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第 160 章
“巫是絕對不會傷害自己所侍奉的神靈的。”
“殿下可以放心。”
孟彰神色也未見任何動搖,他只問:“是誰讓你來找我的?”
石喜的目光低了低。
孟彰便明白了。
“原來沒有其他人,只是你自己。”
幾乎沒有任何的停頓,他又問石喜:“你想要奉我爲主?”
石喜纔剛說了,他們這一脈雖然不是諸位陰神所在的那酆都,但他們這些侍奉諸位陰神的巫祭,也確實是酆都諸多力量中的一支。
而巫祭侍奉神靈,敬神靈爲主,侍奉神座之下。
所以石喜這個來自酆都的童子學生員,便擇定了他?
石喜的目光再次低了低。
顯然,這一次又是孟彰說對了。
孟彰凝神看他一陣,再次搖頭:“我不是陰神,你既是酆都的巫祭,自該從酆都中的諸位陰神中擇主,你自去吧。”
石喜皺緊了眉頭,還想要再說些什麼。但孟彰卻不理會他了,他低頭,收拾了案席,起身離開。
他原以爲石喜先前特意請他留到最後,是有什麼重要的事情要跟他說的,沒想到是爲了這個
着實是浪費時間。
石喜還想叫住孟彰,但他張了張嘴,到底是什麼話都沒有說出口。
待到整個童子學學舍的人都散得差不多了,一直站定在原地的石喜纔在那快速蔓延的黑暗中開口。
“爲什麼阻止我?”
一道帶猙獰卻嚴正面具的身影出現在童子學學舍的門邊,平靜地看着他。
“因爲孟殿下自己不願。”他平靜開口。
石喜很有些不滿:“孟殿下遲早都是要回歸酆都來的。他會需要一些追隨他的巫祭。遍數酆都內外,我是最合適的那一個!”
“我最合適!”他重複道。
那道戴面具的身影波瀾不驚,只平靜地回答他:“孟殿下自己不願。”
他似乎就只有這樣的一句話。
石喜只覺得心頭火氣,一簇一簇地燒在心頭。然而,還不等那火氣從石喜的心頭蔓延出去,就在對面那人的平靜目光中熄滅。
他整個人的情緒都在一瞬間低落下來。
“你說,”不知過了多久,整張臉都被夜色吞沒的石喜才又有了聲音,“我是不是真的找不到能夠敬奉的尊神?”
對面那道戴面具的身影靜默片刻,搖頭道:“不會。”
石喜的心情好轉了些許。
目光轉過對面那人面上帶着的面具,石喜道:“你當然可以這樣說,畢竟你已經有了敬奉的尊神,是可以獨立行走天地的巫祭了。你又怎麼會知道我的心情”
石喜這樣說着,手就不自覺地摸上了自己的面龐。
手上所傳來的冰涼感覺,並非是面具所傳遞出來的,而是屬於他自己的皮膚溫度。
錯過了孟彰,他還能在哪裏,找到契合他的陰神?他什麼時候,才能像其他人一樣,帶上屬於他的祭面?
石喜想放棄,又很是不甘。
孟氏阿彰,真的不能成爲他的神主麼?
不知什麼時候,他的問題已經問了出來,砸落在這安靜異常的童子學學舍裏。
對面那位巫祭看了他的方向一眼。
厚重的黑暗阻擋不了他的目光,甚至還成爲了他的阻力,輕易地讓他看清了石喜面上不自知的委屈。
遮擋在面具下的五官動了動,眉眼擠壓,堆積出一座矮矮的山巒。
“孟殿下不願意,你就不會有機會。”他道,“我勸你想明白。”
石喜愣怔擡頭看了過來。
“要麼,你說服孟殿下改變主意;要麼,你就順從孟殿下的意思,另行敬奉神主。”他回望着石喜,“你只有這兩個選擇。”
“如果”石喜問,“如果我堅持呢?”
