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出北冥 076:慕容恪之單刀赴會(上)

作者:雙人漁
慕容恪贊同步揚飛的行軍計劃,並與他同行。

  眼看着軍隊眼堤道穿過黑色沼澤地,趕赴前方的戰場,慕容恪的憂慮與日俱增。

  雖然她表面談笑風聲,處處留給人們從容的不迫的感覺,實則將恐懼和擔憂隱藏心底。

  這種擔憂無處不在,並隨着她每前行一步都不斷增長。

  白天她焦慮不安,晚上則輾轉難眠。每一隻頭頂飛過的雪絨子,都令她擔憂更加一層。

  她爲望海城擔憂,對她的生死及身體狀況毫不知情。爲她死守望海城的慕容家族的兄弟姐妹們擔憂,倘若他們必須和“屠王者”青丘有勇在戰場相見,請菩薩務必護佑他們。

  她更爲夫君步揚塵和兩個女兒擔憂。爲那孤獨留在北冥城的兒子步揚明擔憂。

  然而,她對他們每一個人都無能爲力,於是她逼迫自己將這些念頭統統拋到腦後。

  你必須用盡全部力量幫助步揚飛,她這麼對自己說。他是你唯一能幫的上忙的人。

  慕容恪,現在的你,必須像北境一樣堅毅剛強,必須成爲一個名副其實步揚家族的人,像你的夫君一樣。

  步揚飛騎馬走在隊伍的最前面,北冥城的白色旗幟在他頭頂迎風飄揚。

  每天,步揚飛都請一位封臣騎馬並行身側,藉此機會討論戰略。他輪流邀請每一位封臣,絲毫沒有表現出個人好惡,想父親步揚塵一樣用心聆聽對方意見,仔細衡量每一種說法。

  步揚飛從父親那裏學到很多。慕容恪看着兒子,心裏想着:步揚飛所學到的,足夠應付這場戰爭麼?

  根據前方偵察部隊回報的消息,絲毫沒有緩解慕容恪的憂慮。青丘靈力的大軍雖與他們仍有相當的距離……但風陵渡口領主夏侯雷卻已在他綠水河畔聚集了近五千的兵力。

  “又遲到了。”慕容恪得知消息時,不禁喃喃自語。這人真該千刀萬剮,眼下簡直就是以往之事的翻版。她的父親早已在萬海城召集封臣,照說這傢伙早該率兵加入慕容家族的軍團,結果卻按兵不動。

  “無千人,”步揚飛默唸一遍,話中有些惱火,更有困惑。“夏侯大人絕不可能單獨對付青丘靈力,難道他是在等咱們?”

  “你真真麼認爲?”慕容恪反問。她騎馬到隊伍前方,與步揚飛和他今天的同伴昆吾融同行。先鋒大軍散開跟在他們身後,猶如一座由槍戟、旗幟和長矛組成的森林,緩緩移動着。“我可不這麼認爲。絕不要對夏侯雷抱任何希望,到時候你纔不會覺得意外。”

  “可他是外公的封臣。”

  “步揚飛,不是每一個人都把自己立下的誓言當回事的。更何況夏侯雷領主和青丘城的友好程度,向來令你外公不滿。他有個兒子就是娶了青丘領子的義妹,雖然這不能說明什麼,但我們還是小心爲妙。”

  “夫人,您認爲他打算把我們出賣給青丘家族?”昆吾融語氣沉重地說。

  慕容恪嘆口氣道:“說真的,我懷疑夏侯雷他自己都不確定自己究竟要怎麼做。他既有老年人的行事謹慎,又有年輕人的野心勃勃,從來都是精打細算。”

  “母親大人,我沒明白,他究竟會站在那一邊?”步揚飛問。

  “勝者那一邊。在步揚家族和青丘家族沒分出勝負之前,這老傢伙連戰隊的勇氣都沒有。”慕容恪看向兒子,“所以,若步揚家族戰局不利,第一個叛徒就是他。”

  “可是,我們一定要得到夏侯領主的支持。”步揚飛口氣有些衝,“您也知道,除此風陵渡之外,無處可以渡河。”

  “沒錯,現在你尚可放心。夏侯雷也很清楚這一點。”

  當晚,他們在沼澤的南界紮營,正好位於官道和河流中間。

  信使傳來了端木山偵查隊的情報。“是個好消息,”步揚飛手拿白紙條說,“端木山所帶領的偵查隊和青丘家族的探路者發生了遭遇戰,宰了他們全部十來個人。敵人似乎略知我軍位置,但絕不能讓他們知道我們何時兵分兩路。”

