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夢西洲話落，茴放面色驟變，牢房裏一片寂靜，針落可聞，無人看到角落裏陡然僵住的人影。
不等茴放開口，夢西洲自顧自道：“之前鬧鬼的事可能是你們搞出來的，但你們夫妻去看房那天鬧出來的動靜，不全是你的同僚們搞出來的，對吧？”
茴放喉頭滾動，情不自禁嚥了口口水，囁嚅道：“當……當然……是……是……”
“是什麼？”夢西洲挑眉，似笑非笑，“你別說那串憑空出現的貓爪印是你們搞出來的。”
“司空府裏死過人，你們搞出一些神神鬼鬼的動靜勉強能嚇唬嚇唬人，搞一串毫不相干的貓爪印是想幹什麼？”
“你跟你夫人都親眼看到了，那絕不是人力可以做到的。”
夢西洲目光灼灼，死死盯着茴放的臉，想起當日怪異的場景，額頭沁出了細密的冷汗，張了張嘴，卻無從爭辯。
夢西洲嘴角微勾，露出一絲狡黠的笑容，朝着茴放招了招手，示意對方上前。
茴放糾結片刻，還是湊了上去，只聽夢西洲用幾不可聞聲音道：“昨晚你也看到了，本人略懂捉妖術，可以幫你盥宅，捉了那隻貓妖。”
“當真？”茴放滿臉期待。
“當真。”夢西洲堅定點頭，“只要你現在放我出去，我馬上就去幫你捉了那隻妖，讓你和嫂子早日搬進新居，安心生活。”
見茴放有幾分意動，夢西洲眼珠一轉，得寸進尺道：“至於捉妖的酬勞嘛，咱倆也算是生死之交了，友情價，一貫錢便可！”
茴放瞬間一臉麻木，默不作聲地彎腰收拾飯盒。
夢西洲見狀趕忙道：“八百文！八百文行不行？！”
茴放好似沒有聽到，自顧自地收拾好飯盒，拍了拍衣袖，拎起食盒衝着夢西洲扯了扯嘴角，轉身就要離開。
夢西洲一把扯住茴放的衣角，急切道：“五百文！不能再少了，實在不行，你分期給我都行。”
見茴放不爲所動，夢西洲只能再次讓步，怏怏道：“我不收你錢了還不行嘛，你放我出去就行。”
茴放扯回自己的衣袖，一臉假笑，“夢牙人，你就安心在這暫住吧，我就是個小小仵作，可不敢違抗大理寺的規矩，私放犯人。”
“至於宅子的事，”茴放看着夢西洲瞬間凝滯的表情，莫名有些爽，得意道：“我可以找南大哥幫忙，南大哥出馬，天師府也要賣幾分面子。”
茴放昂首挺胸，嘴角上翹，“說不好還一文錢都不用花呢。”
“哎！你等等，我不收你錢了！喂！”茴放說完轉身就走，不帶一絲猶豫，任由夢西洲怎麼喊他都沒有回頭。
玩砸了的夢西洲彷彿被抽空了所有力氣，鬱悶地蹲到牆角，一邊後悔自己方纔的得意忘形，一邊在心中暗罵扣着自己不放的南風意。
天色漸暗，無聊透頂的夢西洲看完了前輩們留在牆上的坐牢心得，又翻來覆去數完了腳下爲數不多的土磚塊。
喫飽喝足，這輩子都沒這麼閒過的她實在坐立難安，一邊在狹小的牢房裏轉圈圈，一邊將目光投向了隔壁縮成一團的男人。
“哎，你要喫點心嗎？”夢西洲蹲到隔開兩間牢房的木欄旁，從懷中掏出方纔藏起來的幾塊點心，直接遞到了男人眼前。
司空涉披頭散髮，雙手抱膝，低垂着頭，像尊石雕般一動不動，沒有任何反應。
夢西洲也不在意，將點心連帶着油紙一同放到他身前的草蓆上，又隨手扒拉了幾把茅草墊在地上，靠着牆席地而坐。
她仰頭看着樑上的纏得亂七八糟的蜘蛛網，思緒紛飛，漫不經心道：“你知道你家那隻貓妖喜歡喫什麼嗎？等我出去了買一些給它送去。”
許久沒聽到回答，夢西洲輕笑一聲，接着道：“我上次給它帶了小魚乾，也不知道它愛不愛喫。”
司空涉身形微顫，緩緩擡頭看向夢西洲。赤紅的眼中有寒光閃過。
似是察覺到他的視線，夢西洲扭過頭，不閃不避，對上他的視線，脣角微揚，“我見過那隻貓妖，雖然只是匆匆一瞥，但也發現了不少有意思的地方。”
“自從妖王被殺，萬妖被封入山海圖後，世間靈氣逐漸消散，即便有僥倖苟活下來的妖物，恐怕都活得挺不容易的。”
“但你家的那隻貓妖，油光水滑，反應迅捷，一看就是被精心餵養過的。”夢西洲頓了頓，接着說道：“而且，它脖子上還繫着一隻鈴鐺。”
“妖物生性喜愛自由，不喜被束縛，但它卻甘心戴着那麼一個對妖物來說很容易就能掙脫的東西。”
夢西洲看着司空涉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它跟你們，不，應該說它跟你，關係匪淺吧？”