對面那人的情緒也未見波動,只回答他道:“那你可以嘗試去說服孟殿下,不過”
“你不能打擾到孟殿下,且一應動作,都須得在酆都章條之內。”
他近乎警告一般地將話語說完。
“不然,後果你也是知道的。”
石喜卻很驚喜:“你放心,我一定會注意分寸的。”
那道身影看得他一眼,什麼都沒說,轉身就走。
石喜連忙跟上。
他腳步輕快,邊走還邊琢磨着,該要怎麼做才能讓孟彰改變主意,接納他的敬奉追隨,讓他成爲祂的巫祭。
“司,你有沒有什麼好主意?”石喜自己琢磨不說,還不忘跟行走在他前方的那人請教。
那位被稱作“司”的酆都巫祭沒有給他分去一點目光,卻給了他一句話:“孟殿下是向道之人。”
石喜腳步不自覺地停了停,一遍又一遍地重複道:“向道之人,向道之人,向道之人”
“不錯,”他想明白了一點後,又跟上“司”的腳步,“孟殿下是向道之人。我若是想要得到他的認可與接納,就該從這方面下手。”
“所以,”他喃喃道,“我是不是要多花費些心力去鑽研夢道?”
作爲巫祭,他們其實沒有他們自己的道。
又或者說,巫祭之道,就是他們這些巫師、祭師的道。
但巫祭之道其實又算是輔佐之道,在這一條道則之外,巫師及祭師還可以從他們主祭的那位神靈手中,分潤去一些屬於他們主祭的那位神靈踐行的道則的體悟。
換句話來說,那即是——如果孟彰真的認可且接納了石喜,讓他成爲祂尊位之下的巫祭,石喜是能夠通過巫祭與主神的聯繫,在得到主神允許的前提下,借用某些屬於孟彰這位主神的體悟與力量的。
司什麼話都沒說,只是沉默。
直到石喜又多問了他幾遍,他才吐出一句話來:“你真的覺得夢道是好參悟的?”
石喜面上的神色、心頭的情緒盡皆停了停。
司停住腳步,偏轉了目光來看他:“你也是酆都的巫祭”
雖然還沒有敬奉的主神,甚至都還沒有長成,不過是酆都送到帝都童子學裏紮根的一個生員,但該知道的事情,他不會不知道。
“自該知曉這些年月以來,到底有多少參悟夢道的修行者,迷失在夢境與真實之中,失落在夢海里”
“他們再沒有醒來。”
司又道:“你覺得你一個連正式的巫祭都不是的小郎君,能在夢道面前進退自如?”
石喜沉了眼:“孟殿下他”他不就很輕鬆地越過夢道的種種阻礙,短短數月時間便以陰魂之身完成煉精化氣境界的修行?
司問:“你能跟孟殿下比?”
石喜什麼話語都沒有了,他纔剛剛激盪起的情緒又一次跌落下來。
司只道:“這個法子就別想了,另外找別的辦法吧。”
他不再等石喜,繼續往前走。
石喜在原地站了一陣,纔回過神來加快腳步追上司。
“司。”過了好一陣子以後,石喜才喚了司一聲。
司應了:“嗯。”
石喜猶疑一陣,還是問道:“司,你有什麼主意嗎?”
司都沒有往他那邊廂分去一個眼神,只道:“沒有。”
石喜默然。
眼看着太學的牌坊越來越近,石喜的情緒還是不見穩定,司暗下皺了眉頭。
“想要成爲孟殿下座下巫祭的,並不只有你,但到現在爲止,他們所有人都還沒有想到合適的辦法。”
這件事不必任何人來說,石喜也能猜得到。他更知道爲什麼沒有人跟他說起這件事——
作爲孟彰殿下在童子學裏的同窗,比起酆都裏其他未曾敬奉主神的巫祭來,他的優勢很大。
真正該煩擾的,其實是他們。
“他們也沒有想到合適的辦法嗎?”石喜說道了一句,目光隨即又落到了司的身上,“那諸位大巫師和大祭師呢?他們可有什麼提點?”
