷茫地在大宅裏晃盪,讓人想不注意到都很難。
對於這樣一個顯然活不久的帥哥,大家都抱有一分憐惜。沒什麼人會主動找他麻煩。
而現在,見他這麼善良,竟然不打算對曾經欺負過自己的人落井下石。感官頓時變得更好了。
另一邊,體育生們明白自己最後的生路已經被堵死。巨大的崩潰瞬間壓倒了他們,有人腿一軟,直接跪在了地上。
沈爲年抱着雙臂,居高臨下地欣賞他們臉上的表情。但說實在的,他從來就沒把這羣人看進在眼裏過,因此看他們崩潰也沒有多有趣。
他興致缺地收回視線,雙手揣進褲兜裏,轉身對聽得懂華文的泰利道:“走吧,喫飯去。”
東南亞小夥憨憨地點了點頭。
一大早就這麼一通折騰,沈爲年覺得有點困,走在樓梯上打了個哈切。然而就在這時,他彷彿注意到了什麼,突然擡頭向三樓的某處投去視線。
“!”
葉箐頓時被嚇得打了個冷戰,差點尖叫出聲,死死捂住了自己嘴巴。
“別怕。”鍾明按住她的肩膀,垂眼看着突然擡頭的沈爲年:“這裏是盲區,他看不到的。”
果然,沈爲年只淺淺看了一眼就收回了視線。他低下頭,似乎是有些疑惑地摸了摸自己的後腦,繼續往下,嘴裏哼着歌走到了大堂裏。
而同時,大堂地板上散落的紙鈔已經基本被撿完。玩家們一個接一個擡起頭,看向癱倒在走廊上的幾個體育生。
形式在此刻發生徹底的逆轉。
曾經的鬣狗變成了羊。而此時,新的獵人正在從樓下仰望着他們。
鍾明嘴角微微擰緊,收回視線,轉身離開。
·
爲了不引起注意,鍾明從後廚的樓梯走上三樓。
離和馬修約定好的十點還有半個小時。鍾明看了眼窗外,凌厲的北風吹過樹林,將枯枝上面僅剩幾片的枯葉吹得獵獵作響。
不知不覺,山谷中的天氣從深秋逐漸進入冬季。
看起來很冷,鍾明覺得自己需要加件衣服。
他回到自己的房間,壁爐中,木炭正溫暖地燃燒着,爲房間增添暖意。鍾明走到衣櫃前,來開門,見裏面除了日常穿的西裝外套之外,還掛着一件厚實的羊毛大衣,以及一條柔軟的圍巾。
鍾明的視線停在那件大衣上面。
他現在已經習慣房間裏時不時出現新的東西了。
那個公爵,正事不幹,小事一籮筐接一籮筐地做。
鍾明斂下眼,穿上那件外套,轉身下樓。
馬修等在門口,他穿着一件皮質夾克,抱着手臂靠在門框上。見鍾明從樓梯上走下來,他直起身,臉上出現一點笑容:
“快來。”
馬修朝他招手,鍾明看了他一眼,不緊不慢地走到他身側,往周圍看了一眼:
“馮唐呢?”
“他先去做準備了。”馬修道,視線落在鍾明被駝色圍巾遮住一半的臉,心中的憐愛涌出來,他微笑着道:“你穿這件衣服很好看。”
鍾明收回視線,道:“出發吧。”
外面的天氣和鍾明預料中一樣冷。馬修與鍾明一前一後地走在通往湖邊的小路上,清晨時分,大宅周圍的草地結了霜,隨着氣溫的升高,霜雪逐漸融化爲露珠,踩上去會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
鍾明安靜地跟在馬修後面,對方的身體擋住了大部分的涼風,他朝馬修的背影看去,發現對方背了很大的一個包。
馬修注意到他的視線,回過頭來:“怎麼了?”
白種人的皮膚比較薄,鍾明看着他被冷風吹得微紅的顴骨,問道:“爲什麼要揹包?”
馬修回答:“因爲有要買的東西啊。“
要買的東西?鍾明聞言,微微睜大了眼睛。如果可以買東西的話,說明他們去的地方至少是有商店的。
他們穿過黑色的森林,再次來到了那片灰色的湖泊旁。
鍾明微微穿了口氣,看向不遠處平靜的湖面。在深秋,湖水的顏色似乎更深了些。
正在他認真地觀察湖水的顏色時,湖水被什麼東西撥開的聲音傳來。鍾明擡眼望去,與一雙琥珀色的眼睛對上。
馮唐右手握着一根麻繩,正沿着湖邊朝他們走來。
麻繩的另一端連接着一條小船。木船漂浮在灰色的水面上,正被男人拉着向他們靠近。
明明天氣很冷,馮唐卻沒穿外套,襯衫被捲到了手腕處,露出肌肉堅實的小臂。和唯一露出來的臉都幾乎被圍巾包裹住的鐘明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鍾明看到那條船,才反應過來,他們要坐船渡過湖泊。
對啊,還有船。鍾明看着眼前的湖泊陷入深思,他之前怎麼就沒想到呢?第一次來到湖邊的時候,他還以爲這裏就是副本地圖的邊緣。
他有些出神。沒有注意到馮唐停留在自己身上停留的視線。
“馬修。”男人低啞的聲音突然響起:“你去把槳拿來。”
馬修點頭:“好。”
鍾明回過神,偏頭一看,馬修已經走遠了。他登時呆住,不明白爲什麼自己只是微微發了兩秒鐘的呆原地,這裏就只剩下他和馮唐了。
鍾明看着整低頭將麻繩拴在一個木樁上的馮唐,有些不自然地垂下眼。
氣氛沉滯下來。
鍾明聽着耳邊湖水緩慢波動的聲音,放緩了呼吸。在心裏期盼馬修趕緊回來。
幸好,馮唐看起來也沒有要和他搭話的意思,對方正在彎腰檢查船隻。不知道是不是因爲他那天的挑釁,鍾明察覺到馮唐周身的氣氛再次冷了下來。
這樣兩不相擾也挺好,鍾明垂着眼想到。
然而,下一瞬,男人低沉的聲音響起:“你的衣服是誰給的?“
鍾明愣了愣,擡起頭,見馮唐站在窗邊,看向他。男人面色很冷,朝他挑了挑眉:”又是公爵給的?“
鍾明莫名地從他的聲音中聽出些許嘲諷。他是個不到必要時刻都非常討厭與人正面相爭的人,於是沒回答,只是將自己的臉往圍巾裏藏了藏。
見他不答,馮唐的神情一瞬間比背後灰色的湖還要難看。
他眉頭緊鎖,濃黑的眉壓在眼睛上方,給人一種風雨欲來的壓迫感。
鍾明不知道自己哪裏又惹到了他,再次往後退了小半步。不巧,他正好踩到了一片枯葉,發出窸窣的響聲。
清脆的聲音在寂靜的湖畔旁格外明顯。
馮唐瞬間像是被他的動作刺激了,眉頭一皺,盯着鍾明上前一步。
鍾明被嚇了一跳,差點就想拔腿就跑,幸好這時馬修扛着船槳回來了。
馮唐腳步一頓,鍾明立即向右邁出半步,躲在了馬修身後。
馬修不知道他們之間的官司,他放下船槳,向馮唐道:“我們出發吧。”
馮唐收回腳,看了看只露出一片衣角的鐘明,臉上短暫地露出一絲冷笑。然而還沒等馬修看清楚,他便收回了視線,示意馬修上船。
於是,馬修拿着船槳上船。鍾明緊跟着他,一路上都感覺馮唐的視線粘在自己背上。
這艘小船並不大,船內有三根縱向的木板,馬修坐在船頭,馮唐坐在船尾,鍾明不可避免地坐在了兩個划船的人中間。
鍾明:……
總覺得,有點不妙。
隨着船槳對水流的推動,小舟逐漸泛遠。鍾明看向馬修,對方靠在船上,兩手握着船槳,俊美的臉上朝他露出一個溫柔的笑容:
“怎麼了?冷嗎?”
湖上的溫度比陸地上更低。鍾明將略凍紅的鼻尖埋在圍巾裏,搖了搖頭。
馬修嘴角啜着微笑,雖然手上在划船,但是視線一直停留在鍾明身上。鍾明斂下眼,同時感受到一股強烈的視線粘在自己背上。
他很想一直面對着對自己友善的馬修,但同時又不想背對馮唐。
鍾明只好微微側過身,看向遠處的風景。
灰色的湖水靜靜流淌,鍾明鼻間瀰漫着輕微的水腥味。鍾明看着遠處連綿的山脈隨着船隻的移動向後退去,山峯起伏凹凸的輪廓倒映在水面上,景色稱得上一句怡人。
鍾明垂下眼,看着拍檔在船身上的灰色湖水,微微俯下身,伸出手,朝湖水探去。
“等等、別碰!”
馬修的聲音傳來。同時,一隻手攥住了鍾明的手腕。
鍾明微微睜大眼睛,側過頭,與馮唐充滿怒氣的眼睛對上。
“你是不是想死?”
馮唐似是在慌亂中猛地撲上來的,船槳被他凌亂地丟在了身後,因爲動作太大船艙內都濺上了些許水漬。
他握住鍾明鍾明的右手非常用力,盯着青年驚訝的臉,咬牙道:“他媽的,信不信老子把手給你綁起來?!”
鍾明瞪大了眼睛,略微喫痛,眉頭皺了皺:“……放開我、好痛。”
馮唐哪裏是會放手的人,他不僅不放,還靠近了些。然而下一瞬,鍾明突然擡起眼,埋怨般地說:“而且,你又沒告訴我水不能碰。”
他抽了抽自己的手,發現抽不動,低下頭,聲音好像有點委屈:“你們不告訴我,我怎麼知道不能碰?”
