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第 155 章
他將這些資料一併封存,卻轉手拿出了一本《詩經》來仔細翻看。
他當然得看仔細一些,再過不久他可是要回童子學裏讀書的。雖然不至於到擔心先生問起他回答不了的程度,但總還是要做好準備纔是。
說起來
翻着《詩經》的孟彰眼底顯出些許懷念。
他前生年少讀書上學時候,好像也總是這樣地擔心?
噙着這點笑意,孟彰將《詩經》多翻了三分之一。
到一種親近的感應自冥冥中傳來,孟彰將手中的《詩經》合上,轉手從隨身小陰域裏找出一個燈籠來。
蒼白的燈光爲他照亮了前面的道路,親近的感覺則爲他指引方向,孟彰並沒有走出孟府,離開帝都洛陽,但他心神所化的形體卻走過了陽世天地與陰世天地的交匯,直接出現在安陽郡孟府門外。
沒有什麼禁制阻攔他,他很輕易便走入了孟府的大門,找到了正在內寢裏熟睡的孟顯。
立在孟顯牀前,孟彰不急着入夢。他轉了頭去,一一看過孟府各位主人。
此時夜已深沉,但他的父親孟珏、大兄孟昭卻都還沒有回府。他母親謝娘子正在內室守一盞燈燭翻看面前的賬簿,他阿姐孟蘊也還沒有睡,正在燈下看一本醫書看得如癡如醉
孟彰笑了起來。
眉眼被笑意點亮,面上稚氣掙脫了心境的鎮壓,肆意彰顯自己的存在。
或許也是要到這種時候,纔會有人記起——孟彰他也不過是個還未長成的小郎君而已。
謝娘子與孟蘊似乎也察覺到了孟彰的目光,她們不自覺地停下手上動作,從專注的狀態中離開,擡眼看向孟彰所在的位置。
不曾懷疑,不曾猶豫。
她們直接找到了孟彰。
孟彰將手中的燈籠往上提了提,讓那燈籠裏照出來的蒼白燈光在黑暗中映出他的面容,讓遙遙往這邊望來的謝娘子和孟蘊能夠更清楚地看見他。
謝娘子的手抖了抖,那捻着的紙頁在她手指中脫了出來,在深夜薄涼的空氣裏驚喜地落下,回到它的同伴之中。
孟蘊是下意識地擡手捂嘴,生怕自己驚擾了孟彰。
迎着謝娘子和孟蘊殷切、驚喜卻也還隱着擔憂的目光,孟彰很認真地想了想。
然後,他提着燈籠照定自己,在燈籠那蒼白燈火裏緩慢地轉了幾圈。
待他停下來後,他看向謝娘子和孟蘊,無聲說:看,我什麼事都沒有,你們儘可以放心。
謝娘子和孟蘊一時不禁失笑,但等到那笑意退去,出現在謝娘子和孟蘊面上眼底的,卻還是那深沉的憂慮。
兒行千里母擔憂,何況孟彰自己一個人落在陰世天地裏,何況孟彰還要一個人應對那些詭譎的利益風雲
這一刻,孟彰甚至從謝娘子身上察覺到了幾分恨意。
不是衝着孟彰去的,是衝着那些盯着他不放、就是要將他拖入漩渦裏去的人。
更甚至,還有那麼一部分,是衝着她自己去的。
她恨
恨自己在孟彰需要的時候,不在他的身邊。
孟彰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睛。忽然,他像是終於想到了什麼。
笑了笑,他將燈籠往外遞了遞,然後打開雙手,在謝娘子、孟蘊的注視中,團團轉了一個圈。
他身上穿着的那一件竹青色衣袍被丹紅覆蓋,又或者,是那竹青色終於退去,顯出了原本的丹紅。
瀲灩的血色穿在孟彰身上,連他蒼白至極的面色都給鍍上了一層豔麗。
偏孟彰的眼太過清冽,這一層豔麗被生生壓下,成爲了鮮活。
謝娘子看着看着,眼眶都紅了。
但不得不說,謝娘子心底眼裏,都放鬆了許多。
孟彰見得,這才滿意地露出一個笑容來。
搞定了阿母,孟彰的目光往側旁一偏,看到了也很有些破涕而笑意味的孟蘊。
孟蘊連忙板起面容。
孟彰很有些想撓頭。
阿母是搞定了,但阿姐怎麼辦?
