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暴雨
長久的寂靜後,變形魔女緩緩地說出的第一句話。
原本塗抹在臉上,虛飾面容的劣質脂粉已經被擦去,她的臉色很蒼白,藍色眼睛下有淡淡烏青,嘴脣微微乾裂。
彷彿一副華美的甲冑被頹然取下,自露面開始,那股始終光彩照人的嫵媚風情終於不見蹤影,年輕的魔女坐在椅子上,捧着茶杯,垂下眼簾,一瞬間流露出讓人喫驚的頹喪和疲倦。
伊斯特安靜地坐在她對面。
阿諾德站在門口,抱着雙臂,垂下眼簾。
月亮已經隱去了,藏在淡青的雲層後面,隱隱約約的白色,像是一隻慘白的眼睛。空氣裏瀰漫着一種寒涼的溼潤,像這隻眼睛要落下淚來。要下暴雨了。
瑪麗輕手輕腳走到窗邊,探出上半身,扣住窗沿,將窗戶拉回,合上。
變形魔女的聲音低低的在燭火通明的室內響起,像是一片瀰漫在寒夜裏的,不詳的薄霧。
“威斯汀,是從北境而來的,阿絲忒爾一路護衛着她,然而一進入皇都,她們就全部銷聲匿跡了……我一直在尋找她們,但是我不能到羅絲蒙德大教堂去,如果被處刑的真的是阿絲忒爾,那我絕不能也被抓住。”
“威斯汀,有什麼特別之處?”伊斯特忽然開口。
變形魔女頓了頓,擡起眼睛。
名爲伊斯特的少女靜靜地望着她。
明明片刻之前,還覺得這幾乎不像人類的眼睛。可是此時此刻,又覺得這不過是個普通的少女而已。
聰明一些,敏銳一些,冷靜一些,厲害一些,甚至於,有野心一些。
那也一樣是人類罷了。
她明白卡佩彭斯這個姓氏的分量,但是像這樣的大貴族,甚至是更爲尊貴的皇族,魔女並不是沒有接觸過。
她們短暫地被光輝的權柄庇佑,然後被作爲骯髒的陰影抹去,斑駁的血跡濺在歷史的縫隙間,好像泛黃歷史書頁間,一抹發黑的,無人問津的蚊子血。
她不知道能不能相信她。
“小姐,”她喃喃低語,“……我可以相信您嗎?”
伊斯特看着她,平靜地問:“這是一個疑問嗎。”
變形魔女苦笑着搖搖頭,說:“不,當然不是,這只是我的自言自語而已……因爲我很不安,對於應不應該再一次的,將威斯汀交到人類手裏去,我不知道這個決定是否正確。”
“……因爲,只有這一次,我們絕對不能失去威斯汀。”
魔女的聲音越來越低,握着茶杯的手不自覺地用力,骨節攥的發白。
“因爲只有這一次,威斯汀說……我們的星,已經升起了。”
“我們的星,升起了。”
一片寂靜的燭火裏,魔女的聲音輕微地漂浮而起,好像一層的晦暗陰影,搖曳在昏黃的燈光上。
手臂粗的重重石欄杆中,以[先知]爲權的魔女被束縛於石牆裏伸出的十字架上,白袍,白髮,顏色淡的彷彿雪一般的白色眉毛,黑色的絲綢布條矇住她的眼睛,純白的頭髮在黑色布條邊垂落,即使在昏暗的石室內,也彷彿散發着讓人心悸的光。像一支從石壁裏生出的,怪異的,純白的花。
如此驚人的重重束縛,卻依然無法壓制住這罪孽深重的魔女。
如今,除了聖殿騎士……不,除了淨血騎士,已經沒有什麼能夠鎮壓這些強大的魔女。
在他遠離聖地的這些日子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一陣不詳的寒意,忽然蛇一般竄上萊因的後頸。