馮唐驟然愣住,眼中倒映出青年白皙的側臉,下意識地鬆開了手。鍾明’唰’地一下收回自己的手,立刻離馮唐遠了些,低頭揉了揉自己的手腕——那裏已經泛起了紅色。
馬修見狀,立即皺起眉,擡眼看向馮唐,不明白對方爲什麼這麼急躁。他看去,卻發現馮唐神情怔愣,甚至有點疑惑。
鍾明自顧自地揉着自己的手腕。
下一瞬,他聽見馮唐的聲音:“……你什麼都不記得了?”
鍾明心中一凜,擡起頭,臉上卻是疑惑的表情:“什麼?”
馮唐定定地看着他,皺眉道:“這片湖的事情,你一點也不記得了?”
鍾明的睫毛微微一動,神情上沒有露出絲毫破綻,疑惑道:“你到底在說什麼?”
馮唐看着他,片刻後,低下頭,手指撓了撓額角:“……忘了也好。”
鍾明捕捉到了他低微聲音的最後幾個字。
馮唐擡起頭,周身的氣勢弱下去很多,他輕咳了聲,道:“總之,不要亂碰水。好好呆着。”
鍾明抿了抿嘴,扭過頭,不是很想理他。
馮唐頓時露出被噎住的表情。馬修見狀,挑了挑眉。三人一時氣氛有些微妙。
鍾明側過頭,望着遠處的風景,靜靜地思考。確認那個記憶中將他從灰湖裏背上岸的人就是馮唐。目前看來,對方是除開公爵唯一一個知道自己身世的人。
而且,馮唐看起來嘴很鬆。
雖然很討厭,但是鍾明還是在心裏默默把馮唐的名字往上移了一個名次。
半小時後,湖畔的輪廓逐漸清晰,連綿的山脈之下,有城市模糊的輪廓緩緩浮現。鍾明微微睜大眼睛,看着他們的船隻緩緩停泊在一處港口。
這是一座頗爲繁華的小城。鱗次櫛比的低矮建築上粉刷了鮮豔的色彩,靜靜佇立在雪山腳下,期間的石板路上走着行色匆匆的路人。路邊的麪包店的烤爐中散發出橙黃色的光芒,氤氳的整齊在空中瀰漫開來。燻肉店外掛着一大塊色澤誘人的醃火腿,整個小鎮充滿了生活氣息。
鍾明看向那些行人,見他們全都作古歐洲打扮,女人穿着長裙,頭上包着頭巾,男人穿襯衫和長褲,鍾明甚至還看到了一個拿着巨大煙斗的老爺爺。
他看着眼前彷彿一些歐洲旅遊小鎮般的景色,有些怔愣。
難道這個小鎮也是副本的一部分?鍾明微不可查地皺起眉。視線掃過眼前的面積客觀的小鎮,沒有船的話,玩家根本沒辦法繞過湖泊抵達這裏。而且據李逸之所說,玩家大多根本到不了灰湖,就會死在森林裏。
爲了他們構造這一整個小鎮真的合理嗎?
鍾明心中充滿了疑惑。
這時,馬修的聲音響起:“鍾明。”
鍾明回過神,見馬修站在碼頭上,朝他伸出手:“你在想什麼?叫了好多次都不答應。”
鍾明回過神,看向他:“……沒什麼。”
他伸出手,剛想搭上馬修的手,突然被人從身後被握住了腰。
馮唐將他舉到碼頭上,放開手,嘴裏’嘖’了一聲,硬從他身邊擠到碼頭上:“磨磨唧唧的,煩的要死。”
鍾明被他擠地一個趔趄,瞪大了眼睛,真的很無語。他看着馮唐的背影,撇了撇嘴。
就在這時,一個抱着竹筐的夫人路過,正好看見了三人,露出驚訝的表情:“馬修,馮。”她和善地朝兩人笑了笑,接着看向鍾明:“公爵大人那裏有新的僕人了嗎?”
“是的,夫人。”
馬修朝她笑了笑。將鍾明拉到身邊:“他是我們新的夥伴。”
那婦人點了點頭,道:“真是罕見啊,你們已經很久沒有招新人了吧。真是個漂亮的——”
她的視線向下,在鍾明的長褲上略微疑惑地一頓,又擡頭看了看鐘明的臉,思索了一會兒,終於下定結論:
“是位小姐吧,結婚了嗎?”
鍾明:……
第047章買賣
鍾明噎住。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衣服——他確實穿的是男裝。到底爲什麼還會被認成女孩子?
馬修在他身邊發出一聲低笑。向婦人解釋道:“不,他是新的男僕。”
婦人顯然沒想到自己居然看差了眼,尷尬地說’啊原來是這樣啊’,便訕笑着走了。
鍾明跟在馬修身後,有點氣悶。他們沿着路上,朝市場的方向走去,半響後,鍾明突然道:“是不是我的頭髮太長了?”
自從到這個遊戲裏面,鍾明就沒剪過頭髮。剛開始還在肩膀處的頭髮現在已經長到了背脊處。風一吹,前面的頭髮就會糊住整張臉。就算紮起來,髮尾也會掃到肩頭。會被認成女孩子也許是因爲頭髮太長的原因。
鍾明擡眼朝四周看去:“這附近有理髮店嗎,要不我去把頭髮剪了?”
聞言,馬修猛然回過頭,視線落在鍾明身上。他其實很喜歡對方長頭髮的樣子,但是不知道是否該干預鍾明的決定,猶豫了一下。
就在這時,馮唐的聲音插進來:“沒有。”
鍾明看向他。馮唐重複了一遍:“沒有理髮店。”
語氣肯定而不容置疑。鍾明聞言,斂下眼,很快放棄了:“好吧。那算了。”
馬修暗中鬆了口氣。同時看了馮唐一眼。他之前以爲,馮唐對鍾明態度惡劣,是因爲看不慣這一類體型瘦小,長相比較清秀的男性,畢竟他本人是個雄性氣質上絕對的Alpha。
但是現在看來,事情似乎並不是這樣。
三人穿過港口,來到商業活動最爲集中的集市。鍾明看着馬修熟練地跟商販討價還價,採購了一些大宅內需要替換的零件和器材,還有一些紡織物品。馮唐走到陰影處,正靠着牆邊抽菸,鍾明站在馬修身後,視線在整個集市上轉過一圈,突然注意到了什麼,眉尾一顫。
集市上一家賣魚的都沒有。
鍾明暗中抽了口氣。感到一股寒氣從腳心竄上。
明明這個小鎮緊挨着灰湖。但不論在港口上,還是集市裏,都沒有任何一個賣水產的商家。
這大概只有一個可能的解釋,那就是湖裏根本沒有魚。
鍾明眉尾微微顫動。卻在馬修回頭的時候,迅速整理好了臉上的表情。
馬修將裝滿的包背到肩上,對鍾明道:“東西都買好了,走吧。”
鍾明問:“去哪?”
馬修背好包,朝他微笑:“你想去哪?”
他說:“今天主要是陪你出來玩,你想去哪就去哪。”
鍾明聞言,低頭想了想,道:“……那就隨便走走吧。”
他想看看這個湖畔的小鎮上到底有些什麼。
馬修對陪鍾明逛街這件事接受良好,點頭道:”好。“
接着,他轉頭看向馮唐:“馮,你要跟我們一起去嗎?還是找個地方等着。”
他不覺得馮唐是有這個耐心的人。港口周圍有幾家酒館,往常來這邊採購東西,馮唐都會在那邊等着。
然而,這次卻不一樣。
馮唐靠在牆上,隨手將香菸按滅在牆上。擡腳跟了上來。
馬修眉頭一皺。有點驚訝,看馮唐的眼神不禁變了變
幸好,鍾明一看到馮唐過來就會向他靠近,像個粘人的小甜糕。馬修非常受用。
於是這個隊伍就變成了鍾明僅僅跟在落後馬修半步的地方,而馮唐一個人溜溜達達地走在隊伍最後方。像只放哨的孤狼。
馬修走在前面,側過視線,見鍾明走在自己身邊,視線他烏黑絲滑的發頂滑下,看到了他垂在身邊的手,心尖發癢,想伸手握住他的指尖。
然而這時,鍾明突然道:“我想去看看那家店。”
馬修嚇了一跳。收起賊心,順着鍾明指着的方向看去,見那是一件賣肉的店。一個膘肥體壯的屠夫正站在門口,一手拿着刀,右手提着豬肉正往鐵鉤上掛,
馬修皺起眉:“那有什麼好看的?”
他看着屠夫將一盆血水潑在地上,嫌惡地說:“別去,等會兒把你的鞋弄髒了。”
鍾明也沒說話,只是看着馬修。
片刻後,馬修敗下陣來,只好帶着他去肉鋪前看屠夫殺豬。
鍾明站在店鋪前,看着屠夫舉起長刀,衝着案板砍下,肉豬的右前蹄應聲被砍下。
鍾明見他砍的真的是豬,鬆了口氣。轉頭向馬修問道:“這些豬是從哪來的?”
馬修聞言愣了愣,道:“應該是周圍農場裏面的吧。“
鍾明問:“周圍還有農場?”
“當然。”馬修失笑,向鍾明道:“要不你以爲我們每天喫的肉都是從哪來的?”
鍾明心中暗暗驚訝。他確實沒想到周圍居然還有農場,這個地圖未免也太大了點。
他接着問道:“農場在哪?”
馬修指向山脈的另外一側:“那邊有幾個,再往前也有。”他對鍾明微笑:“我家也有農場。”
鍾明驚訝,問道:“你家?你家在哪裏?”
馬修看着他,眼神柔和:“我家從這裏坐車要兩三天呢。”他想起家鄉,俊美的臉上洋溢笑意:”我家養羊,也養牛,還有葡萄園——“
鍾明聽得出神,心想這裏的僕人設定未免也太完整了。如果真如馬修所說,他的家鄉在兩三天車程以外的地方,那這個副本的地圖簡直就像一個國家那麼大。
鍾明正想得出神,馮唐的聲音突然響起:“還逛不逛?”