司默然看石喜一眼。
石喜又明白了。
“居然,連諸位大巫師和大祭師都沒有辦法嗎?孟殿下這真是”
司聽着石喜的話,久久無言。
一大一小這兩位酆都巫祭走出了太學範圍,當即便感覺到了各處陰域地界氣機的細微變化。
石喜的臉色又更沉默了些許。
時局越發的混亂,且往後必定還會更混亂。
“孟殿下是最好的選擇。”
這一回,石喜並不是直接說道出口,而是將話語直接傳音到司的耳邊。
司面上猙獰而嚴正的面具閃過一縷玄光。
他斜眼,直接瞥向石喜。
石喜魂體下意識地一個激靈,不由得往後退了退。
但他尚來不及平復自己那一瞬所感受到的驚嚇,便立即躬身低頭,向着司大禮參拜。
更準確地說,是向着司面上所帶着的那副面具。
面具安靜,不見其他異常。
司哼了一聲,傳音道:“你倒是好膽子。”
竟敢當着他所敬奉的主神的面,說出這樣的話來?!
也就是孟殿下在諸多陰神中的情況、地位都極爲特殊,否則只今日石喜的這一句話,便該去領受一頓懲戒。
石喜慘白着臉,從地上站了起來,低頭不敢看司。
他甚至都不敢跟司討擾。
“你今日犯下酆都巫祭禁條,雖主神慈悲,未曾過多計較,但我巫祭一脈卻不能輕忽。”
司沉沉道:“你今日歸去之後,將酆都巫祭規條謄抄三千遍,五日內送至酆都諸位殿下尊位之前,不得延誤。”
謄抄三千遍的酆都巫祭規條,還得在五日內送到酆都諸位陰神尊位之前
這等責罰哪怕比不上懲戒,也不差多少了。
但石喜甚至都不敢爲自己辯解一字片語。因爲不必司跟他分說明白,石喜自己就知道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麼。
酆都諸多陰神,各有神軼品級,各有強弱,並不真的完全平等。但這麼多年來,酆都諸位陰神,卻都和睦親近,這其中,自然不是完全沒有緣由的。
他直接道:“是。”
除了諸位陰神清楚世態,知曉當下局面只有聯合各位陰神,將各位陰神統合爲一體纔有破局希望這種主觀層面的共識以外,諸位陰神平日裏對彼此的尊重與親善,也是維繫諸位陰神關係的重要因素。
但石喜剛纔呢?
他剛纔當着一位酆都陰神的面,說什麼“孟殿下是最好的選擇”
怎麼地?除了孟彰,其他的酆都陰神就差了?
這是他作爲一個酆都巫祭所能說的話?!
