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第 115 章
青年文士幾乎脫口而出的反問硬生生被這個眼神給鎮壓了回去。
他竟然不能將話給說出來!
青年文士自己也很是震驚,他幾乎是下意識地開始反照自己的耐心。
最後,他不得不承認,儘管這小郎君提出的說法與這世道的俗情人倫甚有差異,但他的話是對的,沒有任何的差錯。
正因爲他是陰世天地裏孕育而生的陰神判官,他纔會猶豫,纔會沉默。
但是……
他作爲陰世判官,只要諸位陰神正位,似這樣人情與道理各自翻攪不清的情況,還會有。
而且會有更多、更爲難、更錯亂複雜的事情等待他的審判。
他必須得拿出一個說法來。
青年文士心中念定,快速梳理過諸般前提,終於開口。
“那郎君確實也能有自己的主意,但他這一世所以落得壯年而終的結局,追根究底,還是他自己的原因更多。”
“對高堂老父,他未能讓老父看見自己的決心,未能說服老父退讓鬆手,此是其一。”
“對己身,他未能堅守本意,在老父的強硬下退讓,折損己心本性本意,是對自己的辜負,此乃其二。”
“對家族,他承接家族奉養,卻壯年而亡,虧欠家族,而這一切的虧欠,終將由他老父代爲償還,此又是其三……”
青年文士一一列舉着,最後道:“如此種種,便是他的罪因了。”
孟彰微微頜首。
青年文士很明白,對面小郎君的點頭,並不意味着他就贊同了他所列舉的罪因,而單純只是禮貌性的示意。
他還在等待着他的下文。
儘管他還未開口,但這小郎君卻已經在等着了。
青年文士心下一笑。
“老父亦不是全無過錯。”陸判先道。
“他爲人父親,有教導勸引他孩兒的職責,但他手段過於強硬,失了柔和,終至釀成慘劇,其子之事他當揹負三成責任,但因爲他另替其子償還部分家族奉養因果,算作償還,能抵去部分責任……”
孟彰聽着,面上神色不顯,無人能看清他的思緒。
陸判只能往下繼續。
“待他再將剩餘的那部分責任償去,他這老父就不虧欠那郎君的了,而是那郎君虧欠他老父,該那郎君償還老父。……”
孟彰早也已清楚,不論從世情還是人倫,這事情的判論大抵也是個差不離的結果,但是……
孟彰無聲沉默。
他還在期待着什麼呢?
是了,他想要期待另一種公平。
“待彼此雙方因果盡數清算了結,若由酆都來遣送他們各自輪迴往生,會是什麼情況呢?”
聽得孟彰的問題,孟廟、羅先生、甄先生先是看了他一眼,隨後眼角餘光不住地瞥向對面的那幾位酆都使者。
阿彰的意思是,酆都如果真的能順利完成膨脹擴張,將整個陰世天地都變成他們所轄制的地域,那麼他們的權柄不會只是審判一衆陰靈,顯然還將會包括輪迴往生。
孟廟這三人心中的震動,陸判他們卻全未放在心上。他們細細琢磨着孟彰的問題,以此來揣摩他的真正意圖。
“……小郎君是什麼意思?”陸判索性直接問道。
孟彰笑一笑,平和道:“我也沒什麼意思,只是覺得這一世既然是郎君虧欠了他的老父,那麼下一世換郎君來做他父親,那老父來當郎君的兒子,不就正好讓郎君將他老父的一腔情義也給還回去?”
“如此,”他問,“這纔算是相互償還,不是嗎?”
謝必安和範無咎對視一眼,都看見了對方眼眸中的意味。
是啊,相互償還了,不獨獨讓那郎君嘗一嘗老父爲自家孩兒輾轉反側、憂心忡忡的滋味,也讓那郎君能有機會拿捏、掌控他老父的命運,試試血緣、世情、人倫一併賦予他的絕對高度。
這還是對於郎君而言的。
對於那老父,這樣的安排也能讓他真切地去理解他的孩子。理解他的痛苦、無力和絕望……
陸判也是聰明人。謝必安與範無咎都能想得明白的事情,他自己也能夠想得到。
“這得看他們父子之間的因果與淵源,倘若他們父子淵源仍在,天地自會成全。”陸判答道。
孟彰笑着問:“陸判是說……天地成全?”
陸判點頭:“自然是天地成全。”
不是天地成全,還能是哪個?