他站在兩人身後,冷聲道:“要逛就快點走。”
馬修循聲看來,皺了皺眉,閉上嘴,表情微微變冷。
馬修偏頭對他道:“走吧。”
鍾明點點頭,正要離開的時候,卻突然在餘光裏看見那屠夫拿着砍下的豬腳,就要往旁邊的臭水溝裏扔。
鍾明猛地回頭:“等等!”
手下留豬蹄!
也許是因爲從小在修道院裏物資拮据,鍾明特別見不得浪費食物,更別用說是隨便一做就會軟軟的很美味的豬蹄。
於是,三分鐘後,馬修的揹包裏多出了五六隻碩大的豬蹄,還有本來要被丟到的內臟。
馬修:……
他側頭,看向眼角眉梢微微透出愉悅的鐘明,很認真很仔細地想了想,不覺得有人會剋扣鍾明的伙食。
難不成真有什麼怪癖?
馬修沉默了一會兒。心想,總比收集人手要好。於是默默把話嚥了回去。
馮唐站在後面,看着鍾明伸手接過屠夫遞來的豬蹄,眉毛都快挑到鬢角上去了。
“我還是第一次遇到這麼奇怪的客人”屠夫將一大袋豬蹄遞給鍾明:“你是公爵那的僕人?”
鍾明點頭,看着豬蹄,想着一半拿來燉,一半涼拌。屠夫見他這麼寶貝這些東西,覺得好笑:
“公爵大人不像會剋扣你喫穿的人。”屠夫道:“你們那兒已經很久都沒招人了吧,好像有一百多年——”
鍾明聽到了什麼,詫異地擡起頭。
馬修猝然出聲:“老闆。”
他的語氣沉的有點嚇人。屠夫這才反應過來自己說錯話,閉上嘴,神情有些訕訕地看了馬修一眼,轉身往後廚走了。
鍾明站在原地。有點不確定自己剛纔聽到了什麼。
馬修伸手拿走他手上的豬蹄,低頭道:“走吧。”
鍾明擡眼看到他的神情,乖順地點了點頭,跟在馬修身後離開了肉鋪。
他們逐漸遠離了集市,越往離開港口的方向走,販賣蔬菜肉類等生鮮類的商鋪減少,走入居民區,整齊的白色石塊鋪成的小路旁,小鎮的建築整潔而精緻。鍾明擡起頭,見小洋樓二層的露臺上簇擁着種滿了黃色的小雛菊,花瓣在風中微微顫動,傳來陣陣香氣。
一些居民樓的一層開着商鋪。鍾明路過其中一間,見透明的櫥窗裏放着一件繁複華麗至極的長裙。
馬修的聲音傳來:“想進去看看嗎?”
鍾明回頭看他,見他的神情頗有些興致勃勃。
鍾明:……並不是很想進去。
最終,他還是被馬修半推着帶了進去。
衣物洗滌劑輕柔的香氣撲面而來,進入店內後,光線暗下些許。鍾明朝四周看去,這是間女裝店,衣架上面掛着布料輕柔的長裙,有些是蕾絲的,另外一些上面綴着圓潤閃亮的珍珠,非常好看。
但是一看就很貴,鍾明心想。
他看到了一條粉色的長裙,覺得也許會適合葉箐,上前拉起來一看,便見價表上寫着一大串零。
這是什麼,歐元?
鍾明皺起眉頭,下意識地湊近,發現不管什麼貨幣這條裙子都貴的驚人,
馬修走過來道:“你想要,我給你買吧?”
鍾明轉過頭,放下了裙子:“……我不想要。”
不管怎麼說,一條裙子賣這麼貴也太離譜了。而且他並沒有穿裙子的癖好。
馬修露出有點失望的表情,配上他金色的頭髮,像只失落的金毛犬。
鍾明沒管他,斂下眼,將裙子放了回去。
馬修不太想放棄,轉過身,一件一件撥開衣架上的裙子,用自己的眼光選出了自己認爲最適合鍾明的一條。轉過頭,剛想讓鍾明去試試,便見他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走到了店鋪深處。
這間小店面積不大,但縱深很長。店鋪的最深處,垂着兩扇絲絨的簾子。看不清裏面有什麼。
鍾明撩開窗簾,見裏面一個穿着雍容華貴的店主人坐在矮凳上,正在抽水煙。粉紅的煙霧從她的煙筒裏飄出,將整個空間變得模糊而夢幻。
她旁邊放着一張小桌,深藍色的絲絨桌布上放着一些亮晶晶的東西。
鍾明擡起眼,見小桌上支着一張木板,上面寫着「Vintage」。
鍾明上前,垂下眼,見小桌上放着些精緻的小首飾,有紅寶石的耳環,圓潤光潔的珍珠項鍊——鍾明移過視線,在看到某樣東西的時候突然頓住。
那是一隻胸針。
它由兩個彎曲的金屬片組成,上面鑲着珍珠,呈雙C狀。
鍾明一愣。這個品牌應該是個人就認識。
香奈兒是什麼時候開始生產胸針的?鍾明心中感到些許怪異。他移開視線,緊接着便在胸針旁邊看到了一隻電子錶。
鍾明看着錶盤上被啃了一口的蘋果,瞪大了眼睛。
“要買嗎?”店主人朝他搭話:“如果想要,我可以給你打折。“
好幾秒後,鍾明才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問道:”……這些,是從哪裏來的?“
店主人吸了口水煙,道:“能從哪來,肯定是從湖裏撈上來的啊。”
鍾明猛地愣住。
就在這是,背後傳來腳步聲。
鍾明立即轉過身跨出去,將身後的兩扇窗簾拉攏。
馮唐站在他面前,琥珀色的眼睛在他臉上頓了一下,接着擡起,看向他身後的窗簾。
鍾明斂下眸,背後的手緊緊扯住窗簾,讓布料不能晃動。
“走吧。”他對馮唐說:“後面是試衣間。“
馮唐收回視線,低頭看了他一眼,接着轉過身,朝外走去。
鍾明微微鬆了口氣,緩緩鬆開手,回頭看了緊閉的簾子一眼,才擡腳跟上。正當他們走到門口時,馮唐回過頭,朝他看了一眼,道:
“準備回去了。”
鍾明一愣,擡起頭,這才發現天邊已經逐漸漫出了黃昏橙紅的色彩。
接着,一隻牛皮紙袋被塞到了他手裏。
完全沒有給他反應的機會。鍾明愣了愣,低頭看向牛皮紙袋,發現裏面整齊疊放着一條深藍色的裙裝。從款式上來說比較保守,但是腰部的位置卻綴了一連串的珍珠。
從某種程度上來講,馮唐的偏好真的很明顯。
鍾明:……
有點,不爽。
他們身後,馬修跟着走出來,見狀動作一頓。早說他也直接買來了。馬修低頭,手指撓了撓額角,想着要不要現在回去把那條白色的買下來。
然而,就在這時。鍾明突然眯了眯眼睛。
他看着手裏的牛皮紙袋,緩緩擡起頭:“你們爲什麼有錢?”
馬修擡起頭,回答道:“嗯?我們有工資啊。”
鍾明擡起眼:”那爲什麼我沒有?“
馬修驟然愣住。馮唐拿煙的動作一頓。他們不約而同地回過頭,看向鍾明。
只見他小臉冰白,眉頭緊鎖,眼眸一片深沉。
“我爲什麼沒有?”
鍾明又重複了一遍。
馬修馮唐:……
在粉紅色的黃昏佈滿整個天空之時,三人從港口上船,氣氛格外沉默。這次,一前一後兩個人沒人敢惹鍾明,就連馮唐都把自己高大的身軀不着痕跡地放低了些。
鍾明坐在中間,將下巴擱在手臂上,看着湖面一言不發。
馬修英俊的臉上透着幾分緊張,雙手划着槳,時不時瞥向鍾明。
話說回來,僕人工資這件事也不歸他們管。瑪麗夫人和陶這兩個人一定有個忘了,或者是兩個人都忘了。畢竟住在大宅裏面根本沒有用錢的地方。
但是鍾明顯然很生氣。
馬修嚥了口唾沫,極爲小心地說:“……要不,你回去問問公爵?”
鍾明抿着脣,留給他一個冷淡的側臉。馬修不敢說話了。
然而聽見他的話,一直側頭往遠處看的馮唐突然回過頭,眉頭下壓:“你跟公爵很熟?”
他的語氣上揚。似乎對於鍾明和公爵的關係很疑惑。
鍾明還在生氣,沒主意到他的表情。也沒回答。於是馮唐看向馬修。
馬修回答道:“公爵大人確實對鍾明比較照顧,也許是因爲他是新人的原因吧。”
馮唐眯起眼睛。視線在鍾明身上轉過一圈,半信半疑地收了回來。
兩人繼續沉默着划船。
在天空徹底暗下之前,小船穿過湖面上微微泛起了迷霧,逐漸能夠看到湖畔黑色的森林。隨着日光消失,氣溫也逐漸低了下來。鍾明微微呼出一口氣,看着面前的白霧,將目光投向對岸。
隨着船隻離湖畔越來越近,鍾明突然看見了一個模糊的身影。
公爵站在樹下,黃昏橙紅的光從樹葉的間隙中投下,照在他蒼白的臉上。
彷彿是注意到了鍾明的視線,他擡起頭朝船隻揮了揮手,嘴角勾出微笑。
第048章冷意
黃昏將整片森林染成了金色。
公爵站在樹下,等待着船舶靠岸。
馬修略有點驚訝,但想起上次也是公爵出來找的鐘明,雖然覺得有點怪,但沒有多想:“公爵大人竟然來了,我們劃快一點。”
他對公爵還是很尊重的。
然而另一邊,馮唐看着對岸,彷彿沒聽到他的話,握着船槳不動。馬修皺眉,疑惑道:“馮?”