對着酆都諸位陰神挑挑揀揀,還將酆都諸位陰神分出個高低優劣來
司沒有看他,只將手擡起,恭敬搭在臉上帶着的面具邊沿。
細細感應一陣後,他看向石喜的目光纔算是略微緩和了些。
其實還是沒有多少溫度就是了
“行了,回去吧。”司道,繼續往前走。
石喜默默跟上。
到這一大一小兩位酆都巫祭出現在酆都宅邸門前的時候,司停了腳步,偏頭看向已經沉默了很久的石喜。
“那些事情,還不是現在的你該思量的。”
石喜的臉色一時越發的慘白。
他聽明白了司的意思。
敬奉一位陰神作爲自己祭祀的主神,那是合格的巫祭纔剛考慮的事情,而他
還差得遠。
與其去考慮這些,他不如將心思和精力集中在自己的修行上。
最起碼,先讓自己成爲一個合格的巫祭再說吧。
司沒有再看他一眼,走上臺階,跨過門檻消失不見。
石喜在原地站立了許久,纔在路過的一位巫祭的招呼下,也走入了宅邸之中去。
司和石喜這兩個酆都巫祭所在意甚至是耿耿於懷的問題,事實上,孟彰自己並沒有太過放在心上。
在他們自己看來,作爲酆都巫祭的他們,想要敬奉、祭祀一位神靈,最正確的態度是拜請,是恭謹。
而絕對不是挑挑揀揀。
他們自認沒有這個資格。
哪怕是挑揀,也該是作爲陰神的孟彰祂們挑揀他們這些巫祭。
但孟彰自己,卻不是這樣的理所當然。
或許是他曾經作爲凡夫俗子活過一世,或許也是那一世裏他們這些凡夫俗子對神靈堪稱神奇的態度使然,孟彰對這些事情也甚爲隨意。
遠不是旁人所想的那樣苛刻。
別說他不知道石喜和司鬧出來的那一點小意外,就算是他知曉,大抵也不會多在意。
神靈可以挑選追隨、供奉祂的巫祭,巫祭當然也可以挑選擇定他追隨敬奉的對象。儘管神靈、巫祭之間有強弱、主從之分,但孟彰認爲,在某些層面上,他們雙方仍舊存在着一種未曾明說的公平。
不過就這會兒,孟彰也並沒有多在意石喜的事情。
或者說,在他直接拒絕過石喜,從童子學學舍裏走出來以後,此事在他這裏,便已經算了結,不需要他多花費心思的。
所以他能一身輕鬆地坐在謝尚府上的小花苑裏,伴着淙淙溪流,閉眼聽謝遠的琴曲。
夜幕低沉而厚重,將整個天地都抱在了懷裏,只有這一片空間,被盞盞微弱的燈燭照亮,支撐起一片片小小的光亮之地。
琴音也便低了下來。只偶爾間跳躍、盤旋,引領整一個曲律。
或是串聯,或是呼應,這些小小的光亮之地似乎真就在夜幕之中支撐了下來。
琴音中跳躍、盤旋的音節也安定了許多。自那安定的琴音之中,似乎將有熹微的光,要噴薄而出。
於是,那寒涼的風便呼嘯着轉過,撲向燈盞。燈盞搖曳,光影碎亂
琴音似乎也在這頃刻間亂了,碎了。
音節失律,連帶着聽曲之人的情緒似乎也被牽引着失去了控制,陡然生出許多慌亂來。
但燈盞外的燈籠紙支撐了下來。
任那寒風如何喧囂,任燈盞如何狂亂地在寒風中晃動,從燈盞中照射出來的燭光到底是又平順安定了下來。
光流泄而出,照亮了這一片界域,也似乎
照亮了被黑暗吞沒了更多魂靈的眼。
於是在那無比厚重的黑暗之中,也有星星點點的亮光升騰起來。
孟彰面上不自覺地露出了柔和的笑意。
待琴曲隱去,深沉的夜色再一次覆蓋這片空間,孟彰才睜開眼睛。
“你的琴曲似乎又精進了。”孟彰讚歎道。
坐在他對面的謝遠雙手還虛虛懸停在寶琴上方。
聽得這話,他笑着搖頭:“不過是心有所感而已。還未算得上精進。”
謝遠側旁的謝尚搖頭:“阿遠你這就太謙虛了。”
謝尚抱怨得這麼一句,又很有些慨嘆。
“我似乎能夠理解爲什麼這段時日,阿遠你都沒有應下那些人的邀約了,原來是在琢磨新的琴曲。”
說到這裏,謝尚又很有些興奮。
“阿遠,這一首新出的琴曲,可是你在外頭一次彈奏?”