  “除非夏侯雷大人透漏出去。”慕容恪語氣尖銳,她對信使吩咐道:“回去告訴端木山,讓他將手下最厲害的弓箭手佈置在風陵渡的城堡四周,日夜監視,一旦有信鴿或烏鴉出城,立刻將其射下,我不希望任何鳥兒將我軍的動向報告給青丘家族。”

  “夫人,端木山已經這麼做了。”信使得意地面帶喜色,“再多幾隻黑鳥,我們都可以拿來做燒烤了。端木大人會把羽毛留下來給您做頂帽子。”

  慕容恪讚許地點點頭。繼續問道:“既然青丘軍隊縱火焚燒夏侯家族的田地,掠奪他們的農舍,那夏侯雷有何反應?”

  “他們兩家的確實也有小股軍事衝突,”信使說到。“距此不到一日騎程,我發現兩個青丘兵士被夏侯家的士兵綁起來點了天燈。當然,夏侯雷大人把絕大多數兵力集結在風陵渡。”

  這是老狐狸的一貫作風,慕容恪苦澀地想。

  按兵不動、靜觀其變、事態不明、絕不出手。

  “既然他也已經和青丘家族開戰,多少是個好兆頭,這樣他就會遵守諾言。”步揚飛說。

  慕容恪可沒這麼樂觀。“保護自己的領地是一回事,但敢不敢和代表皇族的青丘家族開戰是另外一回事。”

  步揚飛回頭對信使說:“有沒有發現其他渡河的辦法?”

  信使搖搖頭。“現在水位很高,水流又湍急,端木山大人說在這麼上游的地方是沒法渡河的。”

  “我非渡河不可!”步揚飛火冒三丈,“哎,他夏侯雷膽敢阻止我,我就把他點了天燈。”步揚飛的臉色扭曲而恐怖。

  “夏侯雷若想值當我們,那是自尋死路,”端木霸以他一貫自信的口吻說,“我們的兵力即便分開也是他的五倍,步揚飛大人,如果有必要,我們就拿下風陵渡。”

  “恐怕不容易,”慕容恪警告他們,“至少短時間內幾無可能。當你們還在架設攻城器械時,青丘靈力的大軍便會輕易掩殺過來。”

  步揚飛看看她,又看看夏侯霸,一時沒了主意。

  一時之間,他雖然披甲配劍,兩頰又留了短鬚,但已暴露了他十六歲的真實年齡。“父親大人會如何做?”他問母親。

  “想辦法過河,”慕容恪只能這樣告訴他,“想盡一切辦法過河。”

  翌日清晨,端木山親自趕回回報,他已經卸下重鎧和頭盔,披上一件披風。

  端木山臉色沉重地翻身下馬。“望海城下有一場戰事,”他抿抿嘴,“我們是從一個被俘的青丘密探那裏得知。屠龍者青丘有勇把望海城召集來的封臣大軍全部打了個人仰馬翻。”

  如同一隻冰冷的手攥住慕容恪的心。“我父親呢?”

  端木山說到:“其他人都被困在望海城裏,想必您父親也在其中,青丘有勇的大軍將望海城團團圍住。”

  步揚飛一臉焦躁。“我們得趕快度過這條該死的河,否則就來不及了。”

  “夏侯家族的消息我們還不能確定,”端木山說,“夏侯領主的兵力都在城裏,城門卻是緊閉的。”

  “這傢伙該死,”步揚飛咒道:“如果老王八蛋不肯讓我過去,我別無選擇,非攻城不可。”

  “飛兒,不準說小孩子氣的話。”慕容恪口氣尖銳地說,“你這話聽起來像個賭氣的孩子。作爲一方領主,你的清楚言語有時候可以解決物力無法辦到之事。”

  聽着母親責備,步揚飛從面孔紅到脖子。“母親大人,請您告訴我您的意見。”

  “夏侯雷家族把守渡口已經五百年,五百年來,他們從不忘收取渡河費。”

  “渡河費?”步揚飛問,“他究竟想怎麼樣?”

  慕容恪微笑道:“這個就輪到他們去想他究竟想要什麼了。”

  “假如我不打算付過河費呢?”