馮唐猛地回過神,轉過視線,看向鍾明。
鍾明剛剛還在生悶氣,在看到湖畔的佇立的身影后,很明顯地一愣。馮唐盯着他的臉,視野中鍾明的微表情被無限放大,他看到青年抿住嘴角,濃密的睫毛如蝶翼般微微顫動,接着垂下了眼簾。
馮唐看見他眼尾的一抹薄紅。
他的臉色瞬間沉了下來。握着船槳的雙手曝出青筋。
馬修不經意間看到了他的神情,嚇了一跳,眉頭緊緊皺起,心想這祖宗又在發什麼瘋?
雖然馮唐以前也挺瘋的(特別是面對玩家的時候),但也沒有現在這麼喜怒無常。
鍾明不受外界干擾,自顧自地把臉埋在圍巾裏。
過了好一會兒,馮唐的手才緩緩鬆開,再次開始划船。
小舟緩慢地靠近湖畔。
隨着距離的拉近,男人的面孔逐漸變得清晰。他表情柔和,脣角牽出一點笑紋,雖然微笑的弧度不大,黑色的眼睛裏卻盛滿了笑意。讓人一看就知道他心情很好。
水波在湖面上劃開,船隻的尖頭碰到鋪滿落葉的湖畔,小船停了下來。
馬修率先下船,朝男人頷首:“公爵大人。”
“嗯。”公爵淡淡道:“今天麻煩你了。”
馬修退到一邊。看着公爵上前幾步,朝正往船下走的鐘明伸出手。
他不是伸出一隻手,而是兩條手臂都伸出去,手掌向上。
姿勢有點像是對小朋友說’沒關係,跳下來我接住你’的家長。
鍾明見狀,略微一頓。看了公爵一眼。
接着,馬修看見他緩緩伸雙手,放在了男人攤開的手心上。公爵立刻握住他的手,將鍾明牽下船。
鍾明的腳踩在厚厚的枯樹葉上,發出一點清脆的窸窣聲,
“玩得開心嗎?”
公爵微笑着,握住他的手,略微俯身,帶着薄繭的手掌將他的手指完全包裹住,他溫柔地問:“怎麼手這麼涼?冷不冷?”
鍾明看着男人側頰微微陷下的酒窩,恍惚了一瞬。內心的某一處突然微微一動。
他突然意識到,自己一直在期待有這樣一個人在門口等待着他回家,從遠處就開始一連聲叫他的名字。看到他臉上便浮現微笑。
鍾明察覺到自己的動搖,抿了抿脣:“……我不冷。”
“是嗎。”
公爵道,卻依舊握着他的手。
馬修看着兩人,見片刻後,公爵鬆開了鍾明的手,後者立刻將手背到了身後。公爵看見他的動作,笑了笑,右頰上的酒窩完全顯現了起來。
馬修感到一絲怪異。他好像漏掉了什麼東西。
然而,還沒等他捕捉到那一閃而過的靈感,耳邊突然傳來一聲巨響。
他循聲望去,發現馮唐將船槳摔在地上,神情怒不可遏。突然大步朝公爵的方向走去:“你他媽——”
馬修震驚地看着馮唐停在離公爵兩步遠的地方,他全身的肌肉繃緊,像只被激怒的野獸,看了驚訝的鐘明一眼,接着視線回到公爵臉上,像是忍耐到了極點,從牙關裏擠出幾個字:
“你跟他,嗯?”
公爵臉上的笑容淡下來。他甚至沒有正眼看馮唐,而是低下頭,從兜裏掏出了一副手套。
馮唐見他將那副柔軟的毛織手套戴在鍾明手上,在極度的憤怒下,臉頰剋制不住地抽動了一下。他盯着公爵的側臉,一字一句道:
“你是不是忘了我們約定過什麼?”
公爵將兩隻手套都給鍾明戴好,才擡起頭,看向馮唐:
“什麼?”
馮唐看着公爵平靜到不露絲毫破綻的臉,瞪大了眼睛,被氣得想發笑:
“我靠。”他擡起手扶住額角:“你他的不要臉是吧。”
鍾明聽着他粗魯的用詞,皺起眉頭。不知道馮唐怎麼又突然發瘋。
接着,公爵轉過身,擋住了他的視線。鍾明聽到男人平靜的聲音:“要發瘋到別的地方去發。”
公爵背對着他。鍾明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卻見馮唐神情一滯,周身的氣氛驟然從氣憤變爲警惕,他寬闊的肩膀略微內扣,整個身體前傾,像是野獸面對比自己強大許多倍的敵人時擺出的防禦姿勢。
公爵卻依舊挺拔地站着,甚至聲音裏都聽不出什麼憤怒的成分:“如果你記得約定,就該知道不在他面前亂說話。”
他語氣淡然。鍾明腦中卻下意識地接上了什麼『要不就拔了你的舌頭』等類似的影視劇臺詞。
聞言,馮唐一頓,接着看向鍾明。
鍾明由此確認了,公爵話裏的’他’指的是自己。
有什麼話不能在他面前說?不管是什麼話,馮唐顯然把他們嚥了回去。他直起身,濃眉壓着眼睛,神情依舊充滿敵意。但公爵似乎無意再跟他對話,他轉過身,擡手輕輕攏住鍾明的肩:
“走吧。”
鍾明被他帶着,轉過身。依舊感覺身後馮唐強烈的視線粘在自己背上。
他們轉身走入森林,將馬修與馮唐扔在腦後。
季節進入深秋,森林裏樹從濃郁的綠色掉成了枯枝,黑色的土壤上鋪滿了枯葉。踩在上面輕飄飄的,鍾明聽見腳下傳來枯葉被踩成碎片的窸窣聲。
鍾明擡起頭,看向公爵重新柔和下來的側臉。
“……我們要去哪?”
公爵回過頭,朝他笑了笑,自然地說:“回家。”
鍾明愣了愣,接着小聲道:“爲什麼不從之前的路回去。”
“稍微繞遠一點。”公爵道:“我知道一條風景更好的路。”
鍾明覺得男人有故意的成分。他在心中衡量了一下,想起馮唐憤怒的臉,最終天平還是傾向了公爵。
買的東西全都在馬修那,鍾明身上沒有負重,散一下步也不是不行。
於是他沒有反駁,默默地跟在公爵身後小半步的位置。
濃郁的黃昏在他們身後緩緩降落。
眼前的一切都被染成了略深的橙紅色。色彩是暖的,氣溫卻很冷,鍾明擡頭,看向天際邊黃昏照在山脈頂端終年不化的積雪上,感覺快要下雪了。
身邊,公爵向他伸出手,這是示意他牽住的意思。
鍾明抿了抿脣,沒理他。
公爵等了一會兒,沒感覺到輕軟的觸感,轉過頭看向他:“怎麼了?”
鍾明擡起眼,定定看了他一會兒,道:“爲什麼不給我工資?”
公爵還以爲他要問剛剛自己和馮唐的爭執,結結實實地愣住了。停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鍾明在說什麼。
鍾明斂下眼,睫毛顫了顫:“你不給我工資……出去玩連買東西的錢都沒有。”
公爵徹徹底底的僵住。濃密的睫毛斂下,遮住半邊漆黑的瞳孔,其中倒映出鍾明略微低垂的臉,那張始終平靜的臉上第一次出現了近似無措的表情。
老古董公爵不知道怎麼形容現在自己的心情。
拿更現代的話來說——就是晚上夢到都得爬起來抽自己兩耳光。
鍾明低着頭,聽到了窸窸窣窣的聲音。好像是什麼東西正在急切的涌動着。他垂下眼,發現地面上出現了觸角長條形狀的陰影。
片刻後,一個白色的小布袋子被放在了他的手心上。
鍾明擡起眼,看了眼布袋,略微頓了頓,接着擡起手,將布袋口的繩子抽開。
金色的光照在鍾明的眼瞼上。他定眼一看,發現布袋裏是數十個圓形金幣,中間刻着一隻怒髮衝冠的獅頭,下方環繞着玫瑰的荊棘。看不出是什麼年代的金幣,但顯然已經不再流通了。
但金是貨真價實的。沉甸甸地墜在他手心。
“對不起。”公爵略微低沉的聲音傳來:“我現在身上只有這個。”
鍾明眉尾一跳。心裏估算了一下這些金子得值多少錢。按照市價一個金鐲子就要一兩萬,這些金幣每個都那麼大,有這麼多——
“咳。”鍾明輕咳了一聲,將小布袋的口紮好,放進了自己的口袋裏。低頭道:“沒關係。”
公爵垂眼看着他,還是有點內疚,握了握右手,腦中浮現起被他丟在漫長記憶角落的信息。他有一些寶石,還有一些家族傳下來的名貴首飾。其中有一條藍寶石項鍊,應該被他放在了書房中的某處。
公爵想了許多,唯獨沒想到紙幣。當然這也不能怪他,畢竟他已經許多年沒有使用貨幣的需求、
鍾明卻已經被哄好了。
雖然記不太清楚,但是鍾明感覺靠自己以前的大學學歷出來工作是掙不到這麼多金子的。
他斂下神情,心中陽光明媚,主動牽住了男人垂在身邊的手。”走吧。”
公爵驟然感到手上柔軟的觸感,驟然回過神,見鍾明神情柔和,朝他的方向靠了靠。
再進一點就像是依偎在他身邊了。
公爵微微一頓。突然間明白了什麼。
好像找到的另一個哄人開心的方法。