他總不可能將阿姐給他的那個護命偶人給拿出來吧?
那不是在寬慰她,那是在嘲笑她。
畢竟就孟蘊在護命偶人上展示出來的手工
孟蘊饒有趣味地看着另一個院子里正發愁的小郎君,看上去心情極好。
但隱在明豔情緒之下的,卻是那堅冰一樣的悲痛。
那不是孟彰費心表現就能夠消減的,那是看到孟彰就會霸道佔去一部分心力的頑固情緒。
它因孟彰的過世而起。
只要孟彰還只是一個陰靈,這種悲痛就一直紮根在那裏,時不時地刺一刺她。
她是那樣地心疼自己的幼弟。
孟彰似乎想到了什麼,他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然後急急伸手,在隨身小陰域裏翻找一陣,拿出一個盒子來。
一抹七彩流轉的薄光從孟彰的手開始蔓延,不多時就在盒子表面鍍上了一層。
孟蘊很有些奇異。
那是什麼?
她好奇,但她沒有跟孟彰問起,只靜靜看着他。
孟彰衝她笑了笑,然後很是流暢很是自然地將手中的盒子向孟蘊的方向推了一把。
盒子直接出現在孟蘊面前。
饒是孟蘊已經有所準備,看到這一幕的時候也不由得有些怔愣。
她看得那個盒子一眼,又看了看被蒼白燭光罩住的小郎君。
披着蒼白光芒的小郎君衝她笑了笑,對她無聲張嘴。
這是送阿姐的禮物,阿姐莫要傷心了
孟蘊的淚水幾乎沒能壓住。
孟彰也不厚此薄彼,一個個鍍着七彩薄光的盒子被送到了孟府各處。
謝娘子近前就停了兩個。
那是謝娘子和孟珏兩個人的。
而現在不在孟府裏的孟昭、還在夢境中等待着他的孟顯也同樣有一個木盒落在他們的內室裏。
但孟彰現下更關心的,卻還是孟蘊。
——她的情緒很有些不穩定。
孟蘊急急低頭,避開孟彰的目光,一把拿起面前的那個木盒子。
很是奇怪,明明不是什麼能夠勾連陰陽兩方天地的材料,在孟蘊這個陽世生人伸手去拿木盒的時候,那木盒也果真被她拿在了手裏,完全沒有任何的意外。
孟蘊是個識貨的。她的目光直接就落在了盒子表面鍍着的那一層七彩薄光上。
到她再擡頭看向孟彰的時候,孟彰卻對她露出一個得意的笑容。
看,你阿弟可厲害着了
孟蘊是真控制不住了,淚光與笑意同時佔滿了眼睛。
孟彰對她們兩個開懷地笑了笑,又躬身對她們一拜,轉身走入了孟顯的夢境之中。
孟顯內室裏陡然少了那一抹單薄的身影,都似乎變得空蕩了許多許多。
謝娘子的情緒一時低落下來,只看着擺放在面前的那兩個木盒沉默不言。
“阿母,你該高興纔對的”
謝娘子擡眼看過去,卻是孟蘊。
孟蘊正拿着那盒子,看着她,跟她說話。
“你看阿母,阿彰是陰靈,拿出來的東西也是陰世之物陰陽相隔從來不是虛話,生人要給陰靈送東西甚爲簡單,但陰靈給生人送東西,尤其還是陰世所出之物可不是那麼容易的。”
“但是,阿彰他給我們帶了!”
“阿母,你明白阿彰的意思了嗎?”孟蘊問謝娘子。
明白了嗎?怎麼可能不明白?!