  “那麼你最好退回沼澤地,布好陣勢準備迎接青丘靈力的大軍……不然就長出翅膀過河。我看沒有別的辦法。”慕容恪說完揮舞馬鞭向前奔去,留下兒子讓他思索她的話。

  慕容恪不想在衆人面前對兒子指手畫腳,讓他覺得母親在搶他的指揮權。

  我的夫君步揚塵,除了勇氣之外,你可有教導兒子謀略?慕容恪暗想,你可有教他學會低頭?

  七大王國的墳墓裏爭強鬥狠不知低頭之徒的屍骨多到數不清。

  日近正午,風陵渡進入先鋒部隊的視線,此地便是夏侯家族領主的根據地。

  這裏的河水既深且急,但夏侯家族的勢力早在幾個世紀前便橫跨兩岸,並靠着渡河者繳納的費用致富。

  風陵渡雖是渡口,渡河卻不是靠船,這是久遠以前留下的名字。

  幾百年前夏侯家族便在此處建造一座巨大的平滑灰石拱橋,寬度足以讓兩輛馬車並肩而行。

  護河塔離橋正好一箭之遠,林林總總立於河水中,須乘船才能蹬塔。塔周佈滿射箭孔和殺人洞。夏侯家族花了三代人才完成這座拱橋。

  橋竣工後,他們在兩岸都築起石牆堡壘,如此一來,未經他們允許,都不能渡河。

  如今,又經過夏侯家族幾代人的修建,孿生城——兩座方正、醜陋卻兼顧的城堡,一模一樣地聳立在河的兩岸,那橋,則是橫跨其間——已經守護風陵渡口幾個世紀之久。

  它有着高聳的城牆,深深的護城河和厚重的橡木包鐵皮的門。橋的兩邊入口均位於防護嚴密的內城中,兩岸有橋頭堡和鐵閘門,河中央則有護河塔守衛。

  慕容恪只需一眼,便看出面前的城堡無法迅速攻陷。此刻城牆上處處是刀光劍影和大型弓弩,每個垛口均有弓箭手把守,吊橋已經升起,閘門也已降下。

  城門緊閉,扣上門閂。

  端木山一見,立即開始高聲咒罵。宇文誠則靜靜地怒視。“諸位大人,這樣的城堡無法短時間內攻下。”百里絕領主說。

  “若我們在對面沒有軍隊,就連包圍也不行,”赤松陽領主鬱悶地說。深流奔涌的綠水對岸,河西城堡猶如西邊城堡的倒影。“即使時間充裕攻下這裏也不容易,何況我們時間緊迫。”

  正當北方諸侯觀察城堡時,一扇邊門突然打開,伸出一座木板橋跨越護城河,十來個騎士朝他們而來。

  他們由夏侯領主的四個兒子率領,打着銀灰色底,深藍橋樑的旗幟。夏侯虎,風陵渡領地的繼承人,代表一行人說話。

  夏侯家的人個個看起來都像黃鼠狼。年過六旬,自己都有孫子的的夏侯虎,看起來尤其像只年老而疲憊的黃鼠狼,不過他到底還頗有禮貌。“家父派我前來問問,敢問率領這支部隊的是何許人?”

  “是我。”步揚飛催馬上前。他全身銀色鎧甲,北冥城的哀嚎雪狼徽像繡於胸前,北風輕步跟在身邊。

  夏侯虎渾濁灰黑的眼睛閃現出一抹興趣,但他的坐騎卻不安地後退兩步,避開了雪狼。“家父已經在城裏備好晚宴,如果您肯賞光,去向他老人家表明來意,相信他必定深感榮幸。”

  他的這番話,聲音不大,卻如同憑空響了一個雷,在北境諸侯中炸裂開來。衆人均大爲不滿,他們或咒罵,或爭執,彼此大呼小叫。

  “大人,您千萬不能去,”宇文誠第一個向步揚飛進言。“絕不能孤身犯險。”

  赤松陽領主點點頭。“單身赴約,您就是任他宰割。他可以把您賣給青丘家,把您丟進河裏或者割了您的喉嚨,一切都隨他高興。”