都不需要謝遠來回答他,謝尚自己就已經知道了。
“一定是這樣沒錯了!要真是阿遠你已經彈奏過了的,沒道理我什麼聲音都沒聽說過吧。”
搖搖頭,謝尚又擡眼看向孟彰:“這一次,我該是借了阿彰你的東風了。若不是有阿彰你在,似這樣的琴曲,阿遠他絕對不會輕易拿出來彈奏”
越是這樣說,謝尚面上、聲音裏的幽怨就越是明顯。
孟彰失笑搖頭:“這話太重了,謝師兄”
謝尚也是搖頭,慨嘆一般道:“那是你還不夠了解阿遠。”
謝遠瞥了他一眼。
謝尚誇張地抖了抖身體,像是受了莫大驚嚇一樣的。
他甚至不敢在謝遠側旁安坐,“騰”地一下站起身來,對謝遠、孟彰道:“我府裏近來新得了些好茶,我去取了來,你們坐,你們坐”
一面說着,謝尚一面小心覷着謝遠的面色,腳步飛快地往後退去,怕極了謝遠會在下一刻給他來個狠的一樣。
謝遠冷眼看着他作態,整個人穩穩端坐在桌子旁。
謝尚見謝遠不動,很是鬆了口氣,腳步也緩慢輕鬆了些。
但即便如此,過不得多時,謝尚就消失在了黑暗中。
謝遠、孟彰對視得一眼,心裏都是明鏡似的。
謝尚或許是要去給他們取些好茶來,但一定不會那麼快就回來。
取茶就是一個藉口,自己抽身離開,給孟彰、謝遠騰出一個私談的空間來纔是真的。
就這花苑裏掛着的花燈的燭火細細打量過孟彰一陣,謝遠才真正將心頭的巨石放下。
“看見你平安,我就放心了。”謝遠道。
孟彰笑了笑:“那些人雖然是衝着我去的,但各有各的目的和打算,並不真的就都想要了我的性命。”
謝遠搖搖頭。
孟彰此刻說起這些事情來,當然是能夠輕鬆的,但當時的境況,絕對不似孟彰所言說的那樣簡單平順。
最起碼——
如果真的有機會,不論那些人原本是怎麼打算的,他們都一定會下死手。
就孟彰這樣的資質,死的比活的更能讓他們安穩。
否則,待到孟彰完全成長起來,他們的前方就得再多一座大山。
不過正如孟彰此刻已經可以輕鬆提起這些事情一樣,事情已經過去,此時再多提起,也不過是閒言。
時間有限,謝遠沒打算將它浪費在這裏。
“關於行雨符這些符籙,”謝遠將話題轉入真正的關鍵點,“我這些時日也聯絡了好些人,他們很是意動,但都還有猶豫。”
孟彰目光微動。
“他們在擔心各個世家望族?”
謝遠面色很有些苦澀。
他點了點頭:“每逢天災,都有人禍。”
儘管謝遠只是簡單地提了這麼一句,但孟彰卻也已經明白了他所有未盡的言語。
天災降臨,尋常的黎庶不論是活下去還是活不下去的,手裏曾經握有的東西都一定是拋售出去的。這些被拋售出去的東西,不論是土地還是人命,都可以被握大量生存資源的世家望族用極低價格置換出去。
天災時刻,對於尋常的黎庶,是生死存亡的關頭。但對於某些人來說,卻是攫取大量珍貴資糧的時候。
“我這段時日各處奔走,也只不過是收攏到了數萬的符籙。但這個數目,對於整個陰世天地來說,顯然是不夠的。”
陰世天地比之陽世天地,就疆域面積上,實在是大了太多太多。尤其在陰世天地裏,在他們所居住的大陰域天地以外,還有許多時空縫隙。那時空縫隙之間,又層疊着數不清的小陰域。
儘管大陰域、小陰域的氣候未必一致,但也有很大的概率重合。
他們必得做足了準備纔好。
謝遠沉沉嘆了一聲,來問孟彰:“阿彰,你可還有其他的辦法?”