兩人一直在湖畔閒逛,直到黃昏從橙紅變成淺淡的粉色,後來帶上點紫,到了最後變成深沉的黑色。鍾明走到一半逛累了,被公爵帶着坐在了一座小山坡上,他所言不虛,從那座不高的山坡看去,正好能從兩顆樹木之間看到遠處雪山倒映在湖面上。景色美得如同那些從國外寄回來的明信片。
隨着天色逐漸變得暗淡,鍾明生出睡意。
他手臂環抱着自己的膝蓋,鼻間是晚風中冰雪凌冽的氣息,他看着天際邊的繁星,眼皮逐漸變得沉重。後來,他似乎好像還靠在了公爵的肩膀上。
鍾明不解的最終他是怎麼回到大宅的。又是怎麼回到自己的房間的。
等他再次醒來,時間已經是第二天清晨。
這次,鍾明對身上的睡衣適應良好,已經學會不去想到底是誰換的衣服這件事。
不知是不是因爲前一天走了很多路的關係,這晚鐘明睡得尤其好。一個夢也沒做,直接整覺睡到第二天天明。
第二天醒來,他整個人神清氣爽。前一天的疲勞似乎都一掃而空。
鍾明輕輕吸了口氣,下牀跑到衣櫃前,把被他藏在衣櫃最深處的小布袋拿出來,又把裏面的金幣數了一遍。
美滋滋。
鍾明彎了彎眼睛,起身伸了個懶腰,穿上衣服,看了眼時間發現還早,準備出去散散步。
因爲上次在倉庫那邊撞倒了沈爲年等人,鍾明換了條路散步,從大宅東側的出口出去,朝雪山的方向走去。鍾明是個喜歡低頭走路的人,他看着腳下深棕色的土路,明顯感覺土壤的觸感比之前堅硬,像是水分都被冷風吹乾了。
氣溫好像比前一天又低了些。
鍾明將雙手揣在兜裏,沿着小路靜靜地走着。
然而,就在他穿過樹林時,一個黑影突然出現在了視野中。
鍾明猛地停止腳步。看着不遠處的兩隻腳,驟然愣住。
接着,他順着那兩隻穿着球鞋的腳向上看。
四具屍體背對着他,整齊排列着,掛在了樹枝上。
他們脖子上套着麻繩,另一端系在樹枝上,四肢低垂,隨着冷風輕輕晃動,如同旁邊欲掉未掉的枯葉。
鍾明的瞳孔猛地縮緊。
他看着樹上晃盪的屍體,他們還穿着校服,背後寫着某體育學院的名字。
昨天沈爲年放出話,今天這些玩家就已經死了。屍體還被掛在了這麼顯眼的地方。像是泄憤,又像是某種示威。
鍾明的額角泌出些許冷汗,久久不能回神。
然而,就在這時,他的視野中突然捕捉到了一個身影。
鍾明隨着掛着屍體的枝丫移過視線,發現一個人正抱住那顆樹粗壯的樹幹,看起來正在試圖向上爬。但他似乎並不擅長爬樹,動作十分笨拙,每次爬上去一段就會立刻踩滑掉下來。而且,他似乎受了傷,右手挽到手肘處的衣袖下露出被繃帶包裹的小臂。
動作間,鍾明看見了他潔白的側臉。
是那個韓國人。
第049章初雪
鍾明看到他,眉尾微微一顫。
許久不見,他被沈爲文等人打出來的傷已經好了個七七八八。側臉上的劃痕已經大部分癒合,只留下淺淺的紅痕。其餘青紫的挫傷也已經癒合,只剩下眼角一點淺淺的青色。
他的眼睛微眯着,視線依舊很朦朧。似乎是因爲高度近視沒有注意到鍾明的到來。
青年伸出結束的手臂,環住樹幹上。他擡起腳,白色的球鞋踩在樹上,試圖在一樹皮的凹陷處借力。鍾明看見他手臂上的肌肉繃緊,撐起身,在快要爬上樹時卻腳下一滑,背朝下摔倒在了地上。
隨着’砰’的一聲,鍾明看見草地裏揚起灰塵。
“呃——”
青年喫痛的聲音傳來。像是摔痛了,好一會兒後,他才緩緩從地上爬起來。鍾明見他盤起腿,坐在草地上,仰頭看向空中高懸的樹枝,擡手撓了撓後腦,似乎沒轍了。
等到這個時候,鍾明纔開口:“你在這裏幹什麼?”
驟然聽到另一個人的聲音,青年嚇了一跳。他猛地回過頭,在看來人是鍾明時,顯而易見地鬆了口氣。
他從草地上站起來,向鍾明靦腆地笑了笑,手在牛仔褲上擦了擦。
牛仔褲是淺色的,手一擦上去,立刻在布料上留下了兩道黑印子。青年頓時有點尷尬,他看了鍾明一眼,看起來有些無措,像是不知道要說些什麼。
鍾明看着他,不發一言。
青年嚥了口唾沫,道:“你好,我是金元。”
他說的是華文。鍾明不着痕跡地眯了眯眼。
似乎是看出了他的疑惑,金元主動解釋道:“我是中韓混血。”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脣下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
“我媽媽是韓國人,爸爸是中國人。華文說的不太好。”
鍾明神情冷淡,不置可否地斂下眼:”我沒問你這個。“
金元一怔,接着像是突然想起了他背後還吊在樹枝上的屍體,表情突然變得有些驚慌。他看了屍體一眼,又回頭看向鍾明。像是怕他看到般朝右走了一步,試圖用身體遮住他的視線。
但是光靠t他的身體顯然遮不住後面可怖的景象。金元也意識到了這一點,腳步頓住,猶豫地看向鍾明:
“你不害怕嗎?害怕的話就不要看了。”
他的語氣很輕柔,眉心微蹙,神情有些擔憂,並不認爲這樣可怕的場景適宜讓女士觀看。
鍾明:……
這段牛頭不對馬嘴的對話讓他感到些許煩躁。
鍾明斂下眼,輕輕嘆了口氣,上前了幾步,擡頭看向金元:
“我問你”他加重了語氣:“你在這裏幹什麼?”
金元看着鍾明走到自己身前,呼吸一滯,在近距離看到女僕小姐精緻的面孔,覺得面前這人的臉還沒自己的手掌大。他恍惚一瞬,接着回過神來,道:
“我——”他抿了抿脣,似乎有些難以啓齒,接着他轉過頭,看向樹上搖晃的屍體:“我……想把他們放下來。”
金元斂下眼。抿起嘴角。
他的鼻樑很高,側臉和下頜的線條清晰而玲瓏。按理來說這樣的長相會讓人顯得有攻擊性,然而那雙月牙狀的眼睛卻沖淡了臉部線條帶來凌厲。加上他柔和的氣質,雖然不常用在男性身上,但金元的外貌甚至可以稱得上一句清純。
金元回過視線,朝鐘明笑了笑:“可惜我不太擅長爬樹。”
鍾明不置可否,轉過臉,看向那些屍體。他們掛在樹梢晃盪,手已經變成了青白色。
半響後,他回過頭,朝金元道:“跪下。”
金元怔住,以爲自己聽錯了:“什麼?“
鍾明擡起眼,覺得跟金元說話有點累,向他重複了一遍:“我說,讓你跪下。”
片刻後。
金元低着頭,雙手搭在肩膀兩邊的小腿上。他不敢直接握住鍾明的小腿,又害怕對方從自己身上摔下來,只能握住雙手,虛虛搭在他的西裝褲上。
“你、你小心一點。”
鍾明坐在金元的肩膀上,雙手將套在屍體脖頸上的麻繩解開。下一瞬,隨着’砰’的一聲悶響,屍體僵硬地掉在地上,激起一陣灰塵。
“往左走。”
鍾明淡聲命令道。
金元一個指令一個動作,乖順地朝左邊踏出一步。
鍾明解開下一具屍體脖頸上的麻繩。
金元低着頭,手臂上的肌肉鼓起,聽着頭頂上窸窸窣窣的聲音,不敢擡頭。其實也沒什麼,今天這位女僕小姐沒有穿裙子,他們也沒有任何親密接觸。金元這樣想着,白皙的皮膚漫上粉紅,額角泌出些許細密的汗珠。
幸好他不用糾結太久,鍾明的動作很利落,很快,四具屍體從樹枝上被取下。
金元看不清到底發生了什麼,但他聽到了四聲悶響,於是問道:“好了嗎?”
鍾明垂下眼,看了看面朝下趴在地上的死具屍體,接着移過視線,看向金元濃密蓬鬆的發頂。
“小姐?”
半響沒得到迴應,金元的聲音中帶上疑惑。
下一瞬,他突然感到肩上的重量晃了晃,突然向後傾倒。像是鍾明不知道因爲什麼原因突然失去了平衡。!!
“砰!”
隨着一聲悶響,他們雙雙摔倒在了地上。在失去平衡的失重感中,鍾明短暫地閉上了眼睛。
等到重新接觸到地面,鍾明纔再次睜開眼,看向被自己壓在下面的青年。
“呃——”
金元發出的悶哼,他躺在地上,像是摔到了頭,神情有些痛苦。鍾明跪在他身上,雙膝抵在青年結實的腹部,有金元做肉墊,他並沒有受傷。
金元的右手還虛虛護在他身側。在短暫的眩暈後,他睜開眼,第一時間看向鍾明:
“你沒事吧?”
