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昭明
程昭明一手籠着手爐,一手握書讀的正香,就覺馬車一個停頓,齊銘下車問了兩句:“到琅琊了。”
“這就到了。”
程昭明笑着把書合上,齊齊整整擺在手邊,“竟不覺得。”
他平日裏在世子府呆慣了,偶有出門也不是遠門,竟是許久沒出過這麼遠一趟了。
等入了城,便有青州官員將他們一行引入驛館,奉上熱茶點心。
因爲正是晌午,午飯也都擺上了,冷熱菜色一共二十八道,有葷有素、擺的玲瓏好看。
雖是財大氣粗的世子爺,但程昭明此人一向厲行節儉、以身作則。
喫飯呢,他基本都是喫素,即使有肉菜,一頓也不超過兩道。畢竟這幾年中原天災不斷,作物收穫銳減,老百姓的日子都苦。
所以,乍一見這繽紛顏色,揶揄說:“也算是沾了你的福氣吧。”
齊銘哼了一聲,既不說話、也不落座。
荊州上下皆知,世子府齊銘雖只是一介書生、並無一官半職,卻是世子面前第一等得意人物。
世子與他相交莫逆、情同手足,去哪裏都得帶着他。要不是昭明世子芝蘭玉樹、聲名極佳,難免不讓人懷疑……那啥……
齊銘說:“昭明,明日大典,你隨便尋一個理由,推脫了吧。”
“這怎麼能行,雖說公子和親,於我們荊州臉面上掛不住,但來都來了不是。”
“我不是擔心這個。”
齊銘可沒他那麼心大,要他說、攤上這個兒子,荊州王真是積了八輩子的福了。
昭明他才學一流、遍覽衆經,年紀輕輕就是荊州文壇和佛學領袖,且至誠至孝、勤儉樸素,長的還好看,簡直是天下做兒子和做臣子的楷模。
有這麼個優秀的兒子,荊州王程詔正該每日三柱香供着,可他居然敢不滿意?!
“昭明啊……”程詔嘴一撇,“還是不像我。”
程詔自己武將出生,大概是覺得這個大兒子重文輕武、沒有自己殺伐果斷之心,一心想改立好武的三子爲世子。
只因昭明霽月風光、行事謹慎、實在找不到一點差錯,他這才無處下手。
“王爺此番派您北上,只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齊銘憂心,“明日大典沒那麼簡單。”
“只要我行得正坐的直,並不在乎他人流言蜚語。再說,在青州那不還有你麼。”
“可……”
“好了。”程昭明招呼,“一路奔波,坐下喫飯了。瞧瞧、都是你愛喫的。”
說着,愣把他拉着坐了下來:“往日裏總聽說,青州王如何如何,明日倒是能親眼見見、他到底是個怎樣的人物了。”
人物麼,確實是個人物。
只是這年頭但凡是個角色的,哪有省油的燈吶。
齊銘默不作聲,只管低頭扒拉飯,見昭明實在是喋喋不休、煩人的很,忍不住打斷:“吳州清河長公主也到琅琊了,遞了帖子,說想見您一面。”
程昭明“哦”了一聲:“早聽聞公主大名,《江南上雲樂》十四曲、《江南弄》七曲,都傳聞甚廣……”
齊銘截口:“行行行,那就今日下午,我跟你一起去。”
程昭明搖頭:“我自己去。”
齊銘唯一挑眉:“你該不會要……”
這位清河長公主李令月,雖然已經芳齡二十好幾了,可還待字閨中呢。
且聽說花容月貌、極富才學,正是才貌雙全,這些年求親的人能從金陵排到益州。
“她是吳州攝政公主,我是荊州世子,我若要和她……除非我倆都不想活了……”
如今皇室衰微、羣雄並起,大丞相把持朝政多年,能正經聽話的,只有中州並下面長安、洛陽、雲中三個大城而已。
咱們大丞相磨刀霍霍想找人開刀多年了,他們若敢……豈不是現送上門的待宰的羔羊。
程昭明放下碗:“下午我去見清河公主,你呢……”
齊銘眼中光影晃動:“我與他,沒什麼可說的。”
“棠棣之華,鄂不韡韡。”程昭明勸慰,“能做兄弟,也是一生的緣分,莫要日後後悔。”
齊銘臉色卻愈發的又鐵又青,與這青州的天色一般,讓人捉摸不定……
整個下午,齊銘坐在院子裏,浮雪落了一身。
沒想到十五年後,再入琅琊城,那煊赫一時的琅琊王氏,還有那蘭陵蕭氏,都如秋風掃落葉一般無影無蹤了。
這世間,果真是風水輪流轉的。
誰能料到,當時卑躬屈膝的小子趙明睿,今日居然能執掌青州呢?
突然,肩上一重,鍾白把一件帶着暖意的披風搭在他肩上:“風冷,回去吧。”
齊銘想,能有多冷,能有十年前懸瓠那個冬天冷麼……
見他不想走,鍾白就在他身邊坐了下來:“二哥,這回要不是昭明世子,你是不是真不會回青州了?”
齊銘望着高高地牆頭,他回來做什麼?
就算面對趙明睿,他又能說什麼……
鍾白明白他的心結,迫不及想說,阿彥他沒死,他還好端端活着呢,人就在隔壁浮文苑,你們馬上就能見到了!