孟彰在隨身小陰域裏翻了翻,找出一份文書來遞給謝遠。
謝遠擎了一盞燈來放在案桌上,才伸手去接那份文書。
“我名下商行裏,有一位管事,給我送了這份文書來。”
謝遠細細翻看着文書上的內容,不住地在心中揣摩測算。
“這份文書只是初稿,其中還有很多不合用的地方,需要調整,阿遠你只需要看一看文書的大體方向就可以了。”
謝遠隨意地點了點頭,但動作間卻也未曾有多少變化。
孟彰暗下搖頭,繼續跟謝遠分說道:“天下熙熙,皆爲利來;天下攘攘,皆爲利往。”
“天災之時,亦有人禍,這是必然。除非有朝廷中樞願意以一國之力鎮壓那些野心家,讓他們不敢過多動作,不敢過份,纔會有例外。”
謝遠手上的動作停了停。
他擡起視線,看了孟彰一眼。
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只聽孟彰剛纔那句話的話風,他怎麼覺得
孟彰似乎真的見過這樣的一個國家?
“怎麼了?”孟彰回望謝遠,問他。
謝遠搖了搖頭,繼續低頭去看文書。
“所以我們或許可以將各大商行、各大世家望族給裹夾進來,而不是將他們給割裂出去。”
孟彰繼續給謝遠分說。
“如今世道,亂象將起。而這一次的源頭,又是從皇族司馬氏而起,各世家望族如果不是沒有辦法,他們大抵應該會更樂意置身事外,只看皇族司馬氏自己折騰。”
待到謝遠將手中文書看完,終於將它放下來時候,孟彰的話語也恰恰好到了尾聲。
“我們或許可以成爲攪局的那一個。”
謝遠沉默思量半響,對孟彰道:“很難的。”
在亂世之中,名聲沒有平常時候那麼重要,真正重要的,是力量。
沒有足夠的力量護持,哪怕是名聲再好、名望再高又如何?終究是活不下來。
孟彰先是點了點頭,然後又擡起目光來正正凝望着謝遠的眼。
“往常時候來說,確實是這樣的,但如果”
不知是寒風帶來的驚喜,讓花燈的燭光折射在孟彰的雙眼,還是那一瞬間,真就是有什麼東西在孟彰的眼底亮起,謝遠恍惚間覺得他從孟彰的眼底看見了光影。
那或許是未來,也可能僅僅只是幻想
“如果世道變化,讓原本只是虛談的名聲、名望,也有了屬於它自己的力量呢?”
這怎麼可能?
謝遠幾乎是下意識地要去否定,但還沒等他話說出口,他的臉色便是一陣怔忪。
他想到了什麼。
“你是說”
“審判道則和陰德?”
孟彰就知道謝遠能夠想得到。
他點了點頭:“不錯,就是審判道則和陰德。”
謝遠神思茫茫間,又覺得孟彰說得還真是對的。
審判道則由陰世天地的諸多陰神牽引、匯聚、顯化而成。
陰德跟它相同又不同。
陰德不是由什麼人牽引着顯化的。它是自然而然就出現在這天地中的,是天地成長所帶來的某一種變化。
這審判道則和陰德本身的力量可以暫且不論,但它們所代表的意義,卻是所有的有心人都能夠想得明白。
審判道則的出現,是陰世諸多陰神的動作。但誰說,這些陰世陰神,就只有這一個動作了?
同理,陰德的出現,是陰世天地成長所帶來的一重變化,但誰又能夠確定,陰世天地的成長,只會給天地、給依附天地存活的衆生,帶來這一種變化?