  “乾脆就讓他出來,在這裏宴請,當着大家的面。”昆吾融說。

  “如果他想談談,叫他打開城門,讓我們全體進去和他共進晚餐。”端木霸大聲宣佈。

  慕容恪與他們有着相同的疑慮,但她只瞄了一眼夏侯虎,便看出他對所見所聞相當不悅,只要再多說幾句,老頭就會扭頭返回。

  那麼,機會就稍縱即逝。她必須採取行動,越快越好。

  “讓我去。”慕容恪高聲說。

  “夫人,您去?”宇文誠皺起眉頭。

  “母親大人,您不是開玩笑吧。”顯然,步揚飛覺得不妥。

  “當然得我去。”慕容恪輕輕地說,“夏侯家族是望海城的封臣,我從小就認識領主夏侯雷大人,他絕不會對我怎麼樣的。”除非有利可圖,慕容心裏暗暗地想,但她關於這一點沒有說出口。

  “夫人,您若能親去,將是我們家族莫大的榮耀。”夏侯虎說。“爲了保證我們無不良企圖,我弟弟夏侯豹會留在這裏,知道慕容夫人平安歸來。”

  “我們將待之如上賓。”步揚飛說。夏侯豹是夏侯家所來四兄弟最年輕的一位,他下了馬,將繮繩交給哥哥。

  “夏侯虎大人,我希望家母在日落前回來,”步揚飛說,“我不願意在此逗留。”

  夏侯虎禮貌地點頭:“大人,照您的吩咐。”

  慕容恪輕踢馬刺,向前奔去,沒有回頭。夏侯雷的兒子們和護衛們隨即跟上。

  短短的路上,慕容恪記得父親曾經說過,放眼七大國,夏侯雷是唯一能自己生出一支軍隊的領主。

  當慕容恪進城,河東城堡大廳裏歡迎慕容恪的龐大夏侯家族,依然深深震撼了她。

  夏侯雷領主今年九十有二,活像條幹癟的粉紅色黃鼠狼,頭髮早已掉光,上面遍佈老年斑。因爲通風的關係,若無人攙扶,就沒法站立。他的最新一任妻子是個十六歲的女孩,蒼白瘦若,跟在他擔架旁邊進來。

  而簇擁着夏侯雷的,是他身邊二十個尚活着的兒子,這還不包括城外那個夏侯豹。還有他三十八個孫子,二十一個曾孫,以及許多女兒、孫女、私生子、私生女和私生孫子孫女。

  人多的慕容恪都數不清。她終於明白父親的話是什麼意思。

  “夏侯大人,多年不見,身體可安好?”慕容恪說。

  老傢伙滿腹狐疑地眯眼盯着她。“是麼?我倒是很懷疑。慕容恪郡主,哦不,步揚夫人,我年紀大了,聲聲您的甜言蜜語吧。爲什麼是你在這?難道說你家兒子太尊貴,不願親自來見我?我又該拿你怎麼辦呢?”

  慕容恪上次來到風陵渡,還是個小女孩,當時的夏侯雷便是個脾氣暴躁、言語刻薄且不講禮儀之人,看來歲月使他更令人難以忍受了。

  慕容恪意識到措辭必須格外謹慎,盡全力不去在意他言語的冒犯。

  “父親大人,”夏侯虎說話,語帶責備地說,“您忘了麼?步揚夫人正是受您之邀而來的。”

  “我在問你麼?我還沒死,你就不是夏侯家的族長。我看起來像是死人麼?我用不着聽你說教。”

  “父親大人,這不是待客之道吧?”他另一個教年輕的兒子說。

  “這會兒連我的私生子都教訓起我來啦?”夏侯雷領主抱怨,“你們都該死,我愛說什麼便說什麼。夏侯羽,我這輩子招待過三個國王,王后就不用提了,你覺得我需要你教我待客之道?我第一次在你媽身上播種的時候,她還在放羊呢。”他揮揮手,趕走那個面紅耳赤的年輕人。然後又指揮另外兩個兒子把他扶到椅子上。

  他們把夏侯雷從擔架上扶下來,攙他到夏侯家的高位坐下。那是一張紅木椅子,椅背雕刻成以橋相連雙城的式樣。

  他年輕的妻子怯生生地走過來,爲他的雙腳蓋上毛毯。

  老人坐定之後,招呼慕容恪上前。

  慕容恪望着眼前這個老黃鼠狼,心裏泛起一種說不出的噁心。

  但她別無選擇,爲了北冥城的步揚家族,也爲了望海城的慕容家族,她必須先要鬧明白這個老東西究竟想要什麼?

  她明白的是,無論對方開出什麼價碼,自己都無討價還價的餘地。

  慕容恪打定主意,迎着夏侯雷的目光,走上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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