砰的一聲，堅固的木欄輕微顫動。
司空涉雙目赤紅，瘦骨嶙峋的手死死抓着木欄，青筋暴起，發出憤怒的嘶鳴。
夢西洲半點不懼，微微湊上前，低聲道：“放心，我不會傷害它的。”
“我先前與它打過照面，那時我是想捉了它送去天師府的。”見司空涉眼露兇光，卻難掩擔憂，夢西洲勾了勾脣角，接着道：“但它實在狡猾，叼了我的小魚乾就跑沒影了。”
司空涉眼神浮動，手指微微鬆動，只聽夢西洲輕笑一聲，接着道：“我能感覺到，它對我並無惡意。”
“所以，我不會傷害它。”夢西洲看着一臉警惕的司空涉，語氣異常堅定，“出去後如果能找到它，我會想辦法送它離開長樂城。”
“長樂城中有天師府坐鎮，你那宅子又恰好賣給了大理寺的人，無人庇護，它的處境不用我說你也能想到。”
牢房內一片寂靜，夢西洲說罷便不再看陷入癲狂的司空涉，找了個舒服的姿勢靠在牆上，打了個哈欠，愜意地閉上了雙眼。
“你想要什麼？”
過了許久，夢西洲聽到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一道沙啞的聲音從左側傳來。
夢西洲掀起眼皮，斜掃司空涉一眼，對方一改先前瘋瘋癲癲的模樣，正身端坐在草蓆上。直到這時，夢西洲纔算是看清了對方一直被髒亂的頭髮遮蓋住的臉。
眼窩深陷，胡茬遍佈，清瘦，憔悴，但佈滿血絲的眼睛卻像是含了一汪清泉，乾淨又平和。
可惜了。
夢西洲心中暗歎，君子端方，奈何造化弄人，天之驕子淪爲階下囚。
“你想要什麼？”
見夢西洲遲遲沒有說話，司空涉啞聲再次問道。
“什麼都不要。”夢西洲輕輕搖了搖頭，隨後苦澀一笑，解釋道：“同是天涯淪落人，你家發生的事情，真相如何與我無關，只是我不相信對一隻妖尚且如此的人，會犯下那等令人髮指的罪行。”
“但我救不了你。”夢西洲神色凝重，輕聲道：“救下它或許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情了。”
司空涉深深看了一眼夢西洲，眼尾隱隱有水光閃現，他垂首輕輕拿起地上的點心，顫着手送到脣邊。
夢西洲不忍再看，合上眼靜靜靠在牆上。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睏意洶涌襲來，迷迷糊糊中，耳邊好似有人低語。
“形而上謂之道，形而下謂之器。普通的捉妖之術，藉由法器之力，而捉妖正道，乃是無形之術，修身心靈神於內！”
破敗的小屋子屋頂，夢西洲愣愣地看着並排躺在屋頂上看星星的一大一小，情不自禁走上前，看着猛灌了一口酒的男人喃喃道：“阿耶……”
男人卻好似什麼都沒聽到，伸手摸了摸一旁扎着兩根沖天髻的小姑娘，一臉慈愛道：“小啾，阿耶剛剛說的捉妖之道，你可一定要牢記於心。”
小姑娘搶過男人手中的酒壺，背手藏到身後，皺着一張小臉，奶聲奶氣道：“什麼捉妖之道，我聽不懂。”
“我只知道阿耶你再喝下去，咱爺倆就下不去啦，我也不想被摔死……”
男人寵溺地點了點小姑娘鼻尖，哈哈大笑道：“放心，你阿耶酒量好着呢……”
“就算咱倆摔下去，它也會飛來救我們的……”
“什麼？”看着一會兒哭一會笑，又在胡言亂語的男人，小姑娘的臉皺成了包子，奮力抱住男人的手臂，生怕他不小心滑落下去。
“阿耶！”夢西洲也急忙上前，試圖拉住身形晃動的男人，卻抓了個空，只聽男人似哭似笑道：
“小啾，若你以後也成了一名捉妖師，一定要記得……”
“記得人妖皆生靈，草木鳥獸衆生平等，無論是誰，都非萬物主宰，不可……不可殺戮，不可貪婪，否則必遭反噬……”
“阿耶！”
男人和小姑娘的身形逐漸變得模糊，夢西洲急切地伸出手，試圖抓住男人的衣袖，卻感覺身體越來越沉重，連呼吸都變得愈發困難，只能眼睜睜看着那一大一小滑入一片黑暗。
“夢姑娘！夢姑娘！”
一聲聲焦急的呼喊聲從耳邊傳來，夢西洲渾身一震，猛地睜開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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