陰神與陰世的目的近乎趨同。
陰神想要構建酆都梳理、清算天地間衆生的諸般因果;陰世天地要讓陰神正位,要酆都、輪迴現世,推動天地成長、圓滿
在這種情況下,酆都、輪迴的出現已成必然。
他們或許能夠阻攔陰神,但他們不可能抗衡得了陰世天地。
何況陰世天地、陽世天地如今的危機已經越發的明顯了。
如果他們還想要重演昔日鎮壓陰世諸多陰神的舊事,如果他們還想要將輪迴把持在自己的手裏,那麼到最後,破滅的就會是整個天地。
而他們這些依附天地存活的生靈,根本就不可能倖存。
他們只能隨着天地一同葬沒。
因此,酆都必會成形,輪迴必將囊括天地間的萬靈衆生。
“酆都審判衆生罪孽,論斷的是衆生身上因果;輪迴分割、輪轉萬靈衆生,又是以衆生自身上的業力、功德進行分配。”謝遠近乎喃喃自語地道。
“只要那些人還對酆都存有忌憚,只要他們還想着給自己一個更好的來生、更高的起點,他們就會有顧忌,就會對名望、對陰德、對功德有所渴求。”
謝遠越說越是興奮,他的眼睛也漸漸亮了起來。
“而在酆都審判、在輪迴面前,力量,反倒沒有那麼重要了。”
不錯,足夠強大的力量,可以護持他們在亂世裏存活,爲他們守住身家性命,甚至是再搜刮到更多的底蘊與資糧;但是到了酆都審判、輪迴這些事情上,力量便毫無用處。
他們再如何的強大,再如何能夠覆壓一切來敵,也無法抗衡得了生養他們的天地。
畢竟,到他們手中把持的力量能夠抗衡整個天地的時候,他們又哪裏還需要在意天地的束縛,直接離開這一片小魚塘,去往更廣闊的汪洋不是更好?
“哪怕是亂世之中,只要酆都成形到能鎮壓整個天地,輪迴顯化,將天地中的萬靈衆生盡數囊括其中,名望與陰德,也不是完全沒有價值的”
謝遠一口氣說完,又慢慢地、慢慢地笑了起來。
他低下頭,將手中那份文書上的褶皺撫平。
“這個方案,確實是可行的。”
謝遠說道得這麼一句,又擡起眼瞼來看孟彰,問他:“這個方案是哪位大才拿出來的?確實極妙。”
孟彰點點頭,道:“先生姓謝,單名葛。如今在我名下商行裏做管事。”
謝遠聽得,面色很有些古怪。
“謝姓?”他問。
孟彰頜首。
“是了,阿彰你阿母便是出自陳留謝氏,是謝氏的旁支娘子。”
謝遠再問:“所以這謝管事是謝娘子分派到你手裏去的?他”
“也是陳留謝氏的旁支?”
孟彰頜了頜首:“我阿母放心不下,便想着多給我分派些人手,讓他們替我打理家業。”
“謝葛先生就是我阿母送過來的管事中的一個。”
頓了頓,他道:“不過他不是陳留謝氏的旁支,只是陳留謝氏中得了謝姓的家僕。”
謝遠神色漸漸平穩下來。
他低低嘆了一聲,道:“原是這樣”
少頃,他又道:“這樣也好,在阿彰你手裏,他也算是不埋沒了自己。”
孟彰搖搖頭,並不承領這份功勞。
“我其實才是得他相助的那個。謝葛先生雖只是個管事,但卻是能謀國的大商,我能得他相助,便省卻了不知多少的麻煩。”
孟彰這麼說着,目光又落到了謝遠手上的那份文書上。
“其實這一份文書也只是個大體的計劃,實際卻多有疏漏,跟世事的實況多有出入,還得再細細調整。”
謝遠的目光也跟着落到了這一份文書上。
“所以謝葛先生這些時日,都在幫阿彰你調整這一份文書的方案?”他笑問。
孟彰點了點頭。
謝遠就道:“那怕是真爲難他了。”
孟彰也嘆:“就現今這時刻變化的時局,每時每刻暴露出來的細節與痕跡,都是關鍵,疏忽不得,也確實只能勞累他了。”
謝遠跟孟彰說話的這一陣子工夫裏,那邊廂謝尚也已經迴轉了。
孟彰兩人這會兒就能夠遠遠看見他走近的身影。
“這份計劃要想不出差錯,其中的信息是關鍵,或許”謝遠的目光落在謝尚身上,“我們需要阿尚的幫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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