她的幼子這是在告訴她——
不必擔心他。
他過得很好,他修行頗有進益。
等他的修行再更精進幾分,陰世跟陽世對他來說就不存在什麼差別了。
謝娘子失笑搖頭。
“這孩子”
她看着孟顯那院子,久久沉默。
“看來,我的修行也不能落下了。”
孟蘊的目光動了動。
謝娘子迴轉目光笑看孟蘊:“我是個做阿母的,總不能你們這些孩子輕易就將我給越了過去吧。”
孟蘊不答應:“阿母,有必要計較這個麼?我們這一家子,誰個走得快些就走得快些,卻絕對不會將落在身後的人給丟下,你”
謝娘子臉色不變。
“嗯,這話不假,但你阿母我覺得我現如今還是芳華正茂,未到需要你們這些孩子照看的時候呢。難不成,你覺得你阿母已經是個需要你們這些孩子看顧的老婦了?”
孟蘊張了張嘴,想說什麼,但最後卻也只能道:“阿母,沒得你這樣賴皮的。”
她都這樣說了,她這個做人女兒的,還能再說些什麼?
謝娘子笑了起來。她伸手,將兩個盒子中的一個給拿了起來。
她有感覺,這個是孟彰給她的。
孟蘊見孟娘子不理會她了,她非但不覺得有什麼問題,反而還很鬆了口氣。
抱着自己的那個盒子,孟蘊搖搖頭,也坐了下來。
“竟是些陰世那邊的靈藥種子!”
看着盒子裏裝着的東西,孟蘊很是歡喜。
“不愧是阿彰,果真貼心!”
謝娘子聽得那一聲歡呼,笑着搖了搖頭,也伸出手去,打開那盒子看了看。
不同於孟蘊那邊的靈藥種子,謝娘子這個盒子裏裝着的,是一片片墨玉也似的漆黑竹簡。
那竹簡一片片整齊疊放在盒子裏,很像是竹書。
謝娘子臉色一肅。
旁的人或許不會有多少感覺,但謝娘子走的是祭祀神祗的靈巫一道,她能夠清晰地感覺到這一片片竹簡上散發着的神威。
這些神威不似謝娘子平日裏所見,它們有一種與此間天地格格不入的森寒。
陰神。
謝娘子腦海中跳出了一個答案。
這一片片竹簡便代表着陰世一尊尊神祗
雖然這盒子裏的竹簡也不過只有寥寥四片,但也已經很了不得了。
那些陰神如今弄出來的動靜,謝娘子也聽了一耳朵,知道祂們日後必然會將陰世天地裏失落的權柄收回來。
就因爲這個,他們一衆靈巫都坐不住了。謝娘子也很有些意動,只是還沒來得及動作而已。
看着這些竹簡,謝娘子極力拉扯一個弧度來,希望能壓住眼底快速涌上的淚意。
“這孩子”謝娘子喃喃道,“也不知道他到底是花費了多少心思纔拿到這些的。”
花費了多少心思?
也就是孟彰已經進入了孟顯的夢境,沒能聽到謝娘子的這個問題,不然他給出的答案只怕謝娘子都未必會相信。
沒有怎麼花費心思,他只是尋着某個時機跟鬱壘、神荼、謝必安、範無咎四個說了說,祂們就都答應了。
事實上,如果不是時間上有些來不及,孟彰也沒有找到合適的機會,不只是鬱壘、神荼、謝必安、範無咎這四個陰神,其他的一衆已經站出來的酆都陰神的神力也都能到手。
孟彰早前也確實是這樣想的,但到他參悟了一點三才道則、自身道基顯化以後,他卻有些猶豫了。
靈巫所以只是祭祀某一個神祗,不是因爲他們自己願意,而是因爲他們的能力就只到這裏了。
靈巫的修行其實很講究巫與神的緣法,仰仗神祗的位格與權柄。
可謝娘子不同
她有選擇。
只要她想,如今陰世天地裏的一衆陰神神祗,都會看在孟彰的份上給予她某種程度的迴應。這些酆都陰神,也不會因爲謝娘子又供奉了其他的酆都陰神而感覺自己受到了冒犯。
也就是說,謝娘子其實是有機會供奉酆都所有陰神的。
就像孟彰曾經所明白的一樣,酆都所有陰神合在一起,其實某種程度上等同於陰世天地本身。
所以,在層層迷霧之後,其實還隱藏了一條屬於謝娘子的更廣闊的道路——供奉陰世天地。
靈巫靈巫
巫在遠古時候,原本就是祭祀天地萬象的祭師。
謝娘子供奉陰世天地,看似前方無路、一切需要她自己摸索,但實際上,她不過是走上上古靈巫的道路而已。
孟彰的這些想法,哪怕因爲時間緊迫,很有些倉促,並不算完善周全沒有任何漏洞,可他還是將這些想法化作一頁紙張,留在盒子裏送到謝娘子手上。
簡單看過那四片竹簡的謝娘子,也很快留意到了那一頁紙張。
她將那頁紙張拿了過來細看,越看臉色越是古怪。
孟蘊察覺,擡起目光看了過來。
“阿母,怎麼了嗎?”
謝娘子搖搖頭,一點不介意地將那一頁書紙送到了孟蘊身前。
“也沒有,就是覺得現在連你幼弟都在幫我思慮我的道途的,我有那樣的無能嗎?”
孟蘊低頭看手中的紙張。
時間線下游的某一段,守着爐子熬湯的娘子擡眼遙遙遞了一個目光過來,旋即又失笑搖頭,繼續熬住湯水。
“阿母,”這個時間節點裏的孟蘊對謝娘子道,“我覺得阿弟這想法確實很不錯誒,你要不真的考慮一下?”
“反正酆都陰神是必定要重掌天地權柄的,而等到他們正位,應該就是陰世天地開始干涉陽世天地衆生的時候了。”
“阿母,阿彰推算的這條道路確實很不錯誒”
謝娘子嘆氣道:“我當然也知道,但就是覺得自己有些無用。”
孟蘊擡手捂嘴小小笑了起來。
謝娘子睨了她一眼。
孟蘊連忙憋住笑容,將手放下來,端端正正地看向謝娘子。
“所以,阿母你到底要不要試一試這條道路?”頓了頓,她又小心地覷了謝娘子一眼,“當然,如果阿母你不願意的話,只管拒絕就是了,阿彰他也就是提出一個可能,絕沒有真要阿母你選擇的意思。”
謝娘子擡手輕招。
孟蘊手中那一頁紙張便脫開了她的手指,飛向謝娘子。
謝娘子將紙張摺疊起來,小心放回到盒子裏。
“我自然知道。”
她怎麼可能會誤解她的幼子?
孟蘊笑了起來:“那?”
謝娘子目光轉過那頁紙張,落到那四片竹簡上。
“再看看吧,我需要再看一看。”
誠如孟蘊所言,孟彰留下那一頁書紙,不過是提供一個思路,並沒有要謝娘子選擇的意思,所以將禮物送出去以後,他也就一身輕鬆地走入了孟顯的夢境裏。
他在孟府小花苑裏找到的孟顯,就像上一次一樣。
但和上一次不同,孟顯很有些着急,甚至不住地擡頭往外間張望。
見到孟彰的身形,他先是鬆了一口氣,然後才定睛去打量他。
“沒事就好,沒事就好對了,你怎地這麼晚纔來?是又遇上什麼事情了嗎?”
孟彰在孟顯對面坐下。
聽得孟顯這個問題,他搖了搖頭:“沒有啊。”
頓了頓,他又道:“前面那些人的結果他們都是看在眼裏的,短時間內,不會有人膽敢再來一次。就是他們背後的那些人,也不會有這個意思。”
纔剛剛組織了一次襲殺,如果再來一次
孟彰也好,安陽孟氏也好,都不會再輕易放過的。
到時候一定會爆發家族間的廝殺,必定是那種不傷到哪一方元氣、叫哪一方真的痛了絕對不會停手的廝殺。
但現下,不論是陽世天地,還是陰世天地,所有明眼的人都知道,正是需要小心謹慎的時候,稍一個錯步,禍亂的也是整個家族的三五代。
一個家族的三五代被耽誤,最好的情況,都是跌落一個層階。最壞的那種情況
整個家族都得填進去。
沒有人膽敢輕易冒險。
哪怕是世家中最頂尖的那一批。
孟顯這分明就是關心則亂了。
又看了孟顯一眼,孟彰纔跟他解釋道:“方纔見到阿母和阿姐了。她們也很擔心我,我就在外頭停了停。”
孟顯臉色一喜:“所以我明早醒來,就不必另行想法子安撫她們了?”
孟彰眼神奇異地看着他。
孟顯自個樂了一陣,轉眼瞥見孟彰的那小眼神,嘆了一口氣,竟很有些滄桑地跟他道:“你是沒經歷過,她們兩個也不會在這些事情上耗費你本就不多的心力,但我不同。”
“她們”
孟顯搖了搖頭:“女郎們,不論是大的還是小的,只要她們願意,她們有的是法子能折騰人。”
說着,孟顯又重重地嘆了一聲。
孟彰看着他,忽然道:“但她們願意折騰你,也是因爲她們覺得二兄你能夠包容她們不是嗎?從這件事上來說,我倒也是有些羨慕二兄你了。”
孟顯呵呵一笑,適才他面上那不堪回首、滄桑盡數散去。
“那倒也確實是。”他一點不謙虛,還很贊同地點了點頭。
“還沒說清楚呢,你現在在陰世天地那邊,到底如何了?”孟顯陡然回神,抓住孟彰細問。
孟彰撿起一塊小食放入嘴裏。
“這一次的事情過去了,我這邊應該能夠清靜一點了吧。”將小食嚥下後,孟彰道,“他們想看的已經看過了,能從這次的事情裏摸到多少,那就得看他們自家的能耐了。”
略停一停,孟彰又道:“眼下這環境,其實也沒有多少時間能夠留給他們用來關注我的事情。”
孟顯聽出了什麼,直接問孟彰:“所以陰世天地裏,又有些事情發生了?”
孟彰並不瞞着孟顯。
“我纔剛拿到的消息,陰世大晉帝城裏那幾位,如今已經在彼此試探了。”
孟顯皺了皺眉頭:“那幾位?是都出手了,還是隻有兩三個動手,另還有人在外旁觀?”
“都出手了。”孟彰先回答孟顯的問題,隨後思忖一陣,又跟孟顯說得更詳細一些,“高原宮和峻平宮在相互試探,然後因爲某些原因,東宮的人手被牽扯了進去。”
孟顯耐心聽着。
“東宮的那位”孟彰沒有太多的情緒,平平淡淡道,“他似乎沒覺得自己還能藏得住,索性要借這個機會站出來,但被崇陽宮的那位阻止了。”
“崇陽宮那位甚至還出手幫他掃清了痕跡。”
“而既然東宮那位被牽扯了進去,峻平宮顯然也不能置身事外。”孟顯接過孟彰的話頭,也是若有所思,“看來,還真是帝城裏所有能攪弄風雲的人都出手了。”
“不過這事情,也很有些不對啊”他忽然轉了頭來,凝望着孟彰道。
孟彰很是配合他:“有哪裏不對了?”
孟顯道:“當然不對。那一家子的事情,都到這會兒了,還有哪幾個留心着他們家的聰明人沒看明白的?”
“可是他們那家子的動作不都是還算隱蔽?怎麼這一次高原宮與峻平宮的小小動作,就將東宮給牽扯了進去?”
“這裏頭,真的沒有人插手嗎?”
孟彰沒說什麼,只反問了孟顯一個問題。
“你覺得,在那個帝城裏,真的有人能夠算計他們一大家子而不被他們一大家子給協力揪出來的嗎?”
孟顯一點不爲難。
“那倒確實是沒有。”他很快又道,“但誰知道會不會是他們那一大家子中的誰,私底下爲某些人做了遮掩呢?”
孟彰沉默一陣。
孟顯的氣焰也跟着跌落下來。
他總是沒有辦法真的跟他幼弟大小聲的。
“阿彰。”他喚了孟彰一聲。
孟彰應得一聲,還擡起眼瞼給他一個眼神:“嗯?”
“在這件事情上,你有不同的猜測?”孟顯問,看着孟彰的眼裏還帶着滿滿的鼓勵?
孟彰一時笑了起來。
孟顯有些不明所以,但孟彰既然笑了,他也就跟着放鬆地笑了起來。
“二兄,你知不知道,就剛纔,你很像阿父啊。”
孟顯不以爲意,他晃了晃腦袋:“長兄如父嘛。雖然我只是你二兄,但現在大兄不在,我這個二兄自然就該給頂上。”
“操心這麼多,二兄,你當心自己有一日要未老先衰。”
孟顯很想得開。
“未老先衰?”他問,“你是說滿頭鶴髮的那種嗎?嗯”
他自個兒想象了一下,居然覺得還很不錯。
“真要是變成那個樣子的話那正好,我收着的鶴氅、拂塵、蓮華冠也可以拿出來穿戴了。阿彰,你說,那樣子的我是不是會很有仙風道骨的模樣?”
他這樣說着,還覺得不夠,仗着他們這會兒其實是在他的夢境世界裏,竟然還直接嘗試着要給他自己換一副模樣。
他一身墨黑的頭髮從髮根開始快速變白,身上的寬袖大袍變成了道袍,外頭披一件鶴氅。
頭上蓮花冠,腳下山河靴,手中持一柄拂塵
這一身的裝扮,再搭配上孟顯明顯拿捏起來的表情,確實很有那麼幾分出世逍遙的氣度。
但孟彰看着,卻只覺得好笑。
他憋了一陣,又憋了一陣,到底在孟顯越漸幽怨的目光中放棄堅持,直接笑了出來。
“哈哈哈”
“很好笑麼?”孟顯幽幽問。
孟彰都沒顧得上回答他。
孟顯看了孟彰一陣,默然長嘆,雪白的長髮再次恢復成濃黑,身上的道袍鶴氅也都恢復成他慣常穿着的錦衣大袍,手上的拂塵更是直接沒有了影蹤。
孟彰擡手揉了揉麪上的皮肉,才覺得不那麼抽搐。
“真有那麼的好笑?”
見孟彰稍稍恢復過來,孟顯抓緊機會問道。
“確實就是那樣的好笑啊。”孟彰一點不猶豫地回答他。
孟顯豎起眉頭板起臉,做出十分兇惡的表情。
但孟彰纔不怕他,他話語中還飽浸着笑意。
“明明二兄你什麼事都惦記着,時常還得爲我們的心情,這樣的性子,”孟彰將“賢惠”這個形容詞含混過去,“又怎麼還能有那什麼仙風道骨的真意?”
“裝得再像也沒有人願意信啊。”孟彰最後道。
孟顯一時竟找不到話語來反駁孟彰。
他長嘆一聲,說道:“罷了罷了,看來我跟所謂的‘仙風道骨’還真沒有什麼緣法。”
他性子就是這樣,如果真要他完全契合出世逍遙的所謂‘仙風道骨’,旁的都可以另說,但前提的一點卻一定要有。
那就是能讓他一直惦念、體貼周到地看顧着的人,全都沒了。
孟顯只想一想,便覺得毛骨悚然。
他還更寧願自己永遠都沒有貼合“仙風道骨”這種出世逍遙狀態的機會。
“所以呢?”孟顯將不知飄飛到哪裏去的話題帶了回來,“阿彰你覺得那是個什麼原因呢?”
孟彰臉上的笑意慢慢斂去。
“我覺得”孟彰道,“這裏頭確實是有人插手了。而這個人,陰世帝城裏東宮那位慎太子殿下心裏可能有數。”
孟顯認真聽着。
孟彰點了點:“我收到的那些消息中,那位慎太子的應對,似乎有些問題。”
孟顯斟酌一陣,問:“你是說他想要借這個機會站出來的那個做法?”
孟彰點了點頭。
孟顯沉默得一陣,緩慢道:“要真是這樣的話,那位從中插手的少說也是個大修士啊。”
能在大晉陰世帝城裏動手,還不被更多的人知曉的,怎麼也不可能是尋常人。
孟彰輕輕頜首。
“但是那等境界的人,祂爲何還要插手司馬氏一族內部的暗鬥呢?”孟顯很不解。
孟彰認真想了想,沒有開口。
孟顯看了一眼過來,卻是問孟彰:“阿彰,你是不是想到了什麼?”
孟彰並不驚訝孟顯的敏銳,也沒有想過要在這個時候對孟顯說謊。
他斟酌着整理了話語,將他自己發現的那些事情以及他身上發生的那些事情,挑着跟孟顯說了。
孟顯也是到得這個時候,才從孟彰這裏得到了真實度最高的第一手資料。
等孟彰說完,孟顯都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麼了。
“如果真的有這樣一位存在的話”
到好不容易找到了話音,孟顯卻是說道:“那祂對你倒是夠寬容的。”
孟彰揚着脣角笑。
孟顯看得他一眼,暗自又嘆了口氣。
“你也多警醒着些,莫要因爲人家對你還算不錯,你就真信了祂”
孟顯教他:“你得多長個心眼。”
“畢竟,你也不知道祂到底是誰。”
“又不是我們這些血親。”
時間線下游里正在熬湯的娘子眉梢動了動,往時間線上遊分去一眼。
孟顯陡然覺出了什麼,沉沉睡着的身體幾乎是下意識地打了個寒顫。
只他自己不知道,咋了咋嘴,又繼續睡了。
與熬湯娘子同在一個時間點上的孟顯察覺到了什麼,討好地衝奈何橋上的娘子笑了笑。
娘子輕哼一聲,卻也是收回了目光。
這邊廂時間線上遊還在跟孟彰絮絮叨叨的孟顯不知道自己逃過了一劫,仍自在夢中苦口婆心地教導孟彰,務必要讓他小心防範。
孟彰聽着,臉色只是尋常,但眸底隱着的什麼東西卻總給人一種奇異的感覺。
好容易暫告一段落,孟顯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水灌下,問孟彰:“阿彰,你到底記下了沒有?”
孟彰連忙點頭:“記下了,我真的記下了。”
孟顯狐疑地看了看他,將手中空了的杯盞放下,他很認真地跟孟彰道:“你又有別的想法了?”
迎着孟顯詢問的目光,孟彰沉默一陣,誠實地點了點頭。
“是什麼?”孟顯問,一點不覺得生氣。
阿彰也是郎君,自當該有他自己的想法。沒有,那才叫孟顯真擔心呢。
孟彰快速擡眼,看了看孟顯。
“你看我幹什麼?”孟顯心頭狐疑更甚。
孟彰別開目光,不忍看孟顯。
“二兄。”他喚了一聲。
孟顯應道:“嗯。”
孟彰道:“其實我覺得那位應該、可能、或許、大概,還真是我們的血親。”
最後那半句話,孟彰說得飛快,也不在意孟顯能不能聽清楚。
孟顯整個人都僵愣住了。
他以爲自己聽錯了。
“你,你在說的什麼啊?”
孟彰知道孟顯並不是真的要他再重複一遍,他便安靜地,等待着孟顯梳理好自己的情緒。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孟顯乾笑一陣,不知是要糊弄他自己,還是準備去糊弄那位可能是他們血親的強大存在。
他不能不這樣做。
如果事情真如孟彰所說的那樣的話,這一刻孟顯就已經想見了自己的下場了。
死是不會死的。
這個他很有信心。
他的這些血親們,哪怕是歷經歲月洗禮、世事磨礪,也始終還是他們的血親。不論是哪一個,都絕不會因爲今日這樣的小事就真對他下狠手。
他真正擔心的是
他很有可能會被折騰。
怎麼叫他哭笑不得怎麼來。
“那,那倒是一件大好事。”孟顯無比正經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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