魔女的聲音低低地飄蕩在昏暗的石室裏。
“……在漫長的歲月之後,我們的命運之星,第一次升起了。”
“蒼白的,猩紅的,殘酷至極的,命運之星。”
“所有的魔女,都會匯聚到那顆星之下。就像河流,就像雨水,等待千年的命運之線終將於那顆星之下齊聚。”
“然後。”
純白的魔女仰起頭,束縛在她身上的鎖鏈叮噹作響,她被矇住眼睛,身處漆黑的地下石室裏,卻無端讓人覺得這些都無法遮蔽她的視線,她的目光正穿過厚厚的石壁,穿過不可見的夜空,望着某個,遙遠不可及的存在。
古怪,扭曲,卻虔誠……而悲傷。
“然後。”
“……這屬於神的世界,將再度漂浮於血海之上。”
猶如驚雷炸響,萊因悚然而驚,猛地後退一步,然而石欄杆裏的魔女已經不再開口,片刻之後,兩道鮮紅的血淚,從烏黑的矇眼布條下,緩緩淌出。像是兩條蜿蜒的紅蛇。
萊因並不能確信,這是壓制她的術法終於起了作用,還是魔女僭行權能,窺視不可窺視的命運,付出了過於沉重的代價。
身後有寒涼的氣息襲來,好似輕薄的刀刃拂過後頸,萊因連忙回過頭,靜坐的淨血騎士回首望來,於是萊因知曉,今夜的祈禱時間已過,到了離去的時候。
萊因又回頭看了一眼石牢裏不知是沉默亦或是暈厥的魔女,向淨血騎士點了點頭,表示謝意,隨即拿過已燃燒過半的燭臺,頭也不回地離開昏暗狹窄的石牢。
走過漫長的走道,再度回到地上,年輕的神父將燭臺原路放回牆壁,掀開簾子,離開無人的聖母堂。
濃烈的薔薇花香襲來,然而鼻端似乎仍然縈繞着地下迷宮那陰冷腐敗的氣味,萊因不由得停了停,步入花香最濃烈的花叢深處。
幾滴雨水打在鼻尖上,他仰起頭,望向漆黑一片的夜空,數不清的細雨從天而降,心裏忽然飛快地閃過一絲不詳的預感。
他此時的姿態和石室裏魔女方纔的樣子,又何其相似。
以[先知]爲權的魔女嗎……
神父垂下頭,閉上眼睛,握住十字架,默默祈禱。
不,不可懷疑,不可動搖,要如聖人麥克,抵禦住魔鬼的誘惑。
神是愛着人的。
……以及,無論如何,再過六天,聖地的人就到了。那時候,一切就將安然無恙。
突如其來的夜雨先是點點滴滴,淅淅瀝瀝,接着便越下越大,原本窗玻璃上只是間歇映出幾個小圓水漬,轉眼便垂下層層疊疊流淌不歇的水幕,模糊不清。
夜色裏,白日裏草木嚴整的庭院被暴雨打的東倒西歪,暴雨摧枯拉朽,無數房舍都低伏在漆黑的夜色裏,低矮無聲,像是被模糊了墨色線條,塗抹在漆黑的幕布上。
亮着溫暖燭火的房間,就好似暴雨中的孤舟,散發着微弱不滅的光芒,而變形魔女的聲音也好似一盞燈火,微微的,細細的,亮着,被暴雨狂風吹的時明時滅,卻始終不曾熄滅。
“……必須救出威斯汀。“
“其他的人,正在趕來的路上……小姐,如果您願意伸出援手,我們一定會回報你的。”
“暴雨夜,黑暗涌動,衆神震怒,世界之樹戰慄不已……“
蒼老的男人聲音在窗邊響起,一字一句說的很慢,彷彿充滿了憂慮,又彷彿爲這大自然的暴戾而震懾不已。
“……於是光明神與諸神立約,將黑暗神討伐,黑暗神雖已死去,然而其血落之處,化爲地獄,每一滴鮮血都化爲魔鬼,自此之後,隔着世界樹撐起的天與地,魔鬼與諸神永相對望。“
另一道更年輕,也更厚重的聲音輕快地響起。