鍾明垂下眼,搖了搖頭,站起來走到一旁。
金元吸了口氣,曲起手肘撐着地面站起來,期間喫痛地’嘶’了一聲。鍾明定定看着他,頓了頓,道:“謝謝。”
聞言,金元的雙眼亮了亮,幾乎是有些受寵若驚地說:“沒事。你沒受傷就好。”
說罷,他看了眼從樹上被放下來的屍體,對鍾明稱讚道:“你真勇敢。”他沒想到鍾明居然有這個膽量,雖然手法略有點粗暴。
鍾明沒有迴應,他斂下眸,道:
“把他們埋起來吧。”鍾明轉過身:“我去拿鏟子。”
“啊、等等。”
金元聞言叫住他。他轉過身,走到旁邊的樹林裏,從樹幹下方拿起兩把鐵鍬。
“我之前從儲物間拿出來了。”他朝鐘明笑了笑,遞給他一把:“不用再跑一趟。”
鍾明腳步頓住,回過頭,眼神長久地停留在金元臉上。
金元對他笑了笑,垂下頭:“我想把他們埋起來……不管怎麼樣,讓他們一直這樣掛在樹上也太殘忍了。”
隨着他低下頭的動作,有什麼東西一閃而過。
鍾明看過去,見金元的領口中垂下一條項鍊,小巧的十字架在陽光下閃爍亮光。
鍾明頓了頓,擡腳走上前,伸手接過鐵鍬。
土壤隨着氣溫的降低變得僵硬,挖起來尤其費力。幸好金元雖然看起來笨手笨腳,但有一身力氣,三下五除二就在地面上挖出一個淺坑。鍾明的負責的部分逐漸從挖坑變成了將被挖出的土壤移到旁邊,防止它們掉下去把坑再次填住。
等坑變得足夠深,金元將屍體搬了下去。
躺在最上方的寸頭睜着眼睛,渾濁的眼珠裏已經倒映不出天空的顏色,鍾明垂下眼,剷起一些土,灑在他的臉上。
隨着時間的流逝,太陽逐漸從雲層中升起,初冬的陽光不再具備太多溫度,乏善可陳地灑在兩人身上。
金元手臂上肌肉在白色T恤下繃緊,他擡起鐵鍬,將更多土蓋在寸頭身上。用土壤蓋住了屍體手臂上的紋身。
因爲體力勞動,他的額角泌出些許細汗,金元一邊剷土,一邊與鍾明搭話:
“你也信仰基督教嗎?”
似乎是害怕他誤會,金元解釋道:
“我看到大宅的後面有教堂。”
鍾明看了他一眼,沒有回答。金元不太介意他的冷淡,溫和地笑了笑,收回了視線。
兩人安靜地繼續填坑。不久後,土坑被填平。金元不知從哪摘來一小束白色的雛菊,將它們放在了這座新墳的表面上。
鍾明站在半步外。看着金元在墳前單膝跪下,右手牽出領口的項鍊,嘴脣輕輕印在十字架上,輕聲說了句韓語。
鍾明聽懂了這句話,應當是’願主與你同在’。
就在這時,鍾明突然在鼻尖上感到一點冰冷的觸感。他怔了怔,擡起頭,見碧藍的天空上落下幾縷雪花。
山谷迎來了冬天的第一場初雪。
金元也愣住了。他在周圍紛揚的雪花中擡起頭,驚訝地看了看四周,接着回過頭,朝鐘明笑了笑:
“真巧。”
幾粒雪花落在他蓬鬆的黑髮上。金元的神情柔和,隔着越來越密集的初雪看向鍾明,背後是森林與綿延不斷的山脈。
如果把這個畫面用第一視角拍下來,也許能直接剪進偶像劇裏。
鍾明微微眯起眼睛。
金元周身的氣質與輕柔的初雪相得益彰。在微愣的光線下,他的面頰彷彿散發着微光。他從地上站起來,將十字架珍而重之地放進領口,對鍾明道:
“說起來,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
金元的聲音有些拘謹,像是第一次向心儀女同學搭話的高中生。他看了鍾明一眼,略微低下頭,輕聲道:“我能有這個榮幸嗎?”
他的聲音輕柔,態度謙遜。略微彎下的身體降低了高大身形帶來的壓迫感。
鍾明眉目低垂,濃密的睫毛微顫。
下一瞬,他擡起眼,眼眸中倒映出金元俊秀的臉,突然道:
“我不是女性。”
他神色平靜,語氣淡然,整個看起來都很鎮定。然而卻不知從何處透出些許冷意:
“你可以把這一套收起來。“
他顯然將金元打了個措手不及。
青年神情錯愕,視線詫異地向下在鍾明被襯衫領口遮住的喉口一頓。接着又疑惑地看向他的西裝褲。
然而很快,他便回過神,意識到鍾明話語中暗含的諷刺。金元擡起頭,嘴角略微勾了勾:
“哪一套?”
鍾明已經厭倦了和他兜圈子:“你知道我在說什麼。”
他的話語已經足夠直接。然而金元臉上的表情卻沒有絲毫要崩裂的痕跡,他依舊溫和的微笑着,有些無奈地舉起雙手,退後半步,似乎在向鍾明展示自己的無害:”我只是想知道你的名字。“金元頓了頓,視線落在鍾明完全踩在他審美點的臉上,謹慎地措辭:”不管……你是不是女性,我都想知道。”
鍾明抿起嘴。脣角的線條不着痕跡地下撇。
雪大有愈下愈烈的架勢。鍾明的右肩上逐漸堆起一層薄霜。深黑的土地漸漸鋪上一層白雪,風中冷意升騰,穿過森林中的枯樹,發出近似嗚咽般的聲音。鍾明臉上的神色也似乎跟着溫度變得越來越冷。
金元保持着舉高雙手的姿勢,饒是他,在鍾明凌厲的神情下也有些保持不住嘴角的微笑。
就在這時,教堂的方向傳來悠揚的鐘聲。
早餐的時間快到了。
鍾明眼中的冷意一頓。他深深地看了金元一眼,不打算再跟對方多說,轉過身,將鐵鍬扔在地上。
金元這次沒有出聲阻攔。
他看着鍾明逐漸遠去的身影,緩緩放下了雙手,垂在身側,視線落在鍾明在西裝外套也無法掩飾的纖細腰線上。
等到對方的身影小到看不見,他臉上的神情才淡下來。
金元低下頭,陰影掩飾住了他的神情。他伸出右手,將額前蓬鬆的黑髮朝後捋。片刻後,他低沉的聲音在冰冷的空氣中散開
“……居然是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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鍾明回到大宅,迎面撞上了從地下走上來的葉箐。
她看起來不太好,臉色非常蒼白,眼下有明顯的青黑,看起來神色恍惚,像抹遊魂般貼着牆壁往餐廳走。
鍾明腳下一頓,喊住她:“葉箐。”
葉箐回過頭,見到鍾明的那一刻眼神瞬間亮了起來,彷彿找到了救命稻草。她快步走到鍾明身邊:
“媽——鍾明。你總算回來了!”葉箐看起來心有餘悸,急切地對他道:”我跟你說,昨天、那些玩家都發瘋了!“
鍾明聞言皺起眉頭,自從昨天他從湖心小島上回來,還沒跟大宅裏的僕人說上過話。他心中猛地閃過陰影,問:
“發生了什麼?“
葉箐臉色蒼白,嘴脣顫了顫,神情中帶上些許恐懼:“他……他們——“
她努力剋制住自己的驚恐,用略帶顫抖的聲音道:“被那、那幾個體育生欺負過的玩家,都想找他們報仇。”
“所有人都不想等……所以,他們把那幾個人趕近了森林裏,開始、開始——”
葉箐似乎找不到適合的詞,頓了頓,才道:”狩獵。”
聽到她說出的兩個字。鍾明愣住。雖然葉箐沒有形容任何細節,但只這兩個字,其中的血*腥與瘋狂便撲面而來。
第050章關於信任
葉箐嚥了口唾沫,繼續道:”那個叫沈爲年的玩家給了其他人武器,他們拿着刀,跑到森林裏面去追——”
鍾明睫毛微顫,擡起眼。這座森林可並不是什麼玩狩獵遊戲的好地方。他的關注點在其他地方:
“沈爲年給了他們刀?”
葉箐頓住話頭,不知道他爲什麼要這麼問,但還是乖乖回答道:
“對。刀……還有榔頭,匕首那些。”
全都是冷兵器。鍾明默然。要說殺人,當然是熱兵器來的更快。沈爲年這麼做,是因爲他只有冷兵器嗎?
葉箐繼續道:“我不敢去看,但是我聽到他們在森林裏面笑。”
昨天馮唐和馬修都不在,瑪麗夫人對玩家視而不見,陶懶得管這些破事。沒人阻止玩家的行爲,葉箐只能恐懼地躲在樓上,她環抱着自己,聽着森林中傳來追逐着肆無忌憚的笑聲和被追逐着驚恐的喊叫,簡直比她看過的任何恐怖片都要讓人膽寒。
當時,葉箐以爲那幾個體育生死定了。
但是等到狩獵進行到傍晚,黃昏橙紅色的光出現在雲層中,天色逐漸暗淡下來的時候,她突然聽到了森林中傳來更大的尖叫。
這次發出恐懼喊叫的是那些作爲狩獵者的玩家。
葉箐從三樓看到他們跌跌撞撞地跑大宅,手上的武器還帶着血,表情非常驚恐、
“之後,他們就回房間裏面去了。晚飯的時候也沒出來。”
聽到這裏,鍾明想起昨天公爵帶着他繞了遠一點的一條路。如果他們當時從大宅門口的那條路穿過森林走回去,也許就會碰上正在發生的事情。
公爵也許知道發生了什麼,所以才帶着他走了另一條路。
鍾明擡起頭,往上面的幾個房間看去,它們房門緊閉。他很快收回視線,看向葉箐:
“你知道是誰殺了那幾個體育學院的人嗎?“
聞言,葉箐一愣:“什麼?他們死了嗎?”
接着她道:“我不知道……他們一直沒從森林裏回來。如果說他們死了的話,那些被分到武器的玩家都有可能是兇手。我看到他們的刀上面有血。”
鍾明點了點頭,沉默片刻,擡眼問:“那金元呢?”他問:“你有注意到他有什麼異常的舉動嗎?”
“金元?”