他知道,這是橫隔在他們兄弟三人之間的一把刀。
當年二哥出走,甚至投奔一直跟青州作對的荊州,是恨、也是懲罰。
“他去了荊州?!”
“是。”
“荊州知道他身份嗎?”
“二哥他自己沒說,他的文書我做的假的,應當是看不出來。”
即使如此,頭那幾年,趙明睿還是擔心的很。
萬一阿祈的身份被發現,反過來要挾他還是小事;關鍵是以阿祈的性格,決不會受制於人,這要是……
鍾白安慰:“你關心則亂,此事就交給我吧。”
趙明祈雖然頗有才學,但畢竟沒有身份、無人引薦,在荊州處處碰壁、那是沒落的很。
不過他越沒落自身就越安全,鍾白令人小心保護,生怕他再出什麼差池。
阿彥的事,已然讓趙明睿痛徹心扉;若是阿祈再有個什麼三長兩短,實是……
“昭明世子?”趙明睿驚訝,“他們竟然……”
“我也沒想到,他兩人偶遇,竟然推心置腹、相見甚晚、相視莫逆。”
程昭明的人品,莫說荊州,整個大業都是有目共睹的。
即使青州荊州視若仇讎,兩地交戰程昭明被俘,趙明睿怕是也不敢動他一根汗毛。
而且還得好喫好喝招待的,保證他生命安全,乖乖把人送回去。
若是不小心傷了他一點皮肉,青州定會被天下悠悠文人之口罵的半死。
所以,阿祈與他相交,本來是好事。但那段時間,趙明睿和鍾白都是提心吊膽。
程昭明人足夠信任,而且當時他還不像現在,處於荊州政治漩渦的中心,但是……
“只要他一日還是荊州世子,就是未來的荊州王!”
他那麼個神仙一般的人物,他那爹想廢他都廢不掉,怎能不心生忌憚。
“鍾白。”趙明睿甚至有些神神叨叨的,“你說,阿祈會不會慫恿程昭明跟他爹和兄弟鬥?”
自古以來的皇子,固然自己想爭,也和他身邊人的鼓動分不開的。就算你自己心如止水,也有下頭的人非拱着你鬥。
其實,荊州內部爭權奪利對趙明睿來說,當然是坐山觀虎鬥的絕佳局面。
最好大家都爭個你死我活,他還樂的清閒。
但他擔心阿祈啊……
別人不敢動程昭明,可弄死你一個小小幕僚還不是三兩句話的功夫!
可沒想到之後這七八年,趙明祈化名齊銘,一直在荊州世子府,也不領職,卻的的確確是程昭明的心腹。
而程昭明在一羣窮兇極惡的兄弟之間,還能留着一條小命和世子之位,也是少不了他心血的。
後來,找到了阿彥,鍾白迫不及待:“大哥,我馬上就把消息遞到荊州!”
“不。”趙明睿阻止了他,“先不跟阿祈說。”
“爲什麼?!”
趙明睿的思慮不是沒有道理,畢竟現在阿彥什麼都記不得了,且和他那小娘子日子過的蜜裏調油。
“如果他能一輩子這麼安安穩穩的,那也好。”趙明睿慢慢閉上眼睛,“我不想讓他想起當年的事……”
“即使你們先不相認,也可以把事情先跟二哥說一聲啊,他這些年過的也苦啊,而且這也是你倆之間的心結。”
“他現在已經不是一介白身了,你與他說了,他怎能忍住不來看,若是被什麼人發覺,對他們二人都是潑天大禍!”
“那……那你也不可能一輩子不告訴他吧。”
“會說的,一定要說的。但要先把一切打點好,必須要保證他們的安全。”
鍾白本來以爲,最多也就三五個月吧,大家就能盡釋前嫌、兄弟團聚。
可沒想到,這一等居然就是兩年。
直到幾個月之前,三州聯姻的事提出來,他當時遠遠看了大司馬一眼,瞧着他的眼神,他瞬間就瞭然於胸……
他心心念唸的那一天,終於快要到了。
一切大司馬都安排好了,吳州前腳讓方梔子走了,他後腳就讓荊州去找江簡。
阿彥就這樣在不知情的情況下,主動來到青州。
然後,他邀請吳州荊州來觀禮,八成也會落在李令月和程昭明頭上,而程昭明一定會帶上阿祈。
他們兄弟三人,總算是能夠團聚在青州了。
“李令月和程詔安插在我身邊的釘子,看死了?”
“萬無一失。”
“很好。”趙明睿負手而立、信心滿滿,“明天大典之上,以刺殺青州王爲藉口,控制李令月和程昭明,出兵吳荊二州!”
他青州的鐵蹄,終於要踏上南下的土地了!
“不要讓人傷害到小方和昭明世子。”
畢竟,一個是個弟媳婦,一個是他弟弟的至交好友。
“阿祈和阿彥那邊,我自己跟他們解釋。”
趙明睿叮囑,“爲了防止他倆壞事,你絕對不能提前告訴阿祈,老三還活着;也不能讓老三知道,齊銘就是他二哥。”
勝敗在此一舉,敵人固然是不可捉摸的,總不能讓自己人耽擱了要事。
所以,雖然鍾白現在特別想說出口,但面對齊銘,還是一言不能出。
反正十年了,也不差這一兩天了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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