同時響起的是厚重大門被推開的嘎吱悶響,一個三十出頭的英俊男人大步流星地走進議會室,他有一頭鐵鏽般的棕紅色頭髮,面上帶笑,輕車熟路地拉開椅子坐下,一邊不耐地拉了拉領口,將鈕釦扯開。
他相貌生的有些粗獷,解開鈕釦時,手肘曲起,手臂肌肉自然隆起,更爲他增添一股貴族中罕有的男性魅力。
“尤瑟爾叔父,我就猜到你一定會想起聖經裏的這一段,在來的馬車上特意拿出來翻了一遍。果然如此。”
“查理,你遲到了。”窗邊的黑袍老人回過頭,他頭髮已然花白,身形也有些佝僂、矮小,他已經很老了,老的像一截枯木,等待着某一場春日的野火將他燒成灰燼,然而只要一看到他的眼睛,就立刻會知道絕非如此。
一個這樣的衰老的老人,臉龐上竟然有雙銳利異常的異色眼睛,一藍一綠,妖異而古怪,當他這雙眼睛望來時,大多數人的後背都會升起一種毛骨悚然的恐懼戰慄感。
於是不必看他衣服上鴿子的家徽,所有人都能立刻能在心裏念出這個老人的名字。
尤瑟爾·潘塞拉,位於帝國權力巔峯的,歷史最爲悠久的四個姓氏之一的,潘塞拉家族的家主。
對許多人來說,從他們出生開始,就是這個行將就木的老人統治着這個龐大而虔誠的家族,而直到他們老去,死去,執掌潘塞拉家的依然是這個老人。
時光似乎凝固在他身上,不老,不死,永遠虔誠肅穆,永遠位高權重,就如潘塞拉家以神的使者鴿子作爲家徽一樣,當真被神所庇佑着一般。
“是是是,我有什麼辦法,大半夜的,這麼大的雨,能從瑪利亞牀上爬起來,我已經很不容易了。更何況,又不是什麼大事,陛下每年都要去一次聖地,有什麼必要大動干戈嗎?”
“不可置喙陛下。”
“知道啦,尤瑟爾叔父,我對陛下可是忠心耿耿。”名爲查理的男人略顯粗魯地翹起二郎腿,仰靠椅背上,隨手從圓桌中心的一排擺件裏拿出一個,在手中百無聊賴地把玩着。
精巧至極的紅玫瑰雕像,花瓣層層疊疊地綻放,從鮮紅到暗紅,像層層疊疊的血跡。
而在十年前,這座擺放在皇宮中心的,代表帝國最高權力中樞的議會室的玫瑰擺件,還是雪一樣的純白。
十年前,四個古老姓氏之一的坎貝爾發生了名爲玫瑰暴雨的家族政變,狂風暴雨的一夜過去,坎貝爾莊園的大門重新打開,人們驚異的發現,坎貝爾莊園中那滿園白玫瑰已經被鮮血染成鮮紅。
二十二歲的查理·坎貝爾踏着濡溼的地面和一層浮着血跡的淺水走出,插着兜,吹着口哨,無比遺憾地向所有人宣告,由於兄長與父親自相殘殺,在昨夜雙雙宣告死亡,並且不幸地帶走了莊園裏所有的男性繼承人的性命,他這個私生子,如今是坎貝爾家族唯一的繼承人。
籍籍無名的私生子一躍成爲帝國最悠久的四大家族的繼承人,並且一個月之後,就將坎貝爾家已經流傳六百年的白玫瑰家徽更換爲紅玫瑰。
許多人私下議論紛紛,坎貝爾如今的家徽並不是紅玫瑰,而是被血染紅的白玫瑰。
“我數一數,我的玫瑰,叔父的鴿子,卡佩彭斯的蛇,還有弗里德里希的狼……嘖,十六歲的公爵,父親死的這麼早,真是個好運氣的小子啊,羅德里克叔叔,你可真是會挑女婿。”
卡佩彭斯的家主羅德里克正站在一副名爲《死神與少女》的油畫前,黑綠相見的大衣裁剪得當,勾勒出他修長有力的雙腿,他冷淡地望了一眼便收回目光,淡綠色的眼睛在燭火裏傲慢至極。
查理·坎貝爾卻毫不在意,反而滔滔不絕起來:
“你那個女兒還好嗎,叫什麼來着,伊斯特?我記得是個很漂亮的女孩子吧,要不是我的兒子年紀太小,我一定要娶進家裏來給他做老婆。也好彌補我和安妮羅潔之間的遺憾,我娶不了她姐姐,我兒子娶她妹妹,也一樣嘛……”
“查理!”蒼老而嚴厲的聲音。
相貌粗獷的男人投降般的舉起雙手,聳聳肩,不羈地笑着說:“是,是,尤瑟爾叔父,別那麼認真,我開玩笑而已。”
轟然一聲,毫無徵兆的,在查理進門時也只打開半扇的議會室大門,忽然全部打開,走道明亮的燭光爭先恐後地涌入,將門口的男人投下的陰影拉的長長的,無孔不入,幾乎鋪滿半個房間。
“真是熱鬧啊。是吾來遲了嗎。”含笑而溫和的聲音響起。
金色和白色交織的袍子下襬流動,走道兩側的侍衛立正挺胸,揚起頭顱,抽刀出鞘,豎在身前。清脆的兵刃之聲由遠而近,響徹長廊。
議會室內,所有人都起身,就連始終冷淡不語的羅德里克都轉向門口,低下頭,按住心口。
“願神保佑您。陛下。”
暴雨的山間,大雨傾盆,有狂暴的雷電劈開夜空,一瞬間照亮密林間的冒雨疾行者。
暴雨之中,四匹黑色駿馬拔足狂奔,全身都覆着漆黑的輕甲,濺起比大雨更暴烈的水花,趕車的男人體格高大如山,赤/裸着上身,雨水衝過他佈滿傷痕的身體,好似沖刷過一座溝壑起伏的小山,他粗壯的手臂上青筋暴起,一隻手就控住四匹烈馬,另一隻手高高揚起馬鞭,以開山裂石般的力量催促着烈馬在這暴雨里加快步伐,向前衝去。
馬車車身覆着一層黑鐵,好似一間沉重的房舍,或者一隻巨大的黑色棺材,馬車四角都鑲嵌着咆哮的狼頭,在暴雨狂風的疾行中,發出懾人心魄的暴戾咆哮。
兩隊黑甲的騎士緊緊跟隨在馬車身後,一同在密林中狂奔,雨水緊密地打擊在黑鐵的馬車上,密林之間,雨水,馬蹄聲,交織響起,好似狂雷,怒嚎不絕。
如同……地獄的騎士重回人間的戰場!
—
“好大的雨啊……北境似乎從來沒有下過這麼大的雨,到底是南方啊。”
馬車裏,白髮的老人掀起黑色的窗簾,注視着黑夜裏的暴雨,無數雨水暴烈地打在厚厚的窗玻璃上,粉身碎骨地墜落下去。
車裏的油燈微微搖晃,但是聽不見一絲暴雨聲,溫暖又安穩,好似在平地的宅邸之中。
“海因裏希少爺,按照卡佩彭斯家的來信,那位原先和你有婚約的小姐,如今正因重病而在修道院裏修養,如今您的未婚妻是卡佩彭斯家的第三個女兒,聽說……她有些,不大好的傳聞。”
老人委婉地說。
一片寂靜,車內的黑白棋盤縱橫交錯,帶着真絲白色手套的手指拿起黑色的皇后,移動數格,喫掉白色的騎士。
少年的聲音這才冷淡地響起。
“無所謂,都是毒蛇的女兒,誰都一樣。陛下既然想以卡佩彭斯牽制北境罷,那就讓他試試看吧。還有……”
方纔還執着黑子的手轉而拿起白色的主教,在棋盤邊緣不慢不慢地點了點。
“亞歷克斯,我父親已經死了。你應該叫我老爺。”
是嗎。
但是您也有着皇室又一半的血脈啊。那位陛下,真的會爲您安排一樁如此簡單的婚姻嗎?
老人把心頭這句涌上來的疑問嚥了下去,放下黑色的窗簾,按住胸口,微微俯身。
“遵命。海因裏希老爺。”
:https://www.bie5.cc。:https://m.bie5.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