孟彰一時靜默,沒有說陸判的答案是否能說服他。他坐在主座位置上,目光低垂,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陸判、謝必安和範無咎不自覺凝神,也跟着沉默下來。
他們莫名地知道,面前這個年不滿十歲的小郎君正在思考着什麼,就跟這方天地有關,也跟他們這些陰神有關,更跟這繁雜衆生所約定俗成的俗情有關。
而這些東西,無一不龐大,無一不紛紜,無一不細緻。
即便是他們這些陰神,也不敢輕易涉入。這個小郎君,委實是……膽大。
但這卻是令他們這些陰神也要肅然起敬的膽大。
孟彰其實沒有繼續思量這些有的沒的。
它們或許都很重要,影響着未來正式接掌陰世天地的酆都冥府,影響萬萬千陰靈鬼物,影響現在乃至未來更久遠的時代,他也只是簡單地想一想,便將它們盡數擱下了。
時機遠未成熟,甚至可以說是還沒有正式開始,他能做什麼?是改變這天地的規則,還是變換這世間萬靈的普遍共識?
都不能。
他還什麼都做不了!
既然如此,他想那些幹什麼?想也盡是空想,不如先只專注自身,先壯大自身,然後再來言說其他。
而且,真要到了那個萬類共俯首的程度,那也不需要他再做什麼,一切也就會自然而然地發生了。
那纔是最理想的發展,也是最合適的發展。現在的話……
“陸判今日便將他們提走吧。”孟彰道。
陸判、謝必安和範無咎三人仍然不覺得歡喜。只從孟彰這一句簡單的話語裏,他們就聽出了幾分索味。
也不知道這是不是因爲他們過分揣度而生出的錯覺,但他們就是品出了這樣的味道。
“小郎君……”陸判喚了一聲,見孟彰目光看來,他便一整臉色,認真對孟彰道,“小郎君心裏可是還覺得不妥?”
孟彰心神微動,原本隱而不顯的些許沉悶散去。
“沒有什麼不妥的,”他道,“判官不必顧諒我,且自行以天地陰律行事便可。”
陸判官乃至更多陰神的審判準線在他看來,確實有很多扭曲怪異之處。但對於現下這方世界來說,即便這些錯漏扭曲真的存在,也始終比他的那些是非觀念更合適。
既然如此,陸判這些陰神何必要改?
天底下沒有絕對合適的律章與標準,更重要的,從來都只是合適。
合適,就是最好的。
等到世事變易、人心覺醒,這天地的律章與標準便是不想改、不想變,也只能改,只能變。
不會有例外。
陸判、謝必安和範無咎奇異地打量了孟彰一陣,終於將事情放下。
小郎君說的該是真的,他的心情已經不似先前那樣沉悶了,不是嗎?
陸判終於點頭,又跟孟彰道:“如果一切順利,過得幾日,我酆都將會正式審判這些道人。小郎君想要去看一看嗎?”
乍一聽見陸判答這個問題的時候,孟彰心裏是想要拒絕的。
再過幾日是個很微妙的時間節點。
早了,未必能讓那些仍然隱匿在這帝都洛陽各處的山野散人們徹底撕破臉面;遲了,只怕那些更強大一些更狠戾一些的人,就該將另起心思、退縮不前的人給清洗乾淨了。
是以,再過得幾日,纔是孟彰估量中真正合適出手再度撩撥那些有心人的時機。
但就在孟彰生出拒絕這樣的念頭那一瞬,一個更強烈更莫名的預兆似驚雷一樣在他心湖上炸響。
不應拒絕。
不必拒絕……
這樣的預兆不斷攪擾着孟彰道心湖,要令他改變主意,動搖決意。
孟彰眼睛一沉,隨後更是閉上了眼睛,臉面緊繃。
陸判、孟廟這些人都被驚住,一面細細打量着孟彰的狀況,一面反覆琢磨着方纔陸判的邀請有什麼不妥之處。
只可惜,不論他們如何翻來覆去地咀嚼,他們仍然找不到那一句平常問話背後的異常。
是……他們錯會了嗎?
陸判、謝必安這些聰明人只猶豫少頃,便將這樣的念頭推翻。甚至都不必他們再去費心確定孟彰的狀況。
一定是有什麼事情隱在背後的,只是他們這些人只覺得平常,並未察覺而已。
但是,到底是什麼呢?
不等陸判這些聰明人想明白,孟彰便已經再睜開眼睛來了。
他神色平靜和緩,不見方纔時候的奇異。
“陸判,”他喚了陸判官一聲,“審判這些道人的事情,不知可否再提前些時日?”
正堂裏的這些人齊齊愣住。
所以,真正的關鍵是時間嗎?只是這樣簡單嗎?
這樣的想法纔剛剛掙扎着萌芽,就被輾壓破滅。
不應該是這麼簡單纔對。最起碼,也不該只是這麼的簡單。
孟彰仍自看着陸判,問他:“可否?”
陸判笑着闔首:“不過小事而已,自然是可以的。”
孟彰少少地緩和了面色。
陸判又問道:“不知小郎君覺得什麼時候合適呢?”
孟廟、羅先生、甄先生定定看着他。
陸判只將這些奇異目光當做那拂面的春風。
“這些道人因果盡皆明晰,便是直接開始審判,也是極容易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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