葉箐困惑一瞬,隨即瞭然道:“啊、你是說那個韓國男生。他……應該沒有吧?他沒和其他的玩家一起去狩獵。”
她頓了頓,看了鍾明一眼,小聲道:“他看起來人挺不錯的,好像在玩家間口碑很好。”
葉箐的用詞很謹慎。說實話,她對那個叫金元的韓國男生印象挺好的,也許是因爲他氣質柔和,受着傷還有高度近視,在一羣充滿野獸般的攻擊性的玩家中間顯得很無害。但她還是保持了些許警惕,她記得鍾明曾經說過的話,能來這個遊戲的玩家大多都不是什麼好人。
而且金元能夠在一羣陌生的玩家中間迅速取得所有人的好感,這點本身就不簡單。
鍾明對葉箐的評價不置可否,伸手在葉箐的肩頭拍了拍:“離他遠一點。”
葉箐乖順地點點頭,道:”鍾明,你要去喫早飯嗎?“
鍾明道:“我等一會兒再去。”
他將葉箐送到檔案室,接着轉身走上樓梯。清晨,大部分的玩家都還沒有醒,大宅裏面很安靜,鍾明記得所有玩家的位置,包括曾經被體育生欺負過的那些。他走上二樓,來到一個房間面前,伸手握住門把。
木門被他推開,陳舊的門框在寂靜的大宅發出吱呀的響聲。
房間內的景象慢慢展現在鍾明眼前。
只見玩家正背對着他,頭朝下趴在窗臺上,脖子上緊緊纏繞着一截枯樹枝,雙手垂在身側,指尖顏色青白。顯然已經死去多時,
鍾明垂眼,看到了散落在窗臺附近的玻璃碎片。
那根枯樹枝從外面破窗而入,擊碎了玻璃,然後纏繞在了玩家的脖子上。
看起來像是要強行把他從房間裏拖出去一樣。
可惜人類的頸骨頭太脆弱,還沒等他被拖出去,玩家就已經窒息身亡了。
玩家似乎掙扎過,一把尖刀掉在地板上,刀刃的血跡已經凝結成了黑色。
鍾明看着眼前的場景,覺得其他幾個房間裏應該也差不多。那座詭異的森林在白天沒有呲出它的獠牙,在夜晚卻進行了報復。
鍾明呼出一口氣。手微微用力,輕輕拉上了門。
他還沒喫早飯,此時胃裏空空一片。但是他今天早上看了太多屍體,此時胃口全無。
鍾明感到些許疲憊,他斂下眼,準備回房休息一會兒。
然而他剛回頭,就突然對上了一雙眼睛。
“早上好。”
沈爲年抱着手臂靠在欄杆上,朝他挑了挑眉,向鍾明身後看:“這麼早,你在幹嘛?”
在短暫的驚嚇後,鍾明鎮定下來,看向沈爲年。對方氣色很好,似乎完全沒有受昨天那場「狩獵」的影響。他似乎剛睡醒,頭上挑染的紫色頭髮沒有髮膠水的束縛,此時正隨意支棱着,身上穿着一件寬鬆的黑色衛衣。他沒能從鍾明身後的木門上看出什麼,於是收回了視線,伸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大清早的……我昨天怎麼沒看見你?”
沈爲年淺淺地打了個哈切,放下手,朝鐘明腿上看了一眼:
“今天怎麼沒穿裙子?”
鍾明沒想到他會出現在這裏——據他的觀察,沈爲年一般會踩着點睡到玩家的早飯時間前。他看了眼沈爲年,不想跟他多說,偏過頭,擡腳便想離開。
“不、等等——”
沈爲年見他要走,立即直起身,伸手攔住他:“先別走,我沒有任何惡意,只是有事想跟你說。”
在攔下鍾明之後,沈爲年收回手臂,彷彿想要展示自己的無害般後退了半步。
鍾明頓住腳步,看向他。沈爲年朝他笑了笑,重新靠在欄杆上,低頭用手捏了捏眉心,低聲道:”我回去想了一下……昨天,是你動了什麼手腳對吧?”
聞言,鍾明眉尾一跳。擡眼看向沈爲年。
沈爲年擡起頭,看見他的神色,立刻擡起右手,掌心在空中頓住:
“別害怕。我不是要怪你。”
“雖然不知道你做了什麼,但是好歹讓我看清楚那幾個蠢貨的真面目。這麼說來我還得謝謝你。”
沈爲年朝他微笑,垂下眼,視線落在鍾明的臉上:
“再說,你這麼好看。”
鍾明面色冷淡,沒有對他的稱讚做出任何反應。沈爲年看着他,心裏認定鍾明不僅僅是個普通的NPC,他俯下身,靠近鍾明:”你叫什麼名字?”沈爲年輕聲道:“和他們不一樣,你看起來很聰明,我想我們可以成爲朋友。”
鍾明看着他的眼睛。明白了他的意圖,沈爲年是在邀請他成爲盟友。
鍾明斂下眼,移開視線,低聲道:“我還有工作,請您讓開。”
這算是個委婉的拒絕。沈爲年聞言,並沒有太意外,他並不覺得只靠一次談話就能把NPC撬動到自己的陣營。他也不想把鍾明逼得太緊。
沈爲年直起身,聳了聳肩:“好吧。”
他退後一步,讓出鍾明面前的道路,同時向他搭話:
“你一大早就要幹活了?這麼辛苦?你要幹什麼?”
鍾明低着頭,睫毛微微一動。接着,他腳下一轉,走向背後的房間:“我來打掃衛生。”
沈爲年聞言擡眼,看向房門上的門號:“哦。那我陪你吧。”他微笑着說:“正好我找住這兒的人也有事。”
鍾明腳下微頓,偏頭看向他:“您有什麼事?”
沈爲年揚了揚眉,很坦蕩地說:“我昨天把一把道具借給了他,現在找他還回來。”
語罷。沈爲年等着鍾明問他借了什麼道具,他會告訴對方自己有很多武器,可以輕易地殺死很多人。
這種事情本不該跟女人說。這位美麗柔弱的女僕小姐也許會害怕,但這正是沈爲年想要的。他可以先嚇嚇對方,等她害怕了再主動提供幫助。這一套百試不爽。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鍾明什麼都沒問。
他回過頭,直接打開了房門。
房間裏的詭異而可怖的景象直接展現在了沈爲年面前。
他眼中倒映出趴在窗臺前面的屍體。沈爲年怔住,臉色驟然變得蒼白。
鍾明放下手,走入房間,來到屍體旁邊,俯下身撿起掉在他手旁的長刀。
接着,他站起來,轉過身,走回楞在門口的沈爲年面前。
年輕男生顯然沒見過這種仿若恐怖片倒映入現實的場景,他臉上全無血色,身體僵硬,見鍾明走來,他甚至下意識地後退了半步。
鍾明手提長刀,停在離沈爲年幾步遠的地方,朝他擡起右手。
刀刃上滿是凝固的黑色血跡。
鍾明道:“這是你的道具嗎?”
聽到他的聲音,沈爲年渾身一顫。接着,他面色煞白地後退了好幾步,背脊撞在樓梯欄杆上,發出一聲悶響。接着突然低下頭,捂住嘴跌跌撞撞地跑開。
鍾明站在原地,聽到遠處走廊拐角處的廁所裏傳來嘔吐聲。
他放下手,嘴角諷刺般地勾了勾。沈爲年毒計頻出,性格傲慢而冷漠,沒想到在受害者的屍體面前卻表現得如此懦弱。
鍾明無聲地發出一聲冷哼。就在這時,李逸之似是從樓下看到了他,一手扶在欄杆上朝他道:“誰又惹你了?”
他溜達着上來,睨着鍾明的神色:“看這小臉兇的,昨天你不是出去玩了嗎?還不高興?”
鍾明看了他一眼。李逸之衝他笑了笑,接着視線往下,猛然看到了鍾明右手上的長刀,頓時一個激靈:“……你從哪撿來的?”
他登時倒退兩步,舉起雙手,懷疑地瞥鍾明的臉色:“我最近沒惹你吧?”
鍾明被他的慫樣逗笑,勾了勾嘴角,擡手將長刀遞給李逸之:“你拿着吧,好重。”
李逸之接過來,利索地挽了個劍花,看着刀刃道:“嘔,怎麼搞得這麼髒。”
鍾明道:“洗乾淨就好了。”他問李逸之:“你看這個道具怎麼樣?”
李逸之的視線從上至下打量一番:“刀是好刀,哪裏來的?”
鍾明示意他看向走廊盡頭的廁所:“這是沈爲年的。”
李逸之這會兒也聽到了嘔吐聲,挑了挑眉:“哦,是他。”他長嘆了口氣,搖了搖頭:“現在的玩家也太脆皮了,看到具屍體就上吐下瀉。”
鍾明說:“他好像有很多道具。”
李逸之眯了眯眼,聳肩道:“也許,但在這個遊戲裏道具的作用也是有限的。”他看向廁所的方向,聽到裏面傳出急促的水聲,眯了眯眼:“我倒總是從他身上感到一股奇怪的氣息。”
鍾明略微挑起眉:“什麼意思?”
“不知道。”李逸之回過頭,對他笑了笑:“也許我跟他八字犯衝。”
鍾明對他這種沒頭沒尾的話表示無奈。這還是李逸之頭一次表示自己不喜歡哪個玩家。他們轉頭朝樓下走去,李逸之在旁邊問他:
“不過你爲什麼知道他的名字?他糾纏你了?”
鍾明瞥了李逸之一眼,搖了搖頭:“沒什麼。他在玩家中間很有名。”
“人民幣玩家嘛。”李逸之嘆了口氣,雙手撐在腦後,道:“想當年我進副本的時候就一個人,一個包,屁都沒有。”
鍾明眨了眨眼,看向他:“你終於打算要告訴我當年的事情了嗎?”
李逸之動作一頓,接着轉過頭,俏皮地衝鍾明眨眨眼:“嘿嘿。”
鍾明:……
看四十多歲的大叔做這種動作並沒有多有趣。
鍾明沒再追問。他們走到樓下,路過大堂時,金元正好從外面回來。他全身都蓋滿了積雪,鼻尖和臉頰被凍得通紅,正從略微打開門縫裏擠進來。他看見鍾明和李逸之走在一起,神情一頓,視線在鍾明身上略微長久地停頓。
李逸之高高挑起眉,朝鐘明耳語:“這又是誰?”
鍾明沒回答,他斂下眼,不好說沈爲年和金元兩個人他更討厭哪一個。
幸而金元沒有逗留太久,他看了一眼李逸之,朝鐘明笑了笑,拿着鐵鍬朝後廚走去。
李逸之的視線跟隨他的背影,皺起眉,低聲道:“這一局怪胎怎麼這麼多?”
鍾明擡眼,問道:“你也覺得他奇怪?”
李逸之收回視線,撇了撇嘴:“不知道。也許我只是討厭比我長得帥的人。”
聞言,鍾明笑了笑,道:“我覺得你長得比較帥。”
至少李逸之看着還算順眼。金元長相出色,但鍾明總覺得他眼角眉梢透着些許不和諧的東西。
李逸之聞言,微微睜大了眼睛。他嘴邊的弧度深了些,低下頭,擡手撫開鍾明額角上的一縷黑髮:
“別再讓我更喜歡你了,寶貝。”李逸之柔聲道:“這樣下去怎麼收場?看來我們必須得結婚了。“
李逸之日常嘴跑火車,鍾明早就習慣,他撫開李逸之的手:“別開這種玩笑。”
李逸之笑了笑,還想說些什麼,神情卻突然頓住。他猝然回過頭,疑惑地看向身後。
鍾明問:“怎麼了?”
李逸之皺着眉回過頭:”剛纔我好像被人瞪了一眼。“
鍾明失笑,道:“什麼?”
李逸之說:“真的。”
事實上,他剛剛突然感覺背脊發涼。並不是簡單的’被瞪了一眼’可以描述。更像是被什麼東西無聲地警告了。
鍾明眨了眨眼,看向他身後,像是明白了什麼,嘴角略微勾了勾。
“快走吧。”鍾明道:“你不餓嗎?”
李逸之迅速忘記了剛剛的小插曲,誠實地點了點頭:“餓。”
·
早飯後,大宅逐漸開始甦醒。鍾明站在僕人的隊伍裏,看着長桌兩邊的玩家,默數了一下人頭。昨天到森林裏參與狩獵的玩家都沒有到場。這一批玩家還剩下將近一半。
跟上一批比起來,因爲這次的玩家人數夠多,所以死掉一個兩個不算多麼顯眼。然而到了現在,餐桌上的空位看起來就有些眨眼了。
鍾明感覺到了逐漸在玩家羣體中瀰漫開來的焦慮與恐懼。
他們之中,寥寥數人表情依舊很淡然。其中便包括了拿兩個與沈爲年組隊的玩家。
名叫泰利的東南亞人幾乎把整張桌子上的食物都吃了個乾淨。他旁邊,那個金髮的牧師穿着一身扣到到喉頭處的黑袍,他和金元是整個餐桌上唯二個會做餐前祈禱的人。在禱告後,他放下手中的十字架,拿起刀叉,熟練地將白香腸上的皮剝開。
鍾明站在李逸之身後,看着牧師垂下頭,高挺的眉骨在眼窩處落下些許陰影。不知爲何突然感到了些許怪異。
他說不出自己感到的怪異從何處而來,盯着牧師看了一會兒,便收回了視線。
李逸之在他旁邊耳語:“你看他做什麼。”
鍾明垂下眼,道:”沒什麼。“
李逸之低下頭,用更低的聲音說:”我覺得這一批裏面應該有幾個挺難殺的。”他看向鍾明:“懺悔日是什麼時候?”
鍾明搖了搖頭:“現在還不行。人太多了。“
“也是。”李逸之收回視線。
早飯後,鍾明回到自己的房間。早晨在外面的時候,他頭上落了不少雪。他洗了個澡,走出浴室,伸手打開衣櫃準備換上衣服,便見衣櫃裏掛着一條長裙。
之前這裏掛着兩條公爵給的裙子,一條灰色一條黑色。現在原先的兩條裙子旁邊多了一條。
它比之前的兩條更加華麗,通體呈寶藍色,腰部有銀色絲線繡出的花紋。乍看有點像那天馮唐買下的那一條,但近看便會發現細節上面有些許細微的不同,這條裙子做工更加精緻,針腳細密,顏色比馮唐買的那條更加典雅。
鍾明愣了愣。
就在這時,一陣敲門聲響起。
鍾明循聲回過頭,見敲門聲是從一扇他本以爲是儲藏室的小門傳來的。那扇門在房間的角落,平時緊閉着不能打開,鍾明便把它忽略了過去。
然而此時,它的對面正傳來敲擊聲。
鍾明皺起眉,朝那扇門走了兩步。便聽到對面傳來男人低沉的聲音:“我能進來嗎?”
鍾明驟然睜大眼睛,他伸出手猛地打開那扇門。
公爵的面孔出現在對面,因爲門框很矮,他略低着頭,朝鐘明笑了笑。
鍾明皺起眉,看向他身後,認出了那裏熟悉的深紅色地毯和上面的花紋——這扇小門竟然直通公爵的書房。
“……這兩個房間是通的?”
鍾明皺起眉,看着公爵:“你怎麼不告訴我?”
語氣有些不高興似的。公爵聞言一頓,俯下身,向鍾明眨了眨眼睛:
“我有敲門。”
鍾明眯了眯眼睛。心想你難道還想不敲門就進來嗎?
公爵垂下眼睫,問他:“衣櫃裏的衣服你試了嗎?合不合身?”
他道:“我看到了你從小鎮上買回來的那件。那條布料不太好,穿起來也許會難受。”
看起來他以爲鍾明是出於自己的愛好買下的那條裙子。鍾明擡眼看他,道:
“那是馮唐買的。”鍾明不想讓男人覺得自己有穿裙子的愛好:“他擅自塞給我,我沒有想要。”
公爵聞言,頓了頓,隨即臉上的神色肉眼可見地淡下些許,他斂下眼,道:“是嗎。”
男人表情的變化從來都非常細微。但經過這段時間的相處,鍾明也察覺到了他的心情不太好。
但是很快,公爵就收斂了神情,他伸出手,將鍾明鬢角微微溼潤的髮絲別向耳後:“去試試新裙子,好嗎?”
這雖然是個問句。但卻隱隱含着某種命令似的意味。
鍾明抿了抿,本來不太想試,但在男人專注的目光下又想起了對方給自己的那袋金幣,那點不情願慢慢軟化。
試就試吧,也不會少塊肉。
他看向男人:“那請您等我一下。”接着便’砰’地一聲關上了門。
公爵看着在差點打到他鼻樑上的門,微微睜大了眼睛,接着笑了笑。後退半步,靠在門框邊等待,像一個初次墜入愛河的青年舉着玫瑰等待自己的心上人,第一次覺得時間流逝得如此緩慢。
半響後,他面前的門再次被打開。
鍾明整理了一下裙襬,將肩膀上的黑髮捋到身後,擡眼看向公爵。
“……很合身。”
他抿了抿脣,道:“謝謝您。”
接着,鍾明感到一雙手突然捧住了自己的下頜,他擡起眼,對上了公爵的眼睛。
男人用盛滿柔情的眼神看着他,神情珍惜又愛憐。
“你看起來像個公主。”公爵垂下濃密的眼睫,低頭在鍾明的額角落下一吻:“我的寶物”
鍾明睜大了眼睛,感覺額角輕柔的觸感一閃而逝。他本該驚訝,然而男人的動作太自然,根本讓他無從反應。
在他能夠拒絕之前,公爵已經鬆開了他,扶着鍾明的肩膀讓他轉過身。
鍾明感到一點冰涼的觸感,低下頭,便見公爵不知從哪裏憑空變出了一條寶石項鍊戴在了他的脖頸上。
“這是我母親的項鍊。”公爵將他帶到鏡子前,讓鍾明能看清自己在其中的倒影:“你喜歡嗎?”
鍾明看向鏡子裏的自己,微微睜大了眼睛。說不出覺得它不好看的話。
項鍊由藍色,綠色,紅色三個顏色的寶石製成,設計極具古典美,璀璨耀目,華美異常。鍾明的皮膚白,這條項鍊戴在他的脖子上非常合適。
鍾明斂下眸,看着項鍊沉默了片刻。
接着,他突然伸手摘下了項鍊,握在手中遞給公爵:“這我不能收。”
公爵臉上的表情微微一滯。
他垂眼看向那條項鍊,沒有伸手接,而是放緩了語氣道:
“你不喜歡嗎?我可以重新——”
“不。”鍾明打斷他。道:“這條項鍊很美,應該是您母親生前的心愛之物。”
他頓了頓,看着公爵,放輕了聲音:
“我想,如果真的要給誰,她應該會想把這條項鍊贈與自己兒子將來的伴侶。”
這下,公爵嘴角的笑容徹底地淡了下來,漆黑的雙眼倒映出鍾明的面孔。一旦冷下臉,他五官中日耳曼血統帶來的嚴肅與侵略性便穿過那層優雅的表相透出來。
他沉默了片刻,纔開口:“你不想成爲我的伴侶?”
公爵垂眼看着鍾明,濃密的睫毛投下一片陰影:
“是因爲李逸之?你喜歡他?”
鍾明眨了眨眼,道:“不。我和他只是朋友。”
“那是有其他人?”公爵神色依舊平靜,他上前兩步,右手安慰般地按住鍾明的右肩:“沒關係,如果你有另有喜歡的人,可以告訴我。我不會爲難他。”
他的態度還是一如既往的溫和。像是個可靠的長輩。然而按住鍾明的力道卻比往日重一些。
鍾明看了眼他腳下的陰影,發現那裏並沒有產生異動後,鬆了口氣,看來公爵控制情緒的能力還是很了得的。
他微微吸了口氣,擡起頭看向公爵:”並不是因爲那些。”
“我只是沒有辦法相信您。”
公爵驟然一愣。在收到鍾明拒絕時都沒有出現波瀾的臉上此時明顯出現了怔愣的神色。
鍾明睫毛微顫,直視着公爵,繼續道:
“您和馮唐說過的話,我並沒有忘記。您顯然有很多事情瞞着我,關於我的身世,還有一些其他的事情。”
鍾明微微斂下眼,不去看男人僵硬的神色,道:
“而我沒辦法跟自己都不相信